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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诗歌语言的札记
作者:耿林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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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流动的水
汪曾祺先生说:“流动的水,是语言最好的形象。”
从水的流动到语言的流动,是一个恰切的喻象、字、词,仅仅是水滴,不能流,只有构成句、段,形成诗、文,才成为“流”,它动起来,活了。
诗的语言和水,还有几点可比处。
水的澄洁、纯净、透明,也是诗语言的本真美,原生态的质朴、淡雅的象征。水是全裸的,不曾化妆和装饰性的华表,水是以它自身的本体美来赢得人的亲近的。水也有水纹、涟漪、波涛,都是它自身的自然显现,或因风雨、阳光、月色的作用为引发,并非刻意雕琢的结果。“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人们评赞李白诗语言的两句话,正体现着水的纯净感的美学境界。
水性柔,诗语言中的阴柔美与之相近。但柔亦有韧,柔中寓刚。水力集聚为波涛之汹涌,可决堤溢坝,势不可挡,那排山倒海的壮观,便是水性又一面的显现。
水又是含蓄的,它可以涵容,可以周旋于高山险谷,狂风暴雨之间;当其静时,反映出朝霞夕晖,银星渔火,它的种种自由消长,仪态万方,变幻无穷。可溶性与可塑性极强,这也与诗语言的丰富多彩相似。
水是自由的精灵,容不得一种局限和约束。水静,水也动。水的动感,水的动态美,水的自由活泼潇洒随意,何尝不是诗语言所追求的境界?从古典诗词到现代格律诗的历史,是诗歌语言从拘束中求生存苦苦挣扎的历史,三寸金莲或亦有其美,但已渐渐为时代所弃了。自由诗、散文诗的兴起。散文美在现代诗中的日益重视,被确认,细节、情节的叙述以至戏剧性因素的介入诗篇,似将成为当代诗歌走向上的大势所趋了。从根本意义上说,这都是诗语言水的流动性,水的自由度这些内在要求所决定的。
我在一则关于语言的札记中曾写过这样一段“心得”:
“语言是走出肉体的灵魂,是世界——人和物在精神中的回归:语言是思想的飘浮在纸上的固定;摄影艺术家的捕捉、抢拍一个镜头,千载难逢的一刹那之猎获,语言则是自动地前来落户。”
这段话描述了思想——语言从浮动到固定的一面,却可能引起语言一经落纸,便“僵化”为一种凝固物的误解。其实固定在纸上的语言仍然包含着水的流动性,这便与诗的节奏、旋律感、抑扬顿挫、轻重缓急的语调、气势以及整体和谐有关,这便是诗语言的音乐性了。中国古典诗词讲平仄、韵律,新诗格律诗也讲,自由诗、散文诗虽解除了韵律束缚,却还保有语言自身的音乐美,那是更自然、也更自由的语言生命力的自在流转,也可与流动的水相比。
语言问题不能以“词”为立足点来探讨,也不能仅从词语的组合上来探讨。克尔恺郭尔说:“语言的极致就是思想的源流。”卢梭则说:“语言的产生本由于激情而不是饥渴的需求,语言的产生是由于爱、恨、怜悯、暴躁……”“语言表达的是情感。”这便找到了“根”即思想与感情。这样,我们便顺理成章地认识到语言内在的生命之动的本质,和语言之音乐性及其流动如水的原因所在了。
不妨设想,当一种诗的情绪已经形成,达到饱和,其状态便很像一条河了,而且是一条“悬河”,高出于“纸面”的“悬河”。诗满则溢,灵感的闸门一经打开,便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滔滔不绝,一发不可收了。诗的生成性,语言的生成性,喻之为一种“流”,我觉得是颇为确切的。
马尔克斯强调他的小说首句的重要性,有时为了一个“首句”的诞生,花费的气力竞比写一篇小说还大。这是为了“定调子”。蒲宁也说,他写东西,首先要“找到声音”,“一旦我找到了它,其余的就迎刃而解了”,这都说明,基调、节奏、旋律、情绪、氛围对诗语言的生成密切相关,为一首诗营造一个适当的生成环境,定好调子,宛如一条河打开闸门,其后续之句便会源源而出,自动涌来,鱼贯“入槽”,有序地流动起来了。
苏东坡有一段名言,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
化古老为神奇
“鱼没有声音,蟋蟀以翅长鸣。”这是何其芳的两句诗,我很喜欢。它的题目是《声音》。我骄傲于我是一个人,不仅有声音,而且有语言:一种独特的,最美的语言,汉语。
汉字是象形的,声音、形象、意义,综合于一体。“雨”字,对天幕下垂落的雨点有鲜明的“形”示; “伞”字,伞柄、伞骨支撑的伞顶历历在目。“山”字有峰峦突出, “水”字有波浪曲折。一旦形成词语,缀为诗文,最突出的优越性便是精确、传神和音乐感,构成极高的审美魅力和诗性光辉。可以说。汉语,甚至汉字,从其音、象、意兼备的构成上说,便已为中国诗歌语言的诗性特色奠定了基础。汉语不仅是最美的语言,也是最富诗性的语言,古老民歌《敕勒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寥寥数语,便画出了塞外风物,千古传诵。屈原的《离骚》是他忧国忧民的满腔愁思缠绵悱恻的倾诉,“登阆风而绁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这一幅登高绁马,踟躇反顾的“形”中,隐含了他多少内心的悲痛,屈原灵魂深处的“愤怨”之“神”,在其中得到了强烈而又隐蔽的表述。
庄子在《逍遥游》中写那只大鹏鸟: “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这种强烈奋飞的形象,这种宏大气度和横空出世的姿态,仅是鸟的形象刻画么?不,这是庄子追踪自由,纵横驰骋天地间的遨游理想之隐喻性表述,“传神性”,可算是最佳范例了。
由于历史进程的发展,新文化运动中诞生了新体诗,以白话取代了文言。语言的变革是最深刻的变革,两种诗体的差异,几已完全“判若两类”了。这便形成了一种断裂。早期的白话诗,以胡适的“两个蝴蝶飞上天”为始,其直白浅显的语言,显然是缺乏诗味的。这种贫血性的苍白,乃是一种新事物成长过程中的必然经历,不足为怪,其历史开创性的功绩,则是无可置疑的。然而,当时那种对于古汉语及古典文学遗产所采取的决然排斥的做法,却是一种显然的偏颇,给新诗的发展带来的损害原是可以避免的。这使我想到了近几年来一些诗人从口语中大量吸取语言资源,提倡“口语诗”的做法,似已形成多元化诗歌格局中的一种主流,一个不可逆转的趋势。对此,我以为是无可非议的。在这些作品中,确有许多优秀篇章,为现代诗带来了新的质朴而美的新风,拉近了诗歌与生活口语之间距离。但也出现了某些诗意淡薄甚至缺失,语言苍白乏味的作品,不免令人想到白话诗初期的历史教训。口语是鲜活的,口语具有不断更新的生命活力,口语中蕴含着大量可资吸取和提升为诗歌语言的“原生态”资源,是毫无疑义的,但在两者之间终不可以划上等号,不可以简单化地将原始口语移到纸上,像打开水笼头般哗哗直流着自来水似的那么方便。某些语言乏味,拉杂混乱,拖沓噜苏的“诗”,被人们讥为“口水诗”的,便不可取了。将口语提升为诗歌语言,是否应该重温汉语自身的优越性,特别是其天赋的诗性基因?譬如,高度的精练简洁,富于形象美和表意功能,以及节奏,旋律上的音乐性?如果是这样,适当地从古典诗歌中吸取营养,弥合现代语言与古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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