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想起来,秀树能从三高升入大学,还颇费一番周折。当人们平安无事地穿过一片草地之后,才听说那里有一口很深的陷阱,并且这口陷阱就在他所走过的路上,恐怕就会后怕得颤抖吧。陷阱极大,只要掉下去就没有救了。而且上面草木繁茂,根本就看不出陷阱的模样。升入大学后的秀树回过头来审视升学的过程,就有不知不觉地走过陷阱的后怕之感。
在秀树平静的人生道路上,也曾潜伏过深刻的危机。但是,作为当事人的秀树对此却没有切身的感受。事后,曾听母亲对别人详细谈过,但也不曾引起关注。只是在进入大学之后,才觉察到在当时问题的严重性。
这个危机就是父亲在秀树升学问题上的犹豫。
在小川琢治家,继长女香代子出嫁东京之后,次女妙子也嫁到东京,家里剩下的全部是男孩。
读三高的长子芳树,似乎打算升入东京大学。如果他的愿望实现之后,家里的孩子又少了一个,就会渐渐寂寞起来。继次子茂树之后,秀树、环树、滋树这些孩子,到底想从什么方向发展呢?
琢治细细地分析各个孩子的特点和长处,仔细思索他们究竟适合干什么。孩子都不错,朋友们也称赞说:
“你有一帮好孩子啊!”
“真的成绩都挺好的……”
听到这些话,琢治就想像着孩子们茁壮成长,各自成为一家时的情景,于是就不由得面带微笑。然而,孩子们都还没有自立,要把他们培养成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还得要父母来操心。
由于琢治的学者身份,琢治也好,妻子也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都想把孩子全部造就成学者。
然而,真的有这份力量吗?
即使决心下定,首先就需要大量的学费。
日本大学教授的收入,在那个时代是有限的。送两个女儿出嫁,供五个孩子全部读完大学,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因为自己是学者,所以对当学者感到自豪,想让孩子们也当学者。
但是,只有当学者才是最体面的吗?难道没有别的出路?琢治忽然想到要重新估价几个孩子,重新考虑他们的出路。
这一想法,在琢治的心里像风一样吹来吹去,总是摇摆不定,拖着长长的尾巴。琢治觉得心事重重。
他为了学问奉献了一切。学者生活的幸与不幸,他都有深刻的体会。
学者气质在他身上已是根深蒂固,他无法想像如果脱离学者岗位会是一个什么样子。然而只有这些,还不是全部人生。
人类有各种各样的活法。把所有的孩子都统一于老人的一种想法之下,给他们规定一条道路,对于一个有独立意志的人来说,也许太过于专横了。在自己的这帮孩子当中,有一个走另一条道路的,应当是一件好事。或者说,这样做会更自然一些。那么,这个另外寻找道路的孩子应该是谁呢?琢治在脑海里把几个孩子翻来覆去地排队。
最终,脑海里浮现的是三子秀树的模样。
“只有这个孩子,与其他孩子有些不同。”
秀树那脸上从容不迫的表情,那温和而细腻的神经,经常的玄思默想,它的内心深处隐藏的究竟是什么呢?那是其他孩子所没有的优秀精神,还是不同于常人的不寻常的个性?
琢治百思不得其解。
理不出头绪,还得继续想下去:
“那孩子的内心,一定有什么压抑。当这种压抑露出表面时,往往看上去有些古怪和独断。在五弟兄当中,秀树的性格最难摸透,这橱窗使我不安……
琢治苦思冥想:
“秀树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让他走学者道路,或许走不通,那就是我的错。既然如此,为了秀树,还得给他寻找另一条生活道路。
一天下午,孩子们都上学去了。
琢治面对书桌,打开书本。妻子轻轻地走进来。
“你还不去上班,这行吗?”
“是啊,该慢慢动身了。”
琢治瞥了妻子一眼,然后转过头去面对庭院。
还是初春时节,新绿在逐渐加深颜色,院子里的树丛荡漾着一股嫩叶的芳香。一片嫩绿中,一株棠棣花喷涌出灿烂的金黄。
“这一向秀树怎么样?”琢治问妻子。
妻子没有回答。琢治回过头来,看见妻子的眼睛里,就像碰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似的瞪着。也许是这唐突的询问,诱发了她的惊恐。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妻子吞吞吐吐地说。
“嗯。”
琢治想,这是个事关重大的问题,妻子也许感觉到了什么,她那眼睛里的惶惑不安说明了这一点。话已出口,不能把它憋回去。琢治谈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是不是也让秀树由高校上大学呢?”
这句话给妻子的震动极大,琢治看到,她的脸色一下子变青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妻子不解地问。
“还不明白吗?”
说着站起身,进了另一个房间,开始脱和服。琢治知道再深入谈下去,会陷入奇妙的严重状态。脱下和服,妻子帮他穿衬衣,接着递给他领带。穿好衣服后,琢治已不想继续刚才的话题了。
升学的事对孩子是重要的,对母亲来说也相当重要。而且秀树这孩子不爱说话、喜欢清静的个性,都与母亲相似。另外,在宁静中明显地透露出一股强韧劲这一点,和母亲也格外相似。总之,秀树的性格与母亲是相通的。
“莫非我的询问使妻子不愉快了?”琢治暗暗想到。
换好衣服,琢治又走进书房,检查了要带走的皮包。正准备走的时候,听到了妻子在背后的强硬而坚实的语调:
“您马上就走吗?刚才您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琢治回过身来,脸上带着轻轻的微笑。这也是对多年来甘苦与共的妻子的怜惜而会心的微笑。
“咱们晚上再谈。”琢治略带歉意地说。
“好吧。”妻子任何时候都是顺从的。
“这事儿,你先想想。”琢治叮嘱道。
“是。”妻子脸上还带有几分困惑。
把丈夫送到门厅,将皮包递到穿好皮鞋的丈夫手里,妻子突然说:
“秀树嘛,我想当然应当供他上大学。”
“……”这回是琢治反应不过来了。
“为什么对这个孩子有这样的想法呢?”妻子继续说。
“嗯……”琢治一时答不上来。
“孩子有各种类型,也有不显眼的。显眼的孩子,聪明毕露的孩子,未必都能成为工作出色的人。不显眼的孩子,反而……”
妻子的声音使琢治联想到她的出身,她的教养,她的个性,还透露出作为母亲的坚强和自信。她不是那种总不开口、没有主见的女性。她那闭得紧紧的口一旦张开,就会说出许多令人置信的道理。
“……再说,对任何一个孩子,希望都同样看待。不能做不公平的事。”妻子继续阐述她的理由。
“我也不想对孩子做不公平的事呀。”琢治心想。
“好吧,晚上再谈。”说罢,琢治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