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年(清光绪二十七年),19岁的毛福梅嫁给了只有14岁的蒋瑞元。
自从这门亲事定下来,蒋母王采玉的一脸愁怨烟消云散。与蒋赛凤赌的这一口气总算赌赢了,媳妇马上就要进门,孤儿寡母的凄惶即将成为过去;儿子“疲顽难改、轻浮暴戾”的顽劣习性也将有所收敛,更重要的是,自己含辛茹苦十几年,如今总算熬到了当婆婆的这一天。对于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编居多年的女人,她急切地想“当婆婆”的心情是常人所难以理解的,这其中,蕴含着一种骄傲--我终于把儿子拉扯成人了,又蕴含着一种欣慰--九泉之下的先夫,我总算对得起你了!
兴奋、激动、热烈的情绪感染了蒋瑞元,家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洋溢着的一派喜庆气氛使他也有点儿忘乎所以了。虽然与毛阿春的一段股俄的初恋还在心中投影出一阵阵酸楚的印痕,可他毕竟才只有14岁,失恋的苦果还未及认真品尝就被囫囵吞到肚子里去了。趁着全家上下都在为自己“娶老婆”的事大忙而特忙,小小的蒋瑞元又跑到街上混闹去了。可是,街上的小伙伴好像提前商量过了,都不肯和瑞元一起玩了。原来,小伙伴们听说瑞元要结婚,而结了婚就算是大人了,大人怎么能和小孩子们一起玩呢?所以,大家见了瑞元都躲躲闪闪,瑞元与他们搭讪,他们也不理睬。蒋瑞元心中纳闷,偏偏他又不是那种脸皮薄、知进退的孩子,相反,大家越是冷淡他,他那“顽劣”的习性发作得也就越厉害。小伙伴们躲到哪里,蒋瑞元就跟到哪里,还弄来许多棍棒,硬要小伙伴分成两个陈营,由他统一指挥,列队开仗。这一“开仗”直打得昏天黑地,小伙伴们一个个鼻青脸肿,蒋瑞元倒也“身先士卒”,弄得灰头土脸一身泥水。蒋母见他如此,不免严加训斥,把他管束得比平时更严了。后来见训斥无用,索性把小瑞元关在家里不准上街,要“收一收他的性子”省得他到处惹事。
不料,即使如此严加管束,到婚礼大典那天,蒋瑞元还是闹出了笑话。
蒋母为筹措儿子的新婚大典,动员了可以动员的一切力量。蒋介卿是大哥,蒋瑞春是大姐,自然当仁不让,蒋瑞春还把自己的丈夫宋周运也叫了来,帮助操办庆典、迎亲送友。介卿、瑞春兄妹俩都是“过来人”办这种事自然得心应手。一时间,丰镐房热闹非凡,喜气洋洋。
岩头村毛家对二小姐出阁也是极尽铺张,全家上下备贺礼。办嫁妆、做嫁衣,通知内外亲戚、旧友新朋,忙了个不亦乐乎。
毛家在岩头村算是大户,毛福梅出生时,曾请了一位相士算命,那相士开口便说毛福梅是一颗“福星”,将来“贵不可言,福寿无双”。其实,这也是算命先生为讨主家欢心而随口胡说而已。实际上,毛福梅日后“贵”则贵矣--虽被蒋介石“休”掉,但仍未离开蒋家,也仍然是蒋家王朝的“太子”蒋经国的母亲。若说“贵”也还沾一点边,但“福寿”二字可就无从谈起了。毛氏与蒋介石的婚姻,几乎没有任何幸福可言,毛氏于1939年死于日机轰炸,卒年57岁,这一个“寿”字也算不得“无双”。但这些都是后话。在当时,毛家的人对相士的“铁口真言”可是笃信不疑的,因此,毛福梅自幼就深得父母宠爱,及至长大成人后,这位毛家二小姐也出落得一副“福像”宽眉大耳、气度娴雅,性格也极柔顺。毛鼎和是个极爱脸面的人。他知道,以女儿的这种条件,嫁到蒋家自然不算辱没了她。但毛家在岩头村算大户,出了村就不见得有人认你是大户。何况与溪口相比,岩头毕竟是小地方,说是穷乡僻壤也不为过。所以,女儿的婚事,他看得至为重要,千方百计要弄出个排场来,体体面面地把女儿嫁过去。
蒋、毛两家心同此想,都要把婚礼庆典办得既热闹又排场,却万万没有想到,这场庆典的主角,14岁的蒋瑞元根本还是个孩子,他从一开始就没把这件事当成什么大事,相反,婚前被母亲“禁闭”在屋里,早就把他憋得筋骨都发痒了,好不容易熬到了婚礼大典这一天,不弄出点儿“故事”来,还能叫蒋瑞元吗!
婚礼庆典的日子终于到了。在爆竹声声、鼓乐喧天的气氛中,毛家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来到蒋家祠堂门前,花轿落地,伴娘趋前将凤冠霞披红布遮面的新娘子毛福梅搀下轿来,小心翼翼步入喜堂。新郎蒋瑞元一袭长袍马褂,身披吉祥如意红花,由伴郎陪同也进了喜堂。在两位傧相的挟持下,蒋瑞元强打精神,随着主婚人的指令一次次下跪,昏头昏脑也不知都拜了些什么。好不容易行完了大礼,听到一声“新郎新娘进入洞房”,两边搀扶着的傧相也同时撤开,蒋瑞元霎那间仿佛听到了特赦令,猛然一窜,伸手扯下头上的红缨瓜皮帽往空中一抛,一声欢呼,旋即奔出门去,加入到门外看热闹、抢爆竹头的顽童们当中去了。这一“突发事件”是在场的亲友们始料未及的,一个个都怔在那里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最可怜的是新娘子毛福梅,自从父母为她定婚后,她一直在猜想着自己将来的丈夫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儿、什么样子品性。为这件事,她一直忐忑不安。好不容易花轿落地、新人拜堂,她又总想透过红布盖头偷眼打量一下丈夫的模样。可惜,盼了半天,却只听见那一声纯粹孩子气的欢呼,只从红盖头下面隐约看到了丈夫的那条油光发亮、系着鲜红的头绳的大辫子。
几天来忙里忙外手脚不得闲的王采玉,最担心的就是瑞元这孩子不知深浅高低,在众亲友面前出乖露丑丢了她的脸面。现在,最怕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直把王采玉气得手脚冰凉,面色发紫。当着众人的面,又是大喜的日子,她既不能发作,又不能出声喝止瑞元,只得悄悄躲进自己房里饮泣吞声。蒋瑞春见状,知道这种时候劝也没用,于是急忙跑到外面找到瑞元,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训斥:“你也太不懂事啦,把咱们一家人的脸都丢尽了!还不快回家去!”蒋瑞元正在兴头上,颇不以为然地顶撞姐姐:“你们丢什么脸?我才丢脸呢广说着伸手指着小伙伴们:“他们说我当了新郎信,将来要被老婆管着,都不愿跟我玩了。”说罢,用力挣开姐姐的手,又一头扎到孩子堆里好笑打闹去了。后来,还是大哥蒋介卿赶来,一把拖住了瑞元:“你这么不争气,母亲气得在房里哭呢!”
蒋瑞元生性顽皮,天不怕、地不怕,却最怕母亲哭无抹泪。听大哥这么一说,吓得他当即跑回母亲房里,跪在母亲面前连声认错。
一场婚礼风波总算过去,蒋瑞元不觉怎样,毛福梅却一颗心凉到了底,她晚上蒙被流泪,可是天明起床后却还得收起泪水强作欢颜。毕竟毛福梅已经19岁了,有委屈也只能憋在心里。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人的命运,就是系在丈夫身上的。她想,也许丈夫是年龄尚小,还有些孩子气,日后会慢慢好起来的。这样一想,心气渐渐平和下来,遂打起精神侍奉婆婆、伺候丈夫,家里内外大事小情,都被料理得井井有条。蒋母见媳妇如此孝顺,心中自然欢喜,也就把拜堂那天瑞元在众亲友面前出乖过丑的事情忘到了脑后。
可是没想到,“按倒了葫芦浮起了瓢”,那蒋瑞元是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顽劣坯子月,刚过了几天安稳日子,就又闹出了一场风波,以至导致翁婿失和,几十年未能和好。
事情是这样的:按奉化的风俗,新女婿要在第一个新年的大年初二到丈人家去拜年,当地人称“生头女婿上门”。新女婿到岳家去拜年,岳家照例要请生头女婿吃饭,俗称“拨食”。奉化当地民俗,对这一礼节看得十分重要,届时男方必须带去许多礼物,送给女方的长辈,岳父母一家则须隆重接待,并借此机会考较新女婿的智力,待人接物的礼节等。
对于一般的新女婿来说,这是一件必须认真对待的大事。然而,蒋瑞元却根本没把这当一回事。大年初二的早晨,他吃罢早饭,不耐烦地听完了母亲和老婆的千叮咛万嘱咐,便带着一个为他挑着礼物的佃户上了路。刚走出村口,正赶上蒋氏家族的花灯会也要出村去“串演”。蒋瑞元本就是个好热闹的人,一见本族的花灯会,当即嚷嚷着也要参加。奉化地区民间盛行春节期间串花灯,参与这一活动的多是穷苦农民,趁着过年,集体串演,走乡串户,每到一地,当地人管吃管喝,还能赚些铜钱、大米、年糕等等,补贴家用。按蒋瑞元当时的经济条件和家庭地位,他是没有资格参加演出的,因为他家虽已中落,但毕竟还是温饱有余的小康之家,用不着去干这种营生。可是,蒋瑞元一心只是图玩乐热闹,从来不考虑其它,当下他便把那个替他挑着礼品红包的佃户打发回去,将准备送给老丈人的礼物一股脑充了“公”。大家见他如此慷慨,也就心甘情愿地让他加入到队伍中来,并且公推他当了总指挥,花灯会或唱或跳,或行或止,悉听瑞元一声吩咐。蒋瑞元玩得高兴,早把到岳家拜年,当“生头女婿”的事抛到脑后去了。
再说岩头村毛鼎和一家,为了迎接新女婿上门,早早就作了准备。可是左等不见人影,右等没有消息,看看天已近正午,不见人来,又等了半天,直到太阳偏西了,仍然不见女婿上门。正在这时,被派出去打听消息的毛福梅的堂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报告:姐夫来了,现正在毛家祠堂里串花灯呢!
乍听之下,毛鼎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读了九年诗书的学子,一个刚刚结婚、肩负“生头女婿”的重任的人,怎么会去“串花灯”呢!可是,转念一想,自家这个小女婿在婚礼上能干出那种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来,谁敢担保他不会再弄这种恶作剧的事呢?想到这里,毛鼎和急忙命令身旁的儿子毛武宝:“你快去看看,真有你姐夫的话,马上叫他回去,今天不要来了!”
可惜,迟了一步。毛武宝刚刚出门,蒋瑞元已经率领着花灯队迎面而来。毛鼎和听到锣鼓声响,情知不妙,急忙迎出门去,在大门口与风尘仆仆兴高彩烈的“生头女婿”蒋瑞元走了个面对面头碰头。毛鼎和一见蒋瑞元这副模样气得吹胡子瞪眼,当即伸手指着女婿大骂起来: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还敢闹到我家门前来出丑!蒋毛两家的门风都叫你给败光了!”
正闹在兴头上的蒋瑞元骤然间挨了老丈人的一顿辱骂,直气得呆立当场,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愣头愣脑地站在那里与岳父对望着,猛然转身,抛下众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从此,蒋瑞元与岳父毛鼎和失睦,这个怨结几十年都没解开。后来,蒋介石发迹了,有一次回到奉化,在妙高台别墅休养,毛鼎和曾坐着轿子去见这个当了大官的女婿。但蒋介石却托故不见,只送了岳父两千块银元,算是表达一点晚辈的心意--毛福梅出身于闭塞山村的旧式家庭,闺阁妇道、烹妇女红都是无可挑剔的。她信奉“女子无才便是德”,纵然丈夫每每行为乖张,常生祸端,她最多不过背地生几天闲气罢了,从未对丈夫假以辞色,更不敢在婆母面前有丝毫表露。
王采玉自媳妇过门后,婆媳俩朝夕相守,渐渐察知了儿媳妇的性情,知道她为了丈夫忍受了不少屈辱。婆媳俩的关系从此亲近起来,每每联合起来对付蒋瑞元的乖张暴戾。在蒋母的督导教训下,蒋瑞元与毛福梅之间的关系也逐渐好转,蒋瑞元还曾两次携同毛福梅到奉化城里和宁波城里读书。尤其是伴读的那个时期,是毛福梅有生以来所享受到的唯一一次和美甜蜜的夫妻生活。
假如蒋介石安稳度日,走读书致仕或经商守业的生活道路的话,那么,抱定了“相夫教子”的观念、把伺候丈夫当作终生唯一大事的毛福梅会是蒋介石最好的妻子,两个人多半会厮守终生、白头偕老的。可惜,蒋介石自幼就不是肯于安分守己的人,以他的“雄心大志”而论,毛福梅就半点忙也帮不上了。
宁波伴读的短暂幸福生活结束后,蒋介石那颗本来就不安分的心变得更“野”了。他两次东渡日本学习军事,其间还考入了保定“通国陆军学校”,四方奔走,长期在外,在家的日子越来越少了。
1909年夏天,毛福梅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望着的丈夫总算回到了丰镐房,可惜,还没容她把积蓄了很长时间的脉脉温情奉献给丈夫,丈夫却又说上海还有急事,只在丰镐房逗留了一夜,便又启程奔赴上海了。
蒋介石赴上海后,毛福梅继续在丰镐房蒋氏祖宅里与婆母过着影形相吊、孤寂冷清的日子。在蒋介石长年离家的日子里,毛福梅一方面由于寂寞难耐,另一方面也真心期望丈夫事业有成,早日还家,所以,她也随婆母王采玉皈依佛门,每日陪婆母诵经念佛,聊遣岁月。
溪口西北方周坑有个尼姑庵,名叫法华庵,是蒋母常去参拜上香的地方。因为常来常住,庵内尼姑与蒋母私谊甚好。有一天,一位人称“王大人”的尼姑来到丰镐房,与蒋家婆媳二人叙家常。这“王大人”平时喜欢给人看相,这一日聊到兴头上,便拉着毛福梅的手反反复复仔细揣摩起来。看了一阵子,“王大人”突然大叫起来:“哎呀大奶奶,你可真是个少有的福人啊!你看这手相,你命中一定会有大富大贵的儿子!”
这个尼姑可能是为了恭维毛福梅才信口雌黄的,可是王采玉和毛福梅听了却深信不疑。当初有一位风水先生也曾说过:丰镐房面对笔架山,“门对笔架山,代代儿孙会做官”,丰镐房是块风水宝地,藏龙卧虎,蒋家日后必有贵子出生。王采玉又联想到自己当年在金竹庵带发修行时,那位神秘的算命先生对自己说过的“必出贵子”的话,心里想,一个相士胡说,两个相士胡说,难道天下的相士都只会用“必出贵子”来恭维人吗?不可能的,既然所有的相士不约而同地说我们蒋家必出贵子,看来这风水是真的流转过来了。从此,“蒋家必出贵子”的预言就日夜缠绕着王采玉的心,想到儿子结婚八九年了,却至今没有子嗣,她终于忍不住对儿媳妇说:“我们不是有阿元在上海的地址吗?明天咱们一起找他去。”
这话也只有婆婆说得,身为人妇的毛福梅是不好说出口的。她听了,当即打点起行装,婆媳二人于次日便启程赶赴上海了。
蒋母携儿媳毛福梅风尘仆仆赶到上海,找到了蒋介石。在蒋介石的朋友戴季陶、张静江等人的安排下安置了住处。
母亲和老婆来到了上海,可真叫蒋介石为了难。当时蒋介石正跟随陈其美等人奔走革命,应酬较多,而毛福梅别说出人交际场所,就是在陌生男人面前站一站都会羞得抬不起头来。蒋介石感到这个土里土气的老婆实在太坍自己的“台面”,便赌气将婆媳二人安置好后,一连几天连毛福梅的房门都未曾跨入一步。
蒋介石的神态举止,当然逃不过母亲的眼睛。老太太看在眼里,气在心里。这一天,蒋介石来给母亲请安,刚一进门,就被母亲严厉地训斥了一顿:“我带着你的老婆到上海来干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我看蒋家要在你手里断子绝孙了,你几天不露面,阿梅的眼睛都哭肿了,你难道想要我们婆媳俩的命吗?你听着,如果你再这样下去,我就去跳黄埔江!”
这一下,蒋介石慌了神,急忙向母亲赔罪认错,表示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老婆。劝了半天,才把老太太的火气平息下去。
恰在这时,蒋介石留学时期的同学林绍楷也察知了蒋氏婆媳来沪的目的,便侧面劝说蒋介石:“你平时最孝顺母亲,岂未闻‘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么?你结婚许多年了,至今还没有孩子,蒋家香火难以为继,就不怕你母亲难过么?”
在蒋母的训斥和朋友们的劝说下,蒋介石勉强与妻子和好了,两人同床共枕了一段时日。夏末秋初,当蒋介石再度返回日本学习时,终于绿竹生春、红梅结子--毛福梅有身孕了。
王采玉喜不自胜,这趟上海总算没有白来。送走儿子之后,她也带着儿媳离开上海,返回溪口家乡,等待着蒋家新一代的出生。
1910年(清宣统二年)农历三月十八日,一个男婴在溪口丰镐房蒋氏祖室内呱呱坠地。这一年,蒋介石23岁,妻子毛福梅28岁。
这个孩子就是蒋介石的长子蒋建丰(经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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