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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六朝古都的南京,名胜众多,城池险固。当时宋蔼龄抽空游历了玄武湖、莫愁湖、雨花台、燕子矾、紫金山和中华门等处之后,顿生奇想:这里气象非凡,王气氤氲,和人口拥挤。寸土寸金的上海给人的感受明显不同。上海浓厚的商业气息总使人禁不住金钱的诱惑,而在这里则使人胸襟开阔,滋生出想干一番大事业的豪情。由于这个想法的出现,以后在她着手处理事务的时候,已经不再仅仅是由于职务的原因,而是出于一种发自心底的自觉自愿,越是重大的事情她办起来就越有精神。全国和世界上发生的一切和民国政府有关的大事,她都想尽可能详细了解、参与意见,与政府各部、外国使馆来来往往的电报、函件、呈报、批转、协调,成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成为激发她生命活力的重要因素。当许多人赞扬她的吃苦耐劳、不知疲倦的工作精神时,她却意外发现自己在上下周旋、往来折冲中是这样的得心应手,无师自通。

  南京是著名的三大火炉之一,而它的冬季却是最寒冷的。每当强劲的北国寒流袭来,气温常常降到零下十几度。由于它 已地处江南,实质上可能还是由于燃料缺乏吧,这里普通人家 并无取暖的习惯和设施。一场大雪过后,不少人脸上手上冻出 了紫色发亮的大泡。一天,宋蔼龄到外交总长伍廷芳处去送一份机要文件,并当面传达孙中山关于处理英美关系中不便写在文字上的一个重要想法。车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来的时候,宋蔼龄偶然膘见一家小院里,一位衣衫单薄的少妇正在淘米,这时她的丈夫--一个满脸胡子的壮汉从外面进来,一把抓起妻子冻得红肿的双手,塞到自己上衣底下捂暖,一会儿又放在脸前用嘴往手上哈热气,又用两只大手握着揉搓,这一情景让未蔼龄顿生感慨。这天她忙完一天的事务,回到她那间小小的卧室时,白天看到的一幕还是在脑海里反复出现。尽管壁炉里的炭火苗子一窜老高,她还是感到一股凉森森的寒意。她紧靠壁炉坐下,让火光扑到自己的身上脸上,直到衣服快要烤糊了,才觉出并不是温度太低。她又怀疑屋里少了什么东西,逐一察看以后,东西什么也没少,只好又坐在火炉旁。但心情还是从处理大事时雄心勃勃的亢奋状态下滑,下滑……

  哦,是孤独!她需要与人交谈,需要有人陪伴。回国两年来,她始终与父亲母亲和两个小弟弟生活在一起,她已适应了那种暖融融的家庭氛围。参加完总统就职典礼,母亲倪桂珍就带着子良和子安回去了。父亲宋耀如帮助孙中山处理了一些紧急的事情,并作了一次长谈后,也回去了。那次长谈的结果,孙中山多少有些遗憾,宋蔼龄也为父亲的执拗有些不快。

  原来,孙中山组织内阁班子,遇到了旧官僚势力的强力掣肘,结果政府总长中只有三名同盟会员被接受,宋教仁、章太炎等出任总长的提议遭到坚决抵制,多数总长位置被旧官僚所占据。孙中山只好退而求其次,组织“次长内阁”,即以同盟会员担任各部次长,执掌实权,以求政令贯通,令行禁止。当时孙中山有感于宋耀如的特殊贡献和才能,请他出任外交次长和实业次长,但是宋耀如声称自己不能放弃传教事业,同时以脾气不好不会在官场周旋加以拒绝。他愿意回上海继续经营实业,在财力上给革命政府以支持。

  当宋蔼龄私下劝说父亲时,父女俩的这次谈话实际上成了就来家未来发展方向的一次探讨。当时宋蔼龄劝父亲接受总统的安排,她说依父亲的贡献,出任政府要职当之无愧;同时孙中山现在特别需要忠实可靠的人帮他度过刚刚执政的混乱难关。这实质上也是一种奉献,并不是谋求什么个人好处。宋耀如狡黯地笑笑说:“有你在总统身边,也顶个次长位置。宋家的人不能都挤在一条路上。不久子文也将回国,我准备安排他在金融界发展。总之是每个人都要有独立的领域,亲属们挤在一起难免磕碰,反而不美。” 父亲的话宋蔼龄一半信服,一半反对。她说:“这样安排有精明的一面,就是可以互为犄角,殊途同归,万一形势不利,不至于全军覆没,符合狡兔三窟的古训。但也未免太胆怯了些。‘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自己人知根知底,同心协力,人多势众,更容易成气候嘛。”宋耀如说:“年轻人气盛,只知道一往无前,不思量退步抽身,必得经历多了才晓得天有不测风云。政界险恶,宦海浮沉,这且不论。我与孙大总统情如手足,义同生死。政府中的位置谋求的人很多,能干的人也很多。这是顺风顺水船,不难。但我真为他出力,应该站开一些,必要时才能帮上忙,否则我自己也陷进去,到时想帮忙都帮不上。”’就这样,宋蔼龄没有能够说眼父亲,他仍回上海搞他的实业去了。这一次的谈话宋蔼龄还要慢慢体会。固然现在身边没有家人了,但今天宋蔼龄想来想去,似乎并不是想念父亲、母亲,在美国学习5年,并没有过这种感受。她心里有些烦,不顾朔风正紧,猛地推开了窗户,直到看见了孙中山映在窗上的身影,痴痴地盯了半天,这才把情绪理出个头来,原来是为他……

  当时宋蔼龄已经22岁了。在那个时代,像这样年龄的女人大多已是作母亲的人了,她还是个大姑娘。而且她还没有一次恋爱的经历。她虽然长得像父亲,身材略显矮胖,但并不丑。学问和知识赋予了她高雅的气质,华美的衣服和高档化妆品突出了她的青春,显要的位置衬托着她的精明干练。但是和两个妹妹宋庆龄和宋美龄比起来,她没有她们的美丽,她们那种令男子一见倾心的外表,偏心的上帝没有赋予她。也可能是缺乏性感的缘故,迄今为止,她还没遇上一个青年对她发起那种震颤心灵的猛烈进攻。通过父母来提亲的,向她表示求婚的也有,但就是没有恋爱。父亲对她期望甚高,她也自视不凡,全家都感到没有什么合适的人可以作为她的佳偶,她也还没有对谁动过几心,“你不用介绍你,我不用介绍我,年轻的朋友在一起,比什么都快乐”的体会她也不曾有过。只是在轮船上见到孙中山那一刻起,她才发现世界上原来有这样出色的男子。她不是因为一种心底喷发的强烈感情而一见钟情,不是出于青年男女那种自然的两性吸引,对孙中山的这种感情完全是一种多日来理智思考的积淀。现在这种连日来潜意识中的东西逐渐上升,开始占据她的心灵大部。多年前和父亲在自己家门口摔跤的那个英俊书生,和眼前作为总统的孙中山又在她脑海里反复出现。他谈笑的时候,撩得人心花怒放;严肃的时候,显得刚毅深沉。宽阔的额头,蕴藏着无穷智慧;瘦削的胸中,似有百万雄兵。他提出的理论,成为千百万人的实践。在上海滩上威名赫赫的陈其美在他面前,也是那样俯首帖耳。和蔼、力量、文采和勇武完美地集于他一身。宋蔼龄心里渐渐明晰起来,这样的人,才是可以托付终身的男子、值得辅佐的中国领袖……

  北风夹着雪粒打在窗上,漫天的严寒又攻占了这个小屋,直到身上连打几个寒战,宋蔼龄才从幻想的云端跌落在严峻的现实之中。她收回探出的身子,关紧窗户,拨弄了一下快要熄灭的炉火,裹紧被子,和衣躺在床上。

  啊,风雪退避后的南京,天是那么蓝,阳光是那样的明媚!香樟如盖,玉兰花仰天吹起喇叭,倒挂金钟挑起了大红灯笼。孙中山身着饰有金穗的元帅服,胸前别一支新郎标志的硕大红花,脸上漾着幸福的微笑。宋蔼龄自己披着长长的洁白婚礼服,偎依在孙中山身边。大总统有力的胳膊绕过背后,搂紧自己,两人向教堂缓缓走去。两边挤满了人,柔嫩粉红的祝福花瓣纷纷扬扬落到身上,一些年轻的女人脸上笑着,眼睛里却射出嫉妒的光。对,是要让她们嫉妒!别人的嫉妒正说明自己的幸福。哦!牧师就在前面。“孙中山,你愿意娶宋蔼龄小姐作为你的妻子吗?”“我愿意!我要像心肝一样地疼爱她,让她的聪明智慧帮助我建立一个繁荣富强的国家。”“宋蔼龄……” 啊,牧师的声音怎么变了?怎么变得这样冷峻!宋蔼龄仔细一瞧,牧师竟变成了父亲宋耀如,他眼睛里射出两道寒光,紧紧地逼视着自己,直盯得她周身寒彻……

  “啊”地一声,宋蔼龄惊醒了。原来是南柯一梦。壁炉的火早熄了,屋里冷得如同冰窟。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树影,斑斑点点照在窗上。宋蔼龄拥着被子坐了起来。虽然冻得牙关打架,她还是躺在床上懒得动一下。脑海里的活动够激烈了,用不着身体运动……孙中山是父亲的挚友,他的年龄同父亲一样大,他一直把自己当小侄女看待,自己的一片痴心他会接受吗?父亲能同意吗?年龄的悬殊是一个障碍,但这不是主要的,自己的择偶标准早就讲过,只看本事大小,不论贫富丑俊,父亲是同意的。要看本事,只能从年龄大一点的人当中选,二十几岁的青年人,谁知道他以后会怎样发展,或时运不佳,或走了邪路,难说得很呐!夫妻双方的年龄究竟应该是多大,基督的教义并没有限制,任何国家关于婚姻的法律中也没有规定,年龄大了小了的非议只存在于世俗的观念中,革命者不都是世俗观念的反叛者吗?还有就是孙中山已有妻子,这是个麻烦。不过她是个旧式女人,孙中山和她之间早没有了爱情,没有爱情的婚姻当然应该结束。这看来也不会成为不可解决的问题。宋蔼龄想来想去,最最关键的还是孙中山喜欢不喜欢自己。即使喜欢,碍于叔侄情面,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开口。这事嘛,必得自己主动才行。对,明天就应该寻找机会,试试他的态度。可是,怎样去行动呢?宋蔼龄读过的爱情小说中的情节一幕一幕在脑子里出现了……

  那天宋蔼龄满腹心事,低着头往外走,刚转过天王花园的小圆门,就与迎面来的一人撞个满怀。宋蔼龄满心不悦,揉着撞疼的头刚想发作,眼一斜却见是外交部部长伍廷芳。这位伍总长70有余,平素却依然步履矫健,气宇轩昂--他在清朝就是有名的外交官,曾两度出任驻美大使,在海外生活了近半个世纪,久经风雨,养成了遇事不乱、沉着镇静的潇洒风度。但为何今日如此慌张?宋蔼龄刚想发问,伍廷芳早退后一步,打个半躬:“哦,宋秘书,抱歉抱歉!都怪今天老朽太匆忙了些,不要紧吧?” 宋蔼龄也只得侧身答礼:“不要紧的,伍总长。您这么慌忙,有紧急的事吗?”“是的,我有紧急事情向总统禀报。对不起了!” 说完他闪过一旁就要往里走。

  宋蔼龄赶紧说:“您来得不巧。总统今天和实业界人士研究实业保护法的起草,刚刚被张总长接走。”

  伍廷芳显然有些着急:“哎呀,天下未定,怎么顾得上制定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请你帮我快把他找回来,大事不好了!”

  当下宋蔼龄也着急起来:“嗅,这可不太好办。他们的车子刚出去不久,具体地方也没交待清楚,怎么找呀?”

  伍廷芳在原地转了几步,显得心神不定,一会儿又抬起头说:“不行,无论如何得赶紧找到总统!”

  宋蔼龄有些为难,迟疑了一下说:“这样吧,有什么事您先给我说一下,我再想法通知他。同时您赶紧想办法先处理着,免得误事。”

  伍廷芳想了一下,也只得这样。两人一起到了宋蔼龄办公室。伍廷芳说:“是这样,刚刚得到报告,袁世凯以唐绍仪在和谈中有越权行为作借口,撤消了唐的和谈总代表职务……”

  宋蔼龄说:“唐绍仪是袁世凯的代表。他撤他的,您又何必惊慌?”

  伍廷芳苦笑一下:“袁世凯撤和谈代表的职,不过是一个花招,目的是借此推翻已经达成的和约。这说明战事马上就要重开,南京已处在敌人的炮口之下……”

  宋蔼龄狠狠地说:“袁世凯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和谈更好,乘机向北进军,扫平全国!”

  伍廷芳摇摇头:“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袁世凯在天津小站练兵培养了一大批心腹党羽,掌握了军队实权。慈禧死后,清朝皇室王公大臣担心他野心太大,以他骑马摔破了脚为由,逼他退休。武昌起义后,清室中无人能收拾局面,才不得不又把他请出来,但他已经不肯再为清朝卖死命了。他在革命军和清朝廷之间玩弄两面派手法,借革命力量压清朝,借清朝力量压革命党。既不让革命军向北发展,又不大举进军替清朝消灭革命军……”

  此时来蔼龄杏眼圆睁:“革命烽火遍地,人民同仇敌忾,岂是他袁世凯想消灭就消灭得了的?”

  伍廷芳哦了一声,连说“是的是的,” 却低下头不再说话。他想起了自己当初在上海光复的混乱中,对革命党究竟能不能站住脚犹犹豫豫,还是宋耀如父女俩上门等于连劝带逼,自己才答应参加革命行列,出任外交总长的。现在又面临紧急关头,稍有不慎就可能会被怀疑立场动摇。他默默地想着怎样才能既把当前的严峻形势说清楚,又不致让人误解。于是热烈的谈话一下子冷了场。

  宋蔼龄马上意识到可能是自己刚才话说重了,犯了伍老先生的忌。但这又不能说破,于是立即换了热情的口吻说:“伍总长,你是来建议总统赶紧作军事准备吧?”

  伍廷芳抬起头来,直视来蔼龄的眼睛,看见没有责难自己的意思,才沉重地说:“如果仅仅是作打仗的准备,事情也就好办了。其实袁世凯这一手,最根本的是因为原来有些人答应,只要他逼清室退位,就让他来作民国总统。现在他看到中山先生已经宣誓就职,才来这一手相逼……”

  宋蔼龄又有些按捺不住道:“孙中山先生是反清革命元勋,岂是他这条清室走狗能比的?再说这大总统由17省代表公选产生,难道可以由谁说让就让给他了?”

  伍廷芳抬手示意宋蔼龄暂停说:“现在的问题不是我们两个人来争论。你一心拥护孙先生,我也完全一样。l月1日总统就职,5日袁世凯就来电质问说,和谈正在进行,国体还未取得一致,为什么就在南京成立共和政府,就让孙中山当了总统,你们这不是破坏和谈么?我作为南方和谈总代表,当即回电反驳:现在十几省已经光复,成立政府完全是为了协调革命党内部行动,别人无权干涉。我们并没有关闭和谈大门。如果说和谈还没有达成协议,共和政府不能成立,那么在协议达成前皇室为什么不先行退位,等就国体问题谈定了再说?”

  宋蔼龄一拳砸在桌上:“驳得好!”

  “所以嘛,眼下的问题不在你我之间。我是怕袁世凯来这一手,南京的旧官僚、立宪派又会趁机活动,逼孙大总统给袁世凯让位!”

  宋蔼龄感动地说:“伍总长,我明白你的心了。这样吧,我赶紧设法找到总统,请他作好抗击袁军进攻和防止政府中有人煽动妥协的两手准备。你赶紧去找英美领事馆,请他们支持孙先生的民主政府,不要再给那个腐朽的皇室输氧了!”

  伍廷芳点头赞同,告辞去了。

  当宋蔼龄心急火燎地把这一消息报告孙中山的时候,孙中山反而很平静。他对宋蔼龄说:“孙文几十年冒死舍生推进革命,实为国家民生,并不在求个人地位。我还是坚持就职前给袁世凯电报中的立场和委派伍廷芳谈判时交待的条件,只要他袁世凯赞成共和,让清室退位,中华民国得以确立,我随时准备把大总统职位移交给他。”

  宋蔼龄一听,气得满面紫涨:“您……您……袁世凯的独裁阴谋,如司马昭之心,3岁小孩子也能看穿。您这是对革命不负责任,是推卸重担!我看您真是个扶不起来的天子!您要让位就让吧!您的这个秘书,我不干了!”

  宋蔼龄说着说着,早不能自持,声泪俱下涕泅横流,最后一跺脚,一路大哭返回了总统府。

  那天,为尽快发展实业、谋求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忙碌了一天的孙中山,回总统府吃晚饭的时候,没有看到宋蔼龄像往常那样,和警卫人员一起检查饭菜,忙进忙出,他知道宋蔼龄还在闹情绪。孙中山匆匆扒拉了几口饭,各处转了一下,证实宋蔼龄确实没来吃饭。他想在天王府的西花园静静地思考一下。这里冬天已没有什么景致,但湿润清冷的空气能帮助人头脑清醒。他站在水榭的台阶下,任凛冽的北风灌进脖颈,看着水面的薄冰陷入沉思……

  自回国以来,围绕总统职位问题,各种各样的意见听得太多了。归纳起来无非是两种:一种是认为当前中国最有实力。真正能把清朝搬倒并实现共和体制的还是袁世凯,为达到革命目的,应该尽量争取他,而袁世凯在清朝就是大人物,要拉过他来只能给他大总统的职位,革命党可以通过在国会的多数对他进行制约,使他按革命党的意见办事;一种认为袁世凯过去出卖谭嗣同,人格卑下,是个为了个人野心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小人,现在对革命势力一会儿打一会儿靠,目的不外是攫取最高权力,决不能相信他,总统职位无论如何不能让,那样多少革命者的鲜血就要白流。这两种意见第一种私下嘀咕的多,第二种当面向自己谈的多,不少人谈时颇为悲壮,大有孙中山不任总统就以头死谏的味道。但当时也有人当面这样说,底下又一说。像汪精卫就是一个代表。他自行刺清朝摄政王载沣被捕后,俨然成了大英雄,在革命党人中名声很大。武昌起义一起,他被放出后,在北京就成了袁世凯的座上宾,和袁世凯的儿子袁克定搅在了一起。这次派他作伍廷芳的副手与袁世凯谈判,他在听取关于谈判条件时,坚决不同意把总统职位作为让步条件,表示既要把袁世凯拉来共同推翻清朝,又要坚决保住孙中山的总统地位。可在私下,他又跟不少人讲,除非让袁世凯作总统,别无办法保住革命成果。孙中山心眼儿直,也以君子之心度人,他拿不准这些意见究竟哪个是客观的,坚持要自己继续作总统是否是出于保全自己面子的考虑。可像今天来蔼龄这样,一个年轻女子,为让不让总统问题大动感情,捶胸顿足,还是绝无仅有的,这不能不让孙中山深受触动。她是老朋友来耀如的女儿,无论如何要跟她认真谈谈,要珍惜这一份真情,不能伤了朋友们的心……

  此时,一拨又一拨的人请示汇报工作,孙中山都摆摆手不让他们打扰。当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准备去找宋蔼龄谈谈的时候,才注意到不远处早站了十几位政府要员,一个个在寒风中已冻得瑟瑟发抖。孙中山只好先回办公室-一处理,等把这些人打发走,站起身的时候,墙上的自鸣钟已敲了10下……

  此时宋蔼龄的宿舍里没有开灯,黑洞洞的。往常这个时候宋蔼龄是睡不下的。孙中山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轻轻敲一下门。停了一会儿,屋里没有动静。只好再敲。这一回里面传出宋蔼龄没有好气的声音:“我不吃饭,不填火!我不冷不饿!不要打扰我!

  孙中山当即心头激灵了一下,沉默了一会他才轻轻地说:“蔼龄,是我。”

  “谁?”

  “是我,请你开一下门。”

  “嗅--是总统!我这就来广 屋里灯先亮了,接着匆匆的脚步声到了门边,停了一下,隔着门传出一个温柔的声音:“对不起,请稍等!”旋又走开了。

  孙中山听见里面传出声音,像是在洗脸和整理床铺。很快门开了,里面的灯光照在孙中山脸上,棱角分明的脸上显出一种少见的慈祥。宋蔼龄心头一热,低低地说了声:“总统,请进来吧……”

  孙中山迈进屋,宋蔼龄随手关了门。小屋东西不多,收拾得整洁雅静,洁白的床单,淡绿色被罩,靠墙的条几上一头一个大花瓶,里面插了几技含苞欲放的梅花,正面墙上挂着孙中山手书的“天下为公”的横幅。孙中山环视了一周;不由笑道:“真是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

  “蔼龄跟随总统,不敢以一室为念,当以放眼环宇,扫除天下……”

  孙中山笑道:“人小志大,不愧是宋查理的女儿!”

  宋蔼龄多情地望了孙中山一眼:“应该说不愧是孙先生的……”孙中山盯住宋蔼龄:“不愧是我的什么?”

  宋蔼龄腾地脸红了:“总统,坐这儿烤烤火吧。”孙中山答应道:“嗯,这屋里是够冷的。”说着往壁炉前走去。宋蔼龄惊叫起来:“哎呀,火都快灭了!”说着赶紧往火里添木炭,边添边说:“幸亏您来得及时,要不这火真要灭了。”孙中山看了一眼壁炉:“嗯,看来今天一直在生我的气,是不是?”

  “那怎么敢?我只是……

  “哈哈,不敢?我看天下还没有我们小蔼龄不敢的事哟!”

  “总统!” 宋蔼龄羞怯地低下了头。壁炉的火旺了起来,一窜一窜的火苗子映得孙中山脸上愈加红光焕发。宋蔼龄心头燥热起来,多少天来一直纠缠她的那个想法直往上冒。现在孙中山就坐在身边,她心里感到幸福、充实,如果能一直这样坐在一起多好!她证实了自己的内心确实爱着他。但这样的时间不会很长,如果没有新的话题,他马上就可能离开。虽然天天在一起,但像今天这样能两个人单独坐一会儿的机会并不多。不能错失良机。她要把自己的心思透露给他,看一看他的态度。

  宋蔼龄倚靠在壁炉的墙上,和孙中山正对面,露出一副真诚的表情:“我今天惹您生气了,您是来批评我的,是吧?”

  孙中山欠身拉住宋蔼龄的手,让她坐在旁边的另一个小凳上,慈爱而又幽默地说:“谁那么不识趣要批评咱们小蔼龄呢?她目光远大,忠心赤胆,可是我们革命党中不可多得的女中英杰呀!”

  宋蔼龄把上身一摇,小嘴一撅:“您这是孙猴子变媳妇,专拿人开心!” 她说完,忽然悟出孙中山原来和孙悟空一个姓,不由“吃吃” 地笑了起来。

  孙中山当然想不到这一层,他看宋蔼龄笑得可爱,故意板起面孔说:“出家人不打诳语,孙文句句是真!”

  “真的?”

  “真的!”

  “哦,上帝!蔼龄不敢当。”

  停了一下宋蔼龄又说:“不过……”孙中山追问起来:“不过什么?” 宋蔼龄清了一下嗓子给自己壮胆:“美国人也这么说。”“美国人?美国人说什么?”孙中山一时迷惑不解。宋蔼龄跳起来,打开箱子,拿出精心保存的梅肯《电讯报》,自己先看了一眼,才递给孙中山:“您看这里。”

  孙中山好奇地读出了声:“若干年后,我们将会从报纸上读到宋小姐同革命后的中国领袖结婚的消息。威斯里安学院的女学生将成为中国的总统夫人。……领袖的妻子是支持宝座的真正力量,由于她的英明睿智,中国已大步迈进……”

  宋蔼龄屏住呼吸,静静在等待孙中山的反应。

  孙中山把报纸一放:“美国记者还真有人才。”

  “他们太爱胡说八道了,是吧?”

  “不!”孙中山一挥手。

  “您是说……”宋蔼龄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火辣辣的眼光深情地望着孙中山,期待着他马上说出自己想听的话。

  “中国要真正走向繁荣昌盛,需要几代人不懈地努力。我们党内年轻能干的同志很多,他们当中会产生真正大有作为的总统。蔼龄,叔叔祝福你,祝愿美国人的预言能成为事实!”

  宋蔼龄的脑袋“轰” 地一声,多少天来精心构筑的空中楼阁倒塌了。她不知道是孙中山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还是故意用这种方法巧妙地避开了自己抛出的绣球。她脑子里稀里糊涂,直到把孙中山送走,不知道后来都说了些什么。望着孙中山走远的背影,她久久地倚门而立。深夜的寒风把她吹清醒了,她一幕幕回忆刚才谈话的全过程,忽然“嗨” 地一声,自己在脑袋上砸了一拳:“浑!是我本来就没有把意思表达明白。即使他听出弦外之音,作为父亲的朋友,年龄悬殊如此之大,他当然也只能假装糊涂。不能灰心!再找机会,一定要把话挑明了说,不能再让他打岔。”

  关门的时候,宋蔼龄忽然又想起了一件更重要的事:关键是不能让他给袁世凯让位,这么好的机会竟然白白错过,一个晚上的宝贵时光一件事也没有说清,真是的!宋蔼龄长长地叹了口气,重重地摔在床上……

  当时宋蔼龄最不希望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来得是那样快,甚至让人有点淬不及防,有点眼花缭乱不可思议。

  也许是孙中山太天真,相信袁世凯能够领导国家实现民主共和;也许他认为清帝退位,革命业已完成。1912年2月13日,就是清宣统皇帝博仪签署退让诏书的第二天,孙中山就向临时参议院提出辞职咨文,并推荐袁世凯继任临时总统。

  袁世凯此前虽然对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极为恼火,鼓动手下的军事将领联名通电,表示要对南京革命政府大动武力。其实他心里想的既不要孙中山作总统也不要溥仪作皇帝,而是要他自己总揽全国大权。他把大总统看作一块肥肉,必欲自己吞之而后快。而孙中山恰恰相反,他把总统职位看作替人民办事的公仆,得之不喜,弃之不忧。

  早在孙中山得知武昌起义的消息,奔赴伦敦向英国政府请求支持革命的时候,就有一封国内拍往英国的电报。这封电报没有发报人的地址姓名,也没有收报人详细地址,收报栏里只有“伦敦孙文”。英国邮电局无法投递,就把电报转给了中国驻英使馆,使馆也不知道孙中山在哪里,又把电报交给了他的一位英国朋友。这位朋友就是当年孙中山被清政府诱捕后,积极营救他脱险的康德黎。当时康不在家,康夫人接电报后抄录暗码汉字和一切,把电报送还信差。待孙来时,康夫人将妙录的暗码电报交给他。孙中山接过电报后,含着微笑在眼前晃了一下就揣进了衣兜。康德黎夫妇不懂中文,对电报内容不甚放心,第二天憋不住还是问了孙中山:“电报中有什么秘密事情吗?” 孙中山淡淡地说:“国内要我回去担任总统。” 说这话的时候,他竟没有任何激动和愉悦之情,别说官本位观念极重的一般中国人,就是当时那位英国朋友也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应该大大高兴才是。看孙中山无意再谈此事,康德黎不得不再次发问:“请问你打算就职吗?” 孙中山说:“如果没有更适当的人选,则由我承担也未尝不可……”

  动身回国之前,孙中山给上海《民立报》发回一封电报,他在电文中说

  今闻已有上海议会之组织,欣慰。总统自当推定黎君(元洪),闻黎有推袁(世凯)之说,合宜亦善。总之,随宜推定,但求早固国基。满清时代权势利禄之争,吾人必久厌薄。此后社会当以工商实业为竞点,为新中国开一新局面,至于政权,皆以服务视之为要领。

  从这封电报中也可看出当年孙中山对总统职位的态度。

  袁世凯则一开始就瞄准了时机,打算利用这场革命实现他的独裁野心。1909年袁世凯被清朝摄政王载沣解除一切权力退休,他回到河南项城县老家等待东山再起时,故意叫人拍了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在河边垂钓的照片,在报纸上发表,以迷惑清廷。但他暗中却与自己亲自训练的六镇军队保持着密切联系。武昌事起,清朝派荫昌统帅军队前往镇压,但荫昌根本指挥不灵。那些军官都要先请示袁世凯才决定行动。冯国璋跑到项城县请教袁世凯,袁世凯给了他六个字的方针:“慢慢走,等等看。”于是,那些军队便以需要准备为名拖延出发时间。清廷只好电请袁世凯出山,先是委任他为湖广总督。袁世凯嫌官太小,回电说足疾未愈,无法行动。这个“足疾”,就是当初载沣要他退休的理由。袁世凯不肯出山,却偷阅清廷和前线军队往来的电报,掌握了一切情况。有些电报他还加以篡改,使清廷得不到真实情况,军队按他的意志行动。清政府只好再升任他为钦差大臣,袁世凯又提出6项条件。当时杨度问他既然想干大事,为什么一推再推?袁世凯笑着说出一番高论:“皙子,你知道拔树的办法吗?马上就用猛力去拔,是不可能把树连根拔起来的;过分去扭,树就会折断。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左右摇撼不已。这样做,才能使树根松动,然后不必用大力,就可以拔起来。清朝是棵大树,而且是300多年的老树,不容易拔起来的。现在闹革命的都是年轻人,血气方刚,但不懂拔树的办法;而主张君主立宪的人,虽然懂得拔树的办法,却没有力气。我今天这样做,看起来是退隐,实际上是一直摇撼大树。现在树根四周的泥土已经松动,大树不久就要拔起来了。”

  直到清王朝正式任命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他才威风八面地开进北京。并且立即以让他出任“民国总统” 为条件,与孙中山为首的南方革命党进行谈判。

  当初革命党推选孙中山任总统的时候,袁世凯使人在同盟.会内部散布:“论功应推黄兴,论才应推宋教仁,论德应推汪精卫。” 企图使革命党内部形不成统一意见。这一着不灵,他又以处于他掌握之中的清朝为筹码,与南京方面交涉;“清皇室退位,孙中山让位;孙中山不让位,则清皇室不退位。” 当时革命力量的软弱和一些人的天真,加上孙中山对总统职位的淡漠,袁世凯终于如愿了。

  但是真正的革命党人却不愿意大权旁落,使革命成果让人轻易取走。当时宋蔼龄反对孙中山辞职,既有这种考虑,也有她个人的感情因素。但是她说服不了孙中山,也阻止不了袁世凯的夺权阴谋,于是憋了满肚子的哀怨和火气。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怨气的机会。

  同年12月12日,清朝以隆裕太后名义签署的皇室退位诏书公布,宋蔼龄一句一字读了下来:

  前因民军起事,各省响应,九夏沸腾,生灵涂炭,特命袁世凯遣员与民军代表主持大局,议开国会,公决政体。两月以来,尚无确当办法,南北彼此相持,商辍于途,士露于野,徒于国体一日不决,故民生一日不安。

  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议于前,北方诸将亦主张于后,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即隆裕太后)亦何忍因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是用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共和立宪国体……

  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总期人民安绪,海宇父安,仍合满、汉、蒙。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予与皇帝得以退处宽闲,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亲见都治之告成。

  宋蔼龄不看则已,一看之下,不禁拍案而起。这封诏书是由南京共和政府实业总长张春代笔起草的。张春是江苏南通人,清朝科举考试的最末一个状元,文笔漂亮,号称天下第一才子。他在政治上本是君主立宪派代表人物,影响很大。袁世凯受命为清朝总理大臣,组织联合政府时,就把他列为内阁部长,但他不肯到职,转而参加了南京革命政府。皇室退位诏书是大文章,自然公推他代笔起草。宋蔼龄看罢诏书,立即找到张春,不凉不酸、软中带刺的话就冒了出来:

  “张总长,果然是天下第一才子,诏书写得好漂亮哟!”

  张着听出话里有话,不由得有些惶恐,赶忙问:“宋秘书,有什么不合适吗?”

  “合适,合适!张总长,在您看来,这大清朝不是被革命推翻,而是深明大义,效法尧舜,将天下禅让了啊!”宋蔼龄当即火大话重,毫不留情。

  “宋秘书,你在总统身边,说话有分量,可也要有根有据,不能乱猜乱说吧?” 张春招架不住,口气也变了。

  宋蔼龄把诏书“啪” 地往张春面前一拍:“我乱猜乱说?你看看这里: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这是退位还是禅让?”

  张春急忙低头细看,果如宋蔼龄所说,有这样的话。张春一时急得也说不完整了:“这……这个……宋秘书,这话可不是我写的……”

  “那是谁写的?”

  “哎呀:我写完后总统和总长们都看过,确实没有这话。天人可鉴,天人可鉴!”

  “张总长,你们就是把孙总统挤得下了台,扶起袁世凯,您的忠心……”

  张春急了:“宋秘书,你……你……” 宋蔼龄不讲理的话,其实正激到了张春的痛处。袁世凯确实曾派唐绍仪给君主立宪派和保皇派们传过话,说是只要自己上台当总统,保留皇室便没有问题,企图以此换取支持。张春并没有给袁世凯效力,但这层意思也从未讲到明处,张春怕有人借此作文章,急于表白自己。也是急中生智,他终于想出了充分理由,立即反击道:

  “袁世凯当初拉我入他的联合内阁,我没去,革命党成立共和政府,要我来,我二话没说。这就是明证!我不怕你瞎栽派我……。哎,我想起来了!我起草的退位诏书是经你手用电报发到北京的,莫不是你塞进了私货,倒来讹我!”

  张状元聪明得很,只要克服了最初的慌乱,他立即转守为攻,向宋蔼龄倒打一耙。

  宋蔼龄一下子也想明白了,事实的确如此。她本是借题发泄,现在知道错怪了人,一时竟拿不定主意是硬撑面子还是承认事实。张春看出了她的矛盾心理,也就不再穷追,和颜悦色地说:

  “袁世凯诡计多端,他身为清臣竟敢篡改清廷的电报,难道就不会私改我们起草的文件吗?这个人正在得势,我看今后我们都得对他多加提防才是。”

  宋蔼龄当即顺水推舟,也对袁世凯发了几句牢骚,算作对张总长的赔礼。

  宋蔼龄把这次谈话的结果报告了孙中山,提醒他防范袁世凯的问题。孙中山大度地笑笑说:“不怕他,我们已经制定了《临时约法》,一可以以国会的多数限制他滥用总统权力;二来我们已经公布南京为民国首都,他必须到南京就职,离开了他的北京老巢,到了南京这个革命大本营,他想胡作非为也没有基础了。”

  当时宋蔼龄还想说什么,孙中山却又被人拉走了。

  2月14日,参议院接受了孙中山的辞呈。但是要等新总统亲到南京就职,孙中山及各国务员乃行解职。

  宋蔼龄的担心又一次被验证。袁世凯玩弄花招,唆使曹锟在北京发动所谓“兵变”,抢劫前门大栅栏商业区,并冲击南京代表在北京的下榻处。蔡元培等专使只好逃到美国友人住宅避难。袁世凯还策动各地都督、巡抚通电反对袁世凯南下就职。最后南京方面相信了袁世凯说的他如果到南京就职,北方就会大乱;因而;作出妥协,同意袁世凯荒唐的“电报宣誓”,在北京就任了总统。

  于是,宋蔼龄度过了无精打彩的一段时光。3月30日,孙中山与袁世凯最后敲定了内阁成员名单,唐绍仪为总理,9名总长中,同盟会占了4席,分别是司法总长王宠惠,教育总长蔡元培,农林总长宋教仁,工商总长陈其美。4月1日,孙中山在参议院举行解职礼。他说:“今满政府已去,共和政体已成,民族民权两主义已经达到,只待实现民生主义。” 当时他念念不忘修筑20万里铁路的宏图,表示10年之内不过问政治,一心完成铁路建设计划,使中国在经济上早日富强起来。

  面对孙中山的巨大转折,宋蔼龄一时跟不上趟。她处于矛盾的十字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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