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肉馅饺子
羊肉馅饺子
羊 肉 馅 饺 子
母亲是一九八五年的春节刚过、没出正月去世的。那时我读高一。与病魔抗争了四年的她去世前给我包的羊肉馅饺子，至今记忆犹新。
星期三的上午三四节课，我班劳动，抓紧时间干完分配的任务，趁这个空可以逃回家吃一顿好饭——我是啃够硬邦邦的掰开还泛着白茬的窝窝头了。
今天又逢我们那里集，妈妈说不定能改善生活。我用尼龙网手提袋，提着个盛咸菜用的空罐头瓶，趁老师不注意，当了逃兵。
原野上空旷得很，出了校门走不远，向东南方向使劲儿眺望，就能看到我家所在的村落。太阳底下横躺的全是贫瘠的土地，干燥得不能再干燥：冬小麦干得只有苗儿的中心部位泛着点青，裸地也干裂着缝子，河床里更不用说有水了——这倒正合我走近路的意愿。
单干了四五年，干旱了四五年，连吃水都成了问题，更不用说吃饭了。路边几棵老柳树，半死不活，冷风中几根残枝戳向半空，只有个别枝干的旁边才有气无力地伸着几根小枝条，阳光下泛着点绿意。走着，看着，脑子里想着，自然而然联想到了日前自己的家境，联想到了自己。命运何其相似啊！
从农村单干开始，母亲就患了直肠癌，并动了切割手术。青岛的军医说，手术后能维系四年生命就不错了。家里人怕影响我的学习，瞒着我。其实我心里早就知道——大人晚上坐在炕沿谈话，认为我进入梦乡，他们放低声音“透露”给我的。我听后难过，难过得很，因为我不久后要失去母亲，但怕妈妈更难过，就男子汉了――处于发育阶段十五六岁的我，身子是瘦弱了点，但这点承受力还是有的。
推开家门，能看到妈妈，就有种温暖的感觉，寒意全没，饥饿感也会减轻。可没看到，只看到炕上放着一包麦秸草，还有一小截草编——我知道，她把这个集空儿赶编的草编，拿到集上卖去了。
失望得很，情绪一下子低沉下来。妈妈不在家，她会猜到我回家吗？下午赶回学校上课，她还能来得及给我煎爱吃的咸菜饼吗？
我带着沮丧的心情又到集市上去了。到了集市的北街口，远远看到了寒风中的妈妈：包裹着褐色的头巾，瘦削单薄的身躯，不时被阵阵卷起的尘土弥漫着。
妈妈的脸虽然泛着青，眼神却慈祥得很。她抚摸着我的小脑壳：“哎呀，妈妈刚才还想，我这宝贝儿子今天会不会回来呢？——果真盼着了。”
我也不说话。看到我泪汪汪的样子，妈妈笑了：“馋了吧？我正好卖了五块草编，走，跟我看看有没有卖羊肉的，咱们回家包饺子吃。”
我还是不说话，只是噙着眼泪，追随在妈妈的身后。
我知道妈妈身上也就是这点钱，而且这钱是她辛辛苦苦忍着疼痛编了这几块草编换来的。而这仅有的一点钱还要买平日吃的镇疼药——四年来，她一直吃着去痛片、安乃近、解热止疼片和阿司匹林等来抵抗着手术后疼痛的折磨。初中三年基本上都是我给妈妈到村卫生所买的。这些药，大多是长条形的塑料外包装，两片一组。我对这种长条形的包装很有好感，觉着长长的，至少寄托着我对妈妈生命延续的愿望。当时的小孩子只能产生这些美好的想法，除此之外无能为力。
妈妈的手就是马利。回家就是节奏感极强的切剁急促声，调上纯肥的猪肉，还有萝卜丝、姜和葱。乒乒乓乓又是一阵节奏感极强的剁菜声――前后不到十五分钟，馅子调好了。
和好了面，嫌弃我不会擀饺子皮，一切全包揽，根本从外观上看不出是个有病的人，并且还是个生命垂危的人。我只能做的是:把包好的饺子一一拾到圆拍子上。
饺子没包完，锅里的水早开了——锅灶里的木头火比妈妈性子更急。
妈妈看着我贪婪地吃着，清瘦的脸上一直洋溢着笑。
“饱了吧？吃饱了回去好好地学，学习好了找份体面的工作……”无非还是这么些话，她不识字，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很不错了。但我知道这发自内心的话还带着深深的歉意——她曾经不止一次在别人面前透露——她认为我没有福，年轻轻就会失去母爱。她更知道，只会老实种地的爸爸，遇着这么糟的年头，是不会让生活有什么起色的。
哎，妈妈买药的钱又只能先欠着人家了。卫生所的叔叔还是通情达理的，虽然不知多少次跟他说过“我妈妈编了草编卖钱就换你”的话，但他从没因为我们家庭的困窘而为难我们。我至今因此对他怀着感恩的心。
我打着饱嗝，又喝了一碗汤，就上路了——带着母亲所有的牵挂。路上，我又像注入了无穷的能量。凛冽的寒风吹着我热乎乎的小脸，嘴边泛着羊肉膻味儿，手里还提着妈妈加了香油拌的咸菜。
以后呢，我和父亲从苦日子中熬了出来，我考上了学，成为了一名教师。
转眼间母亲去世２５年了，期间经历了诸多的苦痛。
那羊肉饺子的膻味儿至今回忆起来，嘴边还有。
可怜的妈妈一点清福都没得跟儿女们分享，她那坚毅的与病魔抗争的精神却深深地影响着我们，就像这嘴边的羊肉饺子的膻味儿，什么时候回忆，什么时候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