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宗远:不可居无书
谭宗远:不可居无书
我生在一个寒素的平民家庭,父亲写得一手好字,却只有高小文化程度;母亲的文化也不高,勉强可以读报。这样的家庭是不可能有多少藏书的,只有一套《古文观止》和《红楼梦》,都是线装书,有函套。还不到我能读懂它们的年龄,“文革”开始了,担惊受怕的母亲在一个早上,把它们统统送进了炉膛,化成了灰烬。我现在能想起的,是这套《红楼梦》的第一本每页全是绣像,每个绣像旁边都有图赞,如“贾宝玉赞”“林黛玉赞”。这套书今天恐怕要值不少银两了。
我看的第一本书是本画册,叫《小睡不想睡》。说的是一个叫小睡的孩子,很晚了还不想睡觉。他去找鸡玩,鸡睡了;去找狗玩,狗睡了;去找鸟玩,发现鸟也睡了。他知道动物都是要休息的,于是自己也回到屋里,躺在床上呼呼地睡着了。
还看了一本《骄傲的大白鹅》、一本《肚子里长树》,也都是画册。《肚子里长树》说的是一个小男孩不讲卫生,吃橘子不吐核,结果核在肚里发芽,顶破了肚皮,长成了一棵小树。这让我后来吃橘子时,既怕把核咽进肚子,长出一棵小树来,又希望肚子里真长出一棵橘树,那样一来,吃橘子岂不就方便了?
小学二年级时,有一次父亲带我逛王府井,给我买了两本小人书,有一本是《甘露寺》。此为我接触《三国演义》之始。《甘露寺》是《三国演义》小人书中的一本,说的是刘备到东吴迎娶孙权的妹妹,怕孙权、周瑜加害自己,由赵云保驾,安然回到荆州的故事。京剧有这出戏,乔玄乔国老那段“劝千岁杀字休出口”的唱段妇孺皆知。但我却不喜欢这书,原因是书中打得不痛快。好在这套书有六十本,我可以再买别的。从此,一发而不可收,几年时间,就把《三国演义》小人书凑得差不多了(大哥也给买了不少)。
“文革”开始那年,有个姓白的同学借走了这套书,再没有还。曹操、刘备、关(羽)、张(飞)、赵(云)、马(超)、黄(忠),三顾茅庐、草船借箭、火烧赤壁、七擒孟获……就这样淡出了我的生活,只留在我的记忆当中了。虽说后来我看过两遍《三国演义》小说,可我的三国知识主要还是得益于这套小人书。
这一时期,“字书”也进入了我的视野,我能看《少年文艺》、《儿童文学》、民间故事和小说了。记得有一次语文课,我在下面偷偷看《敌后武工队》,老师发现了,走到我面前。我猛地一惊,连忙把书收起来,心想这回要倒霉了,心突突直跳。没想到,老师什么也没说,只是使劲瞪了我一眼,就走了。我从此懂得了什么叫“无言的责备”,它比强迫命令更具有威慑力,我再不敢在课堂上看课外书了。
16岁到兵团后,我进入了第一个看书高潮。那时书很少,可是我的求知欲却很旺盛,凡是带字的就想看。有一本没头没尾的《李白诗选》,在我手里呆了一礼拜,让我记住了“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的句子;顶棚上糊着一张旧报纸,上面乍得黑人反对殖民主义的诗,也让我看了好几遍。
连里有个人姓焦,有一箱子书,秘不示人。我听说了,就主动接近他,向他保证绝不弄坏,绝不弄丢,绝不转借别人,终于得到了他的允许,打开了箱子上的锁,让我见识了艾芜、沙汀、吴组缃、张天翼、骆宾基……的小说,他也成了我的朋友,直到今天我们还保持着友谊。
兵团7年,我真读了不少书,大至马列著作、《马克思的青年时代》、《父与子》、《杰克·伦敦传》、《奴隶制时代》,小至薄薄的《金蔷薇》、《花城》、《拾穗小札》、《爱情诗》……最难忘的是一本《绀弩杂文选》,竖排本,没封面,书品极差,却让我读得如痴如醉。我和焦姓朋友谁都不清楚“绀弩”是谁,还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了。直到粉碎“四人帮”以后,才知道此公姓聂,被打入另册二十几年,不仅活着,而且文笔依然那么有锋芒。
不光读,还抄。在我的藏书中,保存着两本手抄的古诗文,都录自《中华活页文选》,看笔迹,有的是我抄的,有的是连里一个姓曹的女战士抄的,她的字流利娟秀,比我强得多。去年连里聚会,餐桌上我向她提及此事,她茫然地看着我,对这件事已经全然没有印象了。
从兵团回到北京,又过去近三十年了。这期间我懈怠过、抛荒过、消沉过,有时和书本的关系不那么紧密,但大部分光阴还是没有丢开书。特别是近十几年,我和书的关系更是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睡前看书,如厕看书,出差看书,连电视都不常看,以便使看书更有保证。每读完一本书,我就登记一本,一年下来,少则读五十几本,多则读七十几本。当年结婚时,我的书只够填满一个小书架,现在十个书柜还装不下。
我不是专家学者,不为研究什么课题,更不为附庸风雅,混迹于读书人的行列,我看书纯粹是一种爱好、一种习惯。我不是聪明人,有人能从书中学到很多东西,把这些东西变成自己的血肉,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我不成,我读书遗忘的要比记住的多得多。但我愿意这样读下去,直到疾病或死亡迫使我不得不放下书本的那一天。因为只有阅读,才能够让我脑筋开窍,明白事理;也只有阅读,我才觉得生命的充实和有益。
来源:北京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