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阿来)内容梗概

作者:佚名 字数:31234 阅读:49 更新时间:2016/06/09

《空山》(阿来)内容梗概

  九岁的少年被一枚鞭炮炸伤,当时一帮兴奋的孩子一哄而散,留下那个受伤的瘦弱苍白的少年在机村小广场中央哭泣,他的绰号是兔子。兔子哭着回家去了。这件事情本该这样就过去了。但从汉历新年,到藏历新年,兔子脖子上缠着的白布条一天天变脏,人也一天天委顿下去。他虚弱地对奶奶说:“我要死了。”果然,那天晚上,他就死了。

  兔子死前,机村中就起了一种隐约的传说,炸伤兔子的鞭炮是从格拉手中扔出去的。

  那个下午,天空中柳絮飘荡,格拉背着一小袋面粉从磨坊回家,在路上碰见了兔子的父亲恩波。恩波魁梧的身子被悲伤压弯,方正的面孔被仇恨扭曲了,清澈的双眼布满了鲜红的血丝,恩波仇恨的双眼盯着他。格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是一个私生子,才备受孤立,以致受到这天大的冤屈。

  机村的人们对他娘俩并不好,格拉觉得自己恨这个村庄。他也恨自己的母亲桑丹,远山远水地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流浪而来,突然出现在村人们面前,把他生下来,生在这样一个冷漠的村庄。他想问问母亲,她从哪里来。也许在那里,人们的表情才和蔼生动,就像春暖花开一样,那里,才是他所不知道故乡。因此,看到村子里还俗僧人眼里常闪着和善的亮光,脸上带着平和的微笑,他便感到亲近与温暖。

  格拉曾想像过那个还俗和尚恩波是自己的父亲。但是,恩波娶了漂亮的勒尔金措,生下了弱不禁风的兔子。恩波家是一幢两层的石头房子。格拉是吃百家饭的,有时,混到中午还没有吃的,便会赶到那里,用恩波家的午餐。

  “快把手给他,看我们家的兔子他有多喜欢你!”时间一长,格拉真是觉得兔子是自己的弟弟了。兔子长得很快,跟着格拉满村子跑。兔子自从一生下来,就长得很瘦弱,哭声像一只小猫在凄然叫唤。兔子时常都是病恹恹的,整天显得没精打采,说话也像个特别害羞的女孩子细声细气。“我要格拉哥哥天天带我出来玩。”

  格拉生于贫贱肮脏的环境,却对各种气味有天生的敏感。这种敏感,让他对于机村的许多种气味,都感到难以忍受,常常在背人的地方哇哇地呕吐。兔子的奶奶见过他这种莫名的呕吐,叹着气对人说,这种娃娃从来命不长。

  有一天在睡梦中,他感到眼前一片强光闪过,耳边母亲一声尖叫,他醒了。他踢蹬着双腿被人揪着胸口举在半空里,强光后面,是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小杂种,你干的好事,你干的好事!”这个夜晚,一向平静的机村疯狂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从睡梦中起来,站满了广场。

  格拉不时跌倒,很快就被人提着领口从地上拎起来:“小杂种,快走!”

  很多声音从身后杂沓而起,都是有关他的各种称谓,小害人虫,小爬虫,小坏蛋,小魔鬼,从人们口中吐出来,在他头顶上炸响,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冷酷的哄笑。恩波劈手把他提了起来:“没有人杀你,小兔崽子,你说,白天你带我们家兔子去了什么地方?”

  格拉这才晓得,现在兔子正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抽搐着胡话不已,说是有一个花仙子告诉他人间太苦,要带他到天上去了。大人们一想,自然是那个有母无父的野孩子格拉把他带到野外,让什么花妖魅住了。于是,全村人都为一条小生命而激动起来了。那些积极分子、民兵、共青团员和生产队干部,这一刻,都沉浸在了乡村古老的气氛中,怀着对一个可怜的小娃娃的同情而疯狂了。

  后来,人们就像不知怎么就聚集起来一样,轰然一声又散开了。剩下格拉一个人惊魂未定,浑身作痛,躺在村外的草地上,火把的余烬渐渐熄灭,弥漫在空气中的烟火气散尽了。

  那个狂乱的招魂之夜后,格拉和他妈妈一起,都从机村毫无声息地消失,出门远行了。

  兔子的病好了以后,恩波每每想起那天的情景,心里就有些怪怪的感觉。传言一遍遍在村里流转,恩波当然晓得,人们的议论都针对着他。人们眼光里的意味也越来越深长了。那眼光无非是说,是他这个大男子汉把一对贫弱无依的母子逼走了,恩波在人前有些抬不起头了。

  他背着一大褡裢的干饼子上路了。第十天,他回到了村子里。他突然推开家门,对家里人说:“他们把我拦住了,我没有证明,没有证明的人不准随便走动。”

  恩波喝醉了,就像一只立不稳的口袋一样倒在了地上。恩波很费劲地抬起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涌出来,“可是,格拉母子死在路上了,他们无处可去的鬼魂只好回机村来了。”

  恩波叹了口气,伸出手,把儿子冰凉的小手牵起来,走到格拉家小屋跟前,恩波只是听到桑丹发出一声欢快的惊呼,然后,响起了格拉的哭声。

  “不是鬼,我知道是格拉哥哥回来了。”兔子说。村里每一户人家都带来了一点东西,同时也带来了他们歉疚的心情。这天整个村子的人都迟迟没有下地,小学校上课的钟声也迟迟没有敲响,散开的人群都从不同的地方关注着那两间整个机村最低矮简陋的偏房。

  格拉母子重返机村这一年,是机村历史上最有名的年头之一。在机村人的口传历史中,这一年叫做公路年。公路修通的时间一拖再拖,这个消息给正在准备过年的机村,增加了一点节日前的喜庆气氛。

  格拉没有看见兔子。一问,人家才告诉他,兔子受伤了。还有人开玩笑说:“你不晓得吗?人家说是你扔的鞭炮炸伤了他。”

  格拉笑笑,他习惯了机村的人没事拿他开心,也没有往心上去。他还饶舌说:“好啊,谁说是我炸的,我把那张嘴也炸了。”大人们散去时,一群比他稍大一些的孩子就围了上来,恶狠狠地说:“就是你扔鞭炮炸伤了兔子。”他们跑开后,格拉打了一个寒噤,风从雪山上下来,吹在背上,带着深深的寒意。

  新年第一天,全村人都聚集在广场上喝酒歌舞,格拉和桑丹却关在屋子里没有出门。

  格拉走三十多里路,来到了刷经寺镇上。不用打问,鼻子狗一样尖的他,凭气味找到了医院。格拉走进医院,却被告知,那个被鞭炮炸伤的孩子,昨天晚上来包扎好伤口,就走了。但是,当他来到恩波家的院子里时,他却敲不开那厚重的木门了。

  “嘿!楼上的人,听见没有,炸伤你们乖儿子的人,他请罪来了!”

  格拉的心脏都要被仇恨炸开了。回到家里,他想,那么,就让我死掉算了。母亲是那么紧张地搂着他,从昨天到今天,发生了这么一连串的事情,他已经太累太累了。他身子瘫软发麻,瘫在母亲身上,睡过去了。这样连续折腾两天,格拉也生病了。他发烧了,额头烫得像块烙铁。

  他一直在高烧中呓语不止。一会儿哀哀低诉,一会儿亢奋地争辩,一会儿又在愤怒的咒骂。话题只有一个:人们放鞭炮时,他并不在现场。他不断翕动的嘴唇起泡了,泡溃烂后,又结成了痂,他再说话,把痂挣开,就渗出丝丝的乌血。。

  又一个春天来到了。格拉扔鞭炮炸伤了兔子的谣言好像也止息了。虽然说,格拉还会有意无意地听到兔子伤势起伏的消息。但过几天,兔子将死的消息飞快地传遍了全村,人们只是叹息一声,说:“他的罪遭完了。”

  兔子生命垂危的消息在机村传开的同时,那个谣言又复活了。人们不说兔子要死了,而是说,看看,恩波家的兔子,终于叫那个妖怪生的小杂种害死了。机村在唱着散布怀疑与仇恨的歌。

  格拉来到了恩波家的窗下,他仰起脸来,看见恩波正目无表情地俯视着他。格拉的犯罪感更强了。他绝望地对着上面喊:“恩波叔叔,他们说的是假话,你晓得他们说的是假话!”恩波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整个村子冷漠了,没有人听格拉母子申辨,桑丹因此而疯癫。格拉遁入林中。过了好几年,他认为仇恨消失了,他要回村看母亲,他这才发现自己是魂魄。

  几年后,巫师多吉因放火烧荒多次被捕。他知道辨析风向,护佑机村人放火烧荒,烧出了一个丰美牧场。每次,警察不得不把他带走,关进牢房,但又在一两个月后将他放了出来。每次,多吉都得到警告,以后不得再放火了。但多吉仍然带着机村人放火烧荒。每次,他被关进监房里,都对监狱里的犯人说:“我来这里,只是休息一些时候,乡亲们估摸我休息得差不多时,就来接我回去了。”

  但他这次却在监牢里一直呆到了春天。他们直接把他扭进了一个会场,他被推到台前。这时他感到害怕了,是因为看到公社林业派出所的老魏也给推上来了。罪名是包庇反革命纵火犯。

  这一天,他看见远远的河口那边高高地升起一柱尘土。人们都抬了一下头,却什么都没有看见。犯人每两个被押上一辆卡车,车厢两边贴上了鲜红的标语,刚写上的大字墨汁淋漓。车队沿着顺河而建的街道往县城中心开。然后,宣判就开始了。多吉不太懂汉语,但他听到了一些很严重的词:反革命、反动、打倒、消灭、死刑。车队没有开回监狱,而是向着野外开去了。

  多吉被揪着领口推到公路边的悬崖上,一个人把他往前猛一推,他一下双脚悬空,惊叫出声,脑子里也是轰然一声,暖乎乎的尿正在裤子里流淌。他怒吼一声,纵身一跃,跳下了悬崖,消失在河水中。

  这天,也是机村大火燃起来的第一天。

  机村的领头人、大队长格桑旺堆就在这时候犯病了。格桑旺堆是一个好人,也是一个软弱的人。人们把他扶上了担架,往公社所在地去了。走到河边,病人哆嗦着站了起来,说:“我看见多吉了!”

  这时,迎面便是那片巨大深厚的黑云,耸立在面前的天幕上。格桑旺堆说:“这么大的烟,该要多大的火啊!有没有人去扑灭那大火?”格桑旺堆看到很多人聚集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开会,他又问,“他们没有看到大火燃起来了吗?”那些人回答说:“我们的任务是抓那个逃犯。”

  格桑旺堆好像看到了机村遭受覆灭的命运。他要回到村里,做好迎接大火的准备。

  多吉确实没有死,他就躺在林子里一个山洞里。他并不知道,格桑旺堆把公安引到一个错误的方向上,暗中保护了他。

  第三天,远处的大火已经烧得更厉害了。机村和许多群山环抱的村庄一样,非常容易被火老鸹引燃。格桑旺堆赶回村子,看到果然没有人采取任何防范措施。现在大危险越来越逼近了,大家却在开会,格桑旺堆皱了皱眉头。他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真的就抓到一只火老鸹。他提高了嗓门:“乡亲们,这个,才是眼下我们最要操心的!”然而,民兵排长索波却带着年轻人的队伍往村外去了。

  忙活了整整一天,格桑旺堆这才想起已经潜逃回来的多吉。他还是放心不下。回到村子,他敲开了江村贡布喇嘛家的门,请喇嘛给多吉治病。

  一夜之间,大火就越过了大河,从东岸烧到了西岸。很快,一队队整齐的队伍就唱着歌,或者乘车,或者步行,奔失火的地点去了。但这上万人的救火大军并没有开进森林,而是一卡车一卡车拉到没有失火的大河这一边,沿着公路一线展开,眺望对岸的大火,并且开会。会议都只有一个目的:把暗藏的阶级敌人揪出来。公社林业派出所的老魏也在纵火嫌疑犯之列。

  老魏希望能找到多吉,“只有他最知道山风的方向。”但老魏挨了造反派两个重重的耳光。

  火焰升上去,升上去,那毁灭的力量里包含的宏大美感,很容易跟这个动乱时代人们狂躁的内心取得共振。人们禁不住为那狂欢一般的升腾发出了欢呼!

  最初的几个火点,被奋不顾身冲上去的人们扑灭了。但是,在稀薄的空气中,大多数人都躲在很远的地方。真正的勇士都倒下了,老魏也躺在这些人中间,好几双手同时伸出来摇晃着他:“现在该怎么办?”他无奈地摇摇头:“还能怎么办,不要管我,大家逃命吧。”

  黄昏时分,几千人队伍开进了机村。大火就在河的两岸继续猛烈燃烧。

  差不多所有的机村人,都忘记了正渐渐进逼的大火,因为这数千人人搭建许多帐篷时所形成的那种节日般的气氛,把习惯了长久孤寂的机村人,全部牢牢吸引住了。 同时挖成的几十口大灶,都吐出了熊熊的火舌,弥漫开大米、热油以及各种作料的香气。整个机村都因此沉醉了。

  晚饭过后,同时有三个地方挂起了银幕。一直到电影散场,远处的天际仍然被大火烧得彤红一片。但人们并不紧张,纷纷传说村后半山上的湖里住着一对漂亮的金鸭子,护佑着机村的绿水青山。

  大火扰乱了春天的气流,使山野里刮起了风。如果不是人们老是开会的话,这风的确为保住机村的森林赢得了时间。风压住火的时候,防火道下半部已经打汪工程师出来了。要是就这样一口气干下去的话,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然而,连老天爷都来帮忙的时候,人却来自己为难自己了。上山开工就因为开誓师大会迟了半天。接下来,还有总结会,反革命分子批斗会,学习会。

  但是,这几天,村子里就有传言起来,把这自然之力说成是巫师多吉的功劳。说他跳河没死,而是逃回村子里来了。是他不断作法,唤来北风神,把火头压倒了。

  山里,多吉紧抓住江村贡布喇嘛的胸襟,眼睛里闪烁着狂乱的光芒,说:“我只求你,用你的医术,让我再活五天!我想看到风把那火全部压灭。是我唤来的风啊!”多吉死了!他的确是为了保住机村的林子,发功加重内伤而死的。江村贡布被抓起来,他说,我们只是迷信,你们却陷入了疯狂。

  多少年后,机村人还在传说,多吉一死,风就转向了。

  大火与天相接。大火是真正要烧过来了。已经变成了个巨大营地的机村像一个炸了营的蜂巢。

  江村贡布长笑一声,往帐篷外走去。一个警察从腰上抽出枪来。江村贡布嘶哑着声音说:“年轻人,我活够了,想开枪你就开吧。我不能让一个一心要救机村的人死去之后,灵魂都无人超度。”一直沉默的格桑旺堆突然像一头野兽一样咆哮起来:“放我出去!”

  警察都拔枪在手,格桑旺堆说:“我要救我的村子,你们想为这个打死我吗?”

  格桑旺堆发了蛮力,把前来拉他的索波和另一个人都摔倒在地上了,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开会!开会!少开几个会,就轮不到现在这么紧张了!”

  索波被宣布为机村的大队长。黑夜里,带队伍上山。他明白,这个时刻,把一支支队伍派往夜晚幽深的山林,很可能大火逼近时,一个人也逃不出来。整个机村只剩下那些空空荡荡的帐篷,和一些老弱妇幼了。

  开了那么多的会,并未从芸芸众生身上激发出来传说中能够拯救世界的英雄力量。一队队开上山的人马,在森林中各包一段,拼命干了一个晚上,大家明白要抢在大火前面开出一条防火道来,几乎没有任何可能。

  机村的胖姑娘央金,迷上了一个姓汪的工程师。央金和汪工程师潜入了树林,树林暗无天日,不辩东西。这巨大的寂静让他们一下止住了脚步!他们看到了一大片湖水,是的,这就是那个传说栖止着一对金野鸭的色嫫措,那个神湖。汪工程师从工装口袋里掏出笔,很快写下一篇字交给央金:“现在,我要交给你一件任务,赶快下去,找到老魏,他明白该怎么做。”

  老魏读那信时,脸上的神情变得更加严肃。问:“哪个地方真有一个湖吗?”得到肯定回答后,他下令说:“好,那就依汪工程师的建议,炸了它!兵来将挡,火来水淹!”

  格桑旺堆嗫嚅半晌:“不能炸啊,那是机村的风水湖,是所有森林的命湖。这湖没有了,这些森林的生命也就没有了。”但没人理他。

  虽然那风只回头了多半天,湖泊以上的防火道在大火到来之前,如期完成了。湖到山坡堤岸底下,斜着打进去了一个洞子,整箱整箱的炸药直接填了进去,只等大火一到,机器上的机关一动,湖里的水就会决堤而下,一切就大功告成了。

  一点点推进过来的大火终于抵达防火道的时候,就像巨浪撞到坚硬的石壁一样,轰然的声音,直捣人们的耳鼓与心脏。整条防火道上,人们都发出了欢呼。就在那轰然一声中,大火翻过了最后一道低矮的山梁。

  领导的手挥了下去:“起爆!”但水并没有像人们希望的那样,以比大火更为猛烈的气势奔下山岗。

  那个漩涡转动的同时,整个湖泊的水面都向下陷落了。更多的水,十分神秘地消失在地下了。大火以人们未曾预见的方式,轻易穿越了人们构筑的防线。所有人都变呆变傻了。

  湖水差不多流光了,只剩下一个黑洞洞的深陷的湖盆,烛天的火光落进去,也被悄无声息地吞没了,那幽深的黑暗里,有好多鱼、或者是一些看不见的神秘生物垂死扑腾的声音,听上去让人心悸。

  达瑟碰上好运了。一封信叫云彩托着从天而降,意味着这个人从此就是拿着国家薪水,不用胼手胝足日日从土里刨食的上等人了。

  达瑟却从不盼望遇上这种好运。他上了三年小学,书也念得懂,家里也不反对他上学。但他早就不上学了。高兴了,跟着大人下地劳动几天。大多数时候,就什么也不干,一个人在林里水边四处转悠。他有一个特别的功夫,能在树上睡觉。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中,他脸上迟缓地绽开笑容:“我的叔叔,让我去上州里的民族干部学校。”土司还统治着机村,达瑟的叔叔就出走了。一个铁匠来到村子里,他叔叔迷上了铁匠的手艺,十年后传回消息。这个人参加解放军,立了战功,现在已经是一个领导了。

  达瑟是一个人走的。天还没有亮,他就肩着一个大褡裢悄然出门了。

  在镇上,达瑟拿着牛皮纸信封,在文书那里办了户口迁移,又拿了一张印着大红公章的介绍信,凭着这张介绍信,达瑟住进了镇上的旅馆。楼下就是食堂。达瑟坐下来,给自己要了两种牛肉,他不能要米饭。他手上还没有吃饭的粮票。

  桌子对面坐着一个人。那人拍了拍桌子,要了一大碗饭和二两烧酒:“你自己有菜,我就请你酒和饭吧。” 这人举起了酒杯,说:“来,认识一下。我叫华尔丹,我的老家在惹觉。你就叫我惹觉••华尔丹吧。”达瑟喝了酒,头就有些大,说:“你的老家在惹觉,到这里来干什么?来当干部吗?”

  公社文书把他从旅馆床上摇醒,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文书帮他找到了一辆顺风车。这是一九六三年。就是这一年,达瑟发达了的叔叔一个电话就把达瑟从机村召走了。大家都说达瑟不回来了。

  运势一转,劫难就来了。到一九六七年,机村这样的僻远之地也陷入了疯狂。大火烧掉森林。巫师多吉死去。机村的老共产党员格桑旺堆和还俗喇嘛江村贡布坐了监牢。大家的眼光悲伤而迷茫。

  大火刚过的那个夏天了。大雨一直下,把烧焦的世界都清洗干净了。

  达瑟雇一辆马车,拉着满满的一车书走在回家的路上。也是这个时候,当年请他在旅馆里喝酒那个惹觉•华尔丹正在渐渐远离他前来机村投奔的美丽爱情。

  当年,解放军野战拉练曾在机村停留过一个晚上。惹觉•华尔丹正是那支部队的一员。就是那个晚上,他爱上了机村的美嗓子色嫫姑娘。但是,他没有得到这个姑娘。因为,从部队的宿营地传来了悠长的熄灯号声。他喘着气说:“等着我。我是一个好猎手,我要让你做这个村子里最幸福的女人!”

  色嫫被这咒语般的誓言施了魔法,色嫫把背水的桶都忘在了水泉边上,三天后,他的父亲带着许多礼物和沉重的表情,去邻村退掉了订下多年的婚约。

  但是,这个有着吉祥天女一样美丽嗓子的女子,怎么可能永远属于一个猎人呢?

  惹觉•华尔丹遇到美嗓子色嫫时,已经当上班长了。团长派人把他叫到团部,说:“留在部队,好好磨练吧。”他的头深深埋了下去:“我爱上了一个女人。”

  一年后惹觉•华尔丹穿着一身旧军装出现在机村时,美嗓子色嫫不在村里。她参加县里组织的宣传队演出去了。村里人都说,美嗓子姑娘这一走,也许就不会回来了。惹觉•华尔丹只管在自己选定的地方造他的房子。过了两个月,色嫫果然从宣传队回来了。华尔丹就迎着她冲了上去。但是,色嫫脸上那种惶然的表情使他停住了脚步。他指着杉树皮苫顶,柳树条编成四壁的棚屋说:“这是真正的猎人房子。”色嫫的泪水下来了,呻吟一样哼了一声:“达戈啊!”

  达戈就是傻子的意思。她这一叫,这个机灵人确实就有些变傻了。“你怎么不好好起步,当个军官,就在部队上等我啊!” 华尔丹呆住了。脑子被什么东西蒙住了。一个干涩的声音问:“为什么?”

  机村的人都说,那个机灵的若觉•华尔丹在那一天就死去了。之后,是脑子不开窍的叫达戈的那个人从同一个身子里长出来了。

  达瑟离开民族干部学校的那个日子,正是机村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学校焚烧书籍文件的焦糊味吹送过来。他无所事事的他袖着手在校园里闲逛。他看见几辆卡车停在图书馆门前。那些人把图书馆里的书像垃圾一样,乱七八糟的扔上卡车,拉走了。搬运过程中掉在地上几本书,达瑟把它们捡起来,带回了宿舍,随手放在床头。早上醒来,他眼皮突然猛跳不止,心里想起了叔叔。

  从这一刻起,这个木讷的家伙中了书本的魔法。

  书对自己的命运是有感知的,当它们知道大难将临时,为了延续他们的生命,就会迫不及待把魔法降临在一些人的身上。这个年代,烧书的劫火来得多么猛烈啊。遭遇大劫的书降下魔法时,都来不及选择对象了。卡车在图书馆拉了几天,他就在那里收捡了几天。他很容易就找到十几口结实箱子。里面装满书。

  达瑟拉着他的十几箱子的书回到机村了。马车驶进了村中广场,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所有人都呆住了。倒是达戈从人群中冲出来,摇晃他的肩膀:“你走的时候,我请你喝酒,记得吗!”达瑟说:“这些书要好好地晒一晒。”

  达瑟离开人群,出了村子,到大树上跟他的书呆在一起了。

  他每天下地干活,回家吃饭,睡觉。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从干活的人群中消失了。大家都明白,这家伙到树上去,看那些他并不真正懂得的书,去想那些他并不真正懂得的事情去了。却有一个人,觉得他的行为里有深意存在。这人就是猎人达戈。

  达戈来到在这个村子已经好些年了。他和美嗓子色嫫的爱情起起伏伏,越来越像是见不到结局的样子。因为美嗓子色嫫简直就恨死这个人了。

  色嫫被抽调到宣传队几次了。但是每一次,短则一、两个月,最长也不过半年时间,宣传队就会解散。

  达戈一心一意为他的公主修筑宫殿。色嫫每次从解散的宣传队回来,达戈都会谦恭地请她去参观正在进行的漫长工程。色嫫每次都紧咬嘴唇拒绝了他。在达戈来到这个村子五年以后,她终于没有力量拒绝他了。色嫫流着眼泪,把整个身子都向着这个男人打开了。达戈却突如其来的猛烈地颤抖,他的眼睛翻白,牙关紧咬,口里不断涌出白色的泡沫。他的癫痫病犯了。

  这一年,是机村历史上少有的丰收年。大火过后,林子里少了吃的东西,常有饿慌了的野兽突到村子里来。达戈的兽夹子,专门用来对付晚上进村的大家伙。这是他的独门绝技。

  消失许久的老魏骑着他的摩托车,又出现了。他带来了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决定:索波同志出任机村第二任大队长。

  秋天,生产队还没有开动员秋收的会,社员们自已已经私下已经开过一次了。会议一致决定,要等人民公社地里的庄稼全部收割后,才能去收拾自己私种的东西。新上任的大队长兴冲冲跑到广播站,通知大家开会动员秋收。他刚关掉机器转身从广播站出来,人们已经把广场站得满满当当了。所有人手里都拿着刚开了齿的镰刀。过去要一个多月才能干完的活,这回只用了半个月时间,生产队地里的庄稼就收完了。但谁也不敢到私种的过火地里去收获。全村人都集中在晒场上。大家都忍就等着索波发一句话,但索波这个家伙一连两天,一言不发。第三天一大早,全村人又都聚到晒场上来了。索波却说:“我要走了,公社这么长时间没有开会。我去看看他们开会不开。”

  拖拉机声音还没有消失,人群就已经四散开去了。片刻之间,分成一家一户的人群迫不及待地奔向了私种地里收获的庄稼。索波以这种方式默许大家把私种地里的东西收回家里。

  美嗓子色嫫嘴里哼着歌,来到猎人的房子。达戈为房子每一块铁皮都付出了比之大几倍面积的珍贵皮草。不止是这座房子,把美嗓子色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衣服,五颜六色的头巾与靴子,也都是用猎物交换来的。

  索波带回一个姓骆的木匠。索波提高了嗓门对大家说说:“谁家有活,就领他回去吧。”接下来的几天,没有人雇木匠干活。但一到吃饭的时候,他就大大方方地走进一户人家,坐在火塘边的客座上。最后,他跑到溪边的磨坊前,看中了两扇正待开齿的沉重石磨。他对索波说:“我要造一个机器。”他把一扇石磨架起来作为底座,用粗壮的松木搭起两个三角形的架子。骆木匠坐对着围观的人们说:“好啦,乡亲们,把你们的油菜籽背来吧。让我来替你们榨出香油吧。”人们迟迟疑疑地把刚从过火地收获的油菜籽背来了。很快,清亮粘稠的菜油就从石磨之间一个小孔中不断线地流出来了。这些天,机村临时的榨油作坊成了最热闹的地方。

  木匠会画画!这对于拥有那些书,显得神秘又权威的达瑟来说,是个严重的挑战。木头横架上,木匠画着电影里的英雄人物。像连环画上的人一样大小。每天,木头横架上的英雄人物都在增加,但没有人看见他是怎么画上去的。已经有姑娘晚上跑到磨坊外,坐在星光下对他唱歌了。

  经过几天的侦察达瑟终于知道那小子是怎么画上去的了。他把小人书上撕下来一页,背后衬上一张复写纸,照着小人书上的图形描上。骆木匠的魔法一旦被拆穿,立即就失去了对姑娘们的吸引力。

  这个秋天机村完全沉浸在好多年未曾经历过的丰收喜悦中了。机村的好运气还没有用完。伐木场的后勤科长宣布:挖出来的洋芋和没有挖出来的洋芋,他统统收购了。机村人从来没有一个人摸过这么多属于自己的票子。机村迎来久违的丰收,林子里却闹起了饥荒。常常有饿慌了野物窜到村子里来。村子里常常响起的枪声。

  收获季一结束,机村就都静下来了。大家都在等待每一年里都会有的那么一天。在深秋里这短暂一段日子,林子里的野物最是膘肥体壮,机村的每个男人都从农人变成猎人。这一天,家里的每一个成员都有权向猎人提出一个愿望。达戈问色嫫想要什么。色嫫说:“我想要一样的东西:电唱机,学唱歌。”

  就在这时,整个村子都躁动起来了。先是村子里的猎狗们开始兴奋地吠叫,人们奔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了起来。这一天,猴群下山来了,用他们灵活修长的前臂,捡拾麦穗。从村子里望上去。猴子蹲满了树顶。机村人对动物邻居毫无节制的屠杀就是从这一年的这一天开始的。

  伐木场那些穿着蓝工装的人群出现在地头。他们用开山的炸药炸猴群。

  达瑟说:“大队长你要去告诉伐木场的人,猴群再下来,他们不能放炸药包了。”

  伐木场的后勤科长满面笑容钻进了人群里,给每一个男人都敬上一支香烟。王科长说:“猴子再下山,你们就开枪,我收购,现钱!”所有人都走开了,只有达戈一个人脸色铁青站在那里。达戈说:“我想要一个电唱机。”“你打猴子,我给你换!”达戈血腥的屠杀开始了。枪声把嬉戏的猴群震呆了。它们在田野中央挤在一起。在路上选好居高临下位置的达戈迎着猴群开枪了。!

  达戈一个人就变成了猴群退回森林的鬼门关!猴群疯狂地穿越他一个人的阻击线。他一共开了一十六枪!一十六只猴子!

  人们都陷入了一种绝望的情绪之中,达戈迎着村人们谴责的目光走到了王科长的面前冷冷地说:“我来拿电唱机。”达戈端起电唱机,让人安好唱片,上足了发条,把传出了咿呀歌声的喇叭冲着前面,朝美嗓子色嫫去了。。

  色莫身子颤抖着,向着走来的达戈张开了双臂。达戈把歌唱着的机器塞在了她的怀里,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一个存在了千年的契约被解除了。

  达戈的癫痫当天就发作了。他把自己紧紧捆起来了。他把在林子里下套子对付猎物的方法用来对付自己了。这家伙苍白虚弱地躺在地上,竟然比他刚刚杀死不久的那些猴子还要无助,还要孤独。这时,色嫫手捧着那部电唱机泪流满面出现在门口,她喃喃地说:“达戈,我爱你。”达戈脸上说:“不要哭,请你用机器放一首歌给我听听吧。”

  那个夜晚,整个村庄都笼罩在屠杀的不安中间。那个夜晚,美嗓子姑娘一直在歌唱,美妙的歌声并未使内疚的人们受到安抚,反而使人感到深深的绝望。

  大雪下来了。达戈在这天早上悄悄离开了机村。机村没有人太在意他的去,达瑟的书也像熊一样冬眠了。

  大部分森林都被大火吞噬了,大风就直扑向谷底的村庄,静谧的冬天变得无比狂暴。

  春天来得好快啊!色嫫现在天天藏在屋子里唱歌。演员需要雪白的脸蛋,所以,她已经不肯轻易出门。那个中午,达瑟一斧一斧造他的梯子。色嫫坐在枯草地上,呆呆地看着那所曾经无比漂亮的房子。在斑驳萧瑟的雪野尽头出现了一个人踽踽独行的身影。达瑟一副郑重其事的样子:“是惹觉••华尔丹回来了?”色嫫一下子脸色发白,坐在了地上。她说:“不。不。他这样的男子汉做了事情就不会回头。”

  是格桑旺堆他从牢里放出来了。机村人带来各种礼物,堆满了格桑旺堆家的门廊。达瑟却在人丛里寻找达戈。达戈也回来了。达瑟在达戈的房前见到达戈。当火光把他的脸照亮。达瑟看见了他凶恶的眼光,扭曲的脸孔。他的左脸颊上,一道刀疤从鼻梁旁一直斜向耳垂下面。达戈举起右手,右手背上交错着几条刀疤。他张开手,两根指头没有了。“达瑟,我给你带来了好消息。你叔叔又当官了。”

  他的眼里闪烁着前所未见的陌生而疯狂的神情。

  格桑旺堆的那头熊又出现了。机村人都知道格桑旺堆和那头熊的故事,他曾经打过这个熊两枪,但这两枪只是把熊变成了一个瘸子。从此以后,这头熊多次跟格桑旺堆在林子里照面,他也都没能取得它的性命。这样,一头猎物与一个猎手之间,一种奇特的关系就形成了。在这种关系中,猎物成为英雄,而猎人从此把这猎物看成自己宿命的一个象征,永远背负的一种不祥之感。

  达瑟到镇上去找书,他在饭馆里无意听到达戈离开机村后的事。达戈回到那个叫做惹觉的村子,他杀了三个人。他家成份不好,在村里一直受欺负。他在机村打猎挣了不少钱,这些钱大多寄回了老家。他要给留在老家的父母和妹妹盖一座好房子。但是,村子里几个新掌权的人,把这些钱都抄走了。他的妹妹长得漂亮。当天,村里的掌权人就恶狠狠上门来了。结果,达戈就把这三个人都放倒了。他还杀死了一名声很大的猎狗。

  达瑟又急忙往机村赶。路上他碰见大队长格桑旺堆。格桑旺堆叹息一声:“你叔叔又当官了!我能放出来,多亏他说了好话!你可以放心回城里读书去了!”

  这时,山上的林子里隐约传来野兽的咆哮声。两个人侧耳倾听。这是一头熊的声音。格桑旺堆身子颤抖了一下:“我听出来了,那是我的冤家熊。老子刚刚回来,它就出来了。”确实,这头熊的冬眠结束得太早了一点。

  达瑟径直穿过村子,爬上了树屋。他端坐着一动不动,满耳都是土地与树林从漫长的冬天的冰冻中苏醒过来的声音。他下了树屋,推开了达戈的房门。他告诉了达戈自己准备回城的消息。达戈说:“都说你叔叔官复原职了,求你让他帮忙,把色嫫招到文工团去吧!”

  达瑟走了两天回到县城的学校。盯着空荡荡的校园,风把糊满墙壁的标语大字报撕扯下来,满世界飘飞。他放轻了脚步走进了图书馆。东倒西歪的书架上结满了蛛网。达瑟生气了:“妈的,复课闹革命,一本书都没有,怎么上课?”他在靠近厕所的地方滑倒了。后脑勺重重地磕在冰上,他觉得脑袋里那些脑浆全都晃荡了一下。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整个身子都被疼痛和寒意浸透了。他终于明白什么事情是一天比一天糟糕了!他下定了决心,要把自己这个新的认识告诉给别人。

  达瑟又上路了。雪花就像天空突然塌陷一样,铺天盖地飘落下来了。

  快到村子,云层散开,星光与地上的雪光交相辉映。达瑟看到远处有一个高大的黑影摇晃着硕大的脑袋和屁股,径直向他走来。这家伙伸出手来,按往了他的肩头。手掌很沉,刚按下来,他就有些站不住了。一股浓重的热乎乎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他打了一个冷战,清醒过来:“熊!”熊一掌掴过来,把他扇倒在雪地上。抬腿从他身子上迈过去。

  达瑟来找达戈,达戈提着枪出现在门廊上。

  达戈坦然说:“好朋友,我告诉你,那件事是真的,就等着他们来抓我!看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他房子的一些要害地方,用粗大的木头加固了。光是门口就机关重重。院子里有陷阱,门廊的楼梯变成了牵动弩机发射的机关。窗户旁安着绞链,控制着门廊上方吊着的擂木。他还往酒瓶里装进了汽油或炸药,制成了燃烧弹与手雷。达戈准备战斗。

  达瑟去找格桑旺堆。说,我在村口遇见了一头熊。它抓住我的肩头,让我看它的脸,它还像是想跟我说话,我不明白,它一生气,一巴掌把我打倒了。达瑟把被熊打肿的脸转向了格桑旺堆。格桑旺堆摸他的脸,然后,从他肩头上捡起了一根棕里带灰的毛。脸色却慢慢变得苍白了。“我那老冤家是叫你给我报信啊!”

  格桑旺堆问:“说!你那个朋友藏在屋里干什么!他是罪犯!”

  罪犯这两个字在这样的年代终究还是很严重的字眼,连达瑟这样没心没肺的人听了也有些害怕,他低下头去,不再说话了。“可是这个人有枪,而且穷凶极恶,为一条狗就杀人,他决不会坐以待毙。”

  格桑旺堆说:“他来机村当然也是为了色嫫,也是出于猎人的天性。在他的村子里,山上早就没有了林子,也就没有猎物可打了。那里的人,就靠世代相传培养猎犬的本事维生。他的父亲培养出来一个绝世的猎犬,只要一个猎物出现过,当一个连树都不长的偏僻乡村的老农终于培养出一条绝世猎狗,捎信让他儿子去带回那条猎狗的时候,出于嫉妒的邻居,把那天赐神物杀死了!达戈走进家门就是去领回这只猎犬!”

  一个力量巨大的家伙把村头羊圈的木板门拍得粉碎。摔死了好几只羊。雪地上一行歪歪斜斜的脚印一直往村外去了。

  格桑旺堆带枪爬到羊圈的高屋顶上,说:“我就在这儿等它。它肯定晓得我在这里等它。”人群中正在轰传,格桑旺堆的熊来收他老命来了。但等了好久,熊没有出现。达瑟转了身往树屋的方向走。他想再去看看达戈,就在这时,一声枪响打破了寂静。

  屋子里传出了达戈的喊声:“不要再往前了,再往前,掉到捕兽陷阱里你就没命了!”从达瑟树屋底下,好几支枪同时响了。打得窗框上的碎木屑四处飞溅。

  达瑟环顾四周,看到到四周的林子里都伸出冰冷的枪口,他哭了几声,仔细倾听,屋子里再也没有了任何声息。

  而在村子的那一边,一声清脆的枪声撕裂了清冽的空气,他朝静悄悄的屋子喊了一嗓子:“格桑旺堆的熊来找他了!”

  格桑旺堆正在念念有词地往枪管里灌装火药。窄窄的楼顶上也挤上来了十多个人。格桑旺堆端着枪冲到墙边,这时,出现在眼界中的是地边歪斜的树篱与栅栏,羊顺着栅栏散开,啃食栅栏脚下比别处旺盛的枯草。咔嗒一声,猎手扳起了枪机。一个动物从柳树后面飞射而出。这生灵的动作真是优美而敏捷。张开的大口,准确地咬在了一只羊的颈上。这只豹子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同样干净利落的动作,杀死三只羊了。

  有人喊:“格桑旺堆老了,不行了,还叫达戈来干吧!”格桑旺堆正忙着往枪里装填弹药,他的手脚还是那么利索,但他自己叹了一口气,他的脸上现出了疲惫的神情。但是,那豹子也太张狂了。在人们一片惊呼声中,它又一次凌空飞跃,并在空中伸展开身子,再一次在落地的同时,把锋利的牙齿刺进了羊的颈项。楼顶上的枪响了。它沉重的身子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格桑旺堆累了,倚靠在栅栏上。”格桑旺堆回到他的守望点上去,达瑟却往另外一个方向走。

  一阵猛烈的枪声突然爆响。看来,那些包围房子的人终于等得不耐烦了,向房子发起了进攻。有人悄悄地上去,把房子点着了。房子从外面燃起来,火焰抖动着,从墙根往上爬。整个屋子差不多都被火舌包围严实了。房子周围有很多人,但只有达瑟一个人站在明处。他捂着像要炸开的脑袋,大叫了一声他朋友的名字。

  潜伏在屋子里的杀手达戈跟着那火焰一起,让那巨大的力量带到了屋外。几只冰凉的枪管顶住了他的脑袋。他慢慢站起身来,看到了站在人圈外一脸木然的达瑟。达戈对他笑了笑:“我就想死得漂亮一点。这个人,他不怕死,只是想选择一个体面的死法。

  他被押着往前走了。有跑到前面去的人跑回来,叫道:“熊!来了,格桑旺堆的熊!”那熊只用后脚着地,站起身来,就像是一个披着熊皮的巨人。这个巨人动作相当迟缓。格桑旺堆对着正顺坡而下的熊又开了一枪。熊摇晃一下,重重地倒在地上。格桑旺堆丢下枪,抽出腰间的长刀。这些带枪押解罪犯的人,也向着那个地方跑去,都要去看猎人与他宿命中的那头猎物的最后一搏。

  格桑旺堆围着这家伙转了一圈。它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被枪弹洞穿的伤口,正汩汩地涌出绯红的鲜血。他用刀背拍击熊的脑袋,熊一动不动。

  他离开了熊,走到了被五花大绑的达戈面前,作为一个好猎人,只有另一个好猎人才懂得这胜利的所有意味:“我的熊,我本来想用刀跟他搏斗一番,但只挨了一枪,它就倒下了。达戈笑了一下,说,“它没死。”格桑旺堆猛地转过身去。熊已经站起来了,它低沉地嗥叫了一声,拖着沉重的身躯蹒跚向前,向着举刀向他冲来的人张开了双臂。

  人群发出了一阵惊呼。格桑旺堆依然挺刀向上。对一个猎人来说,这是一种最为骄傲的方式。这时,达戈狂吼了一声,从斜刺里插过去,站在了格桑旺堆和那头身躯巨大的老熊之间。熊低吼一声,有力的双臂合拢来。格桑旺堆手里冰凉而锋利的长刀,飞快地插入熊的后背。熊抱着他倒下。

  他对着天空笑了,自己总算没有死得过于难看。达戈,你是机村最后一个与猎物同归于尽的猎人。和熊一个紧紧的拥抱,你的身子虽然还完完整整,但里面的骨头全部都碎裂了。

  达戈死后不久,格桑旺堆的一只腿就坏掉了。这个瘸子,每年,达戈跟熊同归于尽的那一天,他都会在那个土堆前坐上半天。每一年,风和雨都把那个土堆削低一些。格桑旺堆死去后,那个土堆终于消失了。

  我问过达瑟:“达戈呢?”达瑟说:“以后有机会,你可以去查找档案。”

  在县城上高二的拉加泽里回家休了暑假,决定不再回城上学了。他在双江口镇上盖了简单的房子。改革开放了,木材可以进入市场自由买卖,那些残剩的森林其实还有上亿上十亿的价值。整个地区都为这木材买卖而兴奋,甚至有些疯狂了。双江口镇因贩卖木材而生,因木材而亡。

  一个姑娘来了,守在他身边哀哀地哭泣,想以此阻止他这简陋的工程,跟她回学校继续念书,实现他们共同的大学梦想。拉加泽里拒绝了。

  木材市场开放后,一夜之间,很多人都靠木材生意发了财。木材检查站就像是地狱与天堂之间的一个闸口。过了那个闸口,就合了法,木头就可以换来大把的金钱;过不去,那就违了法,想靠木头发财的人就要被沉重的木头压得粉身碎骨。罗尔依站长就是那个使抽象的法变得实在的人。拉加泽里来到这里,是为了亲近那法。他从初中上到高中,一直都是班上的尖子,但是,每一次放假回到机村,看到跟木材生意有关的人都一个个发了起来,但是,自己家里,哥哥还在为自己下学期的学费长吁短叹。

  两年后的这天,拉加泽里要回机村一趟。因为镇上有大事发生。昨天半夜,双江口木材检查站有辆卡车闯关,撞飞了检查站的闸口栏杆,连带着还把验关的检查站长罗尔依撞成了重伤,躺在医院里深度昏迷。

  他刚回到家,就有人找来了。来人是更秋家六兄弟中的老三。更秋家有六个儿子。改革开放了,六个身强力壮的儿子长大了,而且一个个胆大包天,短短几年间,已经是机村首富了。他们盗伐盗卖木材挣的钱。几兄弟家家盖了新房,还买了六辆卡车。很快与更秋兄弟混在一起的年轻人也来了一大帮。拉加泽里见好就收,开口道:“你们可真是胆大,做下这么大的事情!”“就想警告他一下,想不到这家伙这么不经撞。”拉加泽里哈哈大笑,说:“不打自招啊,这可是你们自己说出来的啊。”几兄弟脸立时就白了,拉加泽里并不打算告发更秋兄弟。

  当年,伐木场把漫山遍野的树木伐倒切段,直接就从陡峭的山坡上放下山来。大雨一来,泥石流从失去遮蔽的山坡上飞泄而下,好多木头就深埋在了堆聚的砂砾之下。有好几亿呢。以前,森林是国有资源,只有国营伐木场开采。而今开放搞活,不止是木材,差不多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指标与批文。

  拉加泽里刚回到镇上,刑警老王就把电警棍顶在了他的腰间,他被带到公安执勤点一个冷冰冰的房间。拉加泽里被当胸重重打了几拳,当即就昏过去了。很快,他睁开了眼睛:“我什么都没听到。”拉里泽里第三次从短暂的昏迷中苏醒时,他们才住了手。

  拉加泽里天亮回到自家小店,茶馆李老板来看他,问:“被老王他们招呼了?”拉加泽里点点头。李老板把拉加泽里带到茶馆。李老板在这里哪是开什么茶馆,他有路子,从林业局搞得到木材指标,听说这人当过右派,坐过监牢。退了休就到这镇上做生意来了。拉加泽里想要张口求他。但他说不出口。李老板叹口气:“求个情都这么千难万难,你还想发财?”拉加泽里就要开口了,检查站的两个验关员走了进来。来人是刘副站长和本佳。内向的拉加泽里只好独自走出去,把刚才张开了嘴却没有说出来的话说出声来了:“刘站长,本佳哥哥,求你们给我开张通关条吧。李老板,求求你,分点指标给我吧。”但没有人听见这些话。

  转运时刻的到来真是一点预兆都没有。伤痛使拉加泽里久久不能入睡,这时,有人进来了,说:“小子,坐起来。”那人的手伸出来,手上有一张晃动的纸:“给你。”“李老板!真的是……木材批件!”“算了,好听的话也是真真假假,你不说也罢。这里是五个立方的木材指标,老子不念你可怜,倒怜你读过几天书,拿一票给你,试试是不是做生意料。”李老板还说:“孩子,听我一句劝,尝尝木材生意的味道,就回学校念书去吧。”拉加泽里缓缓摇头:“我的心野了,回不去了。”

  “一下水就什么都要干了。”李老板问。“干!”

  “落叶松,你敢弄吗?”落叶松是珍稀树种,砍这个树,可不是一般的盗伐林木。他问:“做什么用?”“棺材。”说出这个字眼时,李老板脸上了出现了忧戚的神情,“算了,就算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拉加泽里的心思已经全部沉浸在李老板刚刚给他的那张纸头上去了。他来到检查站时,刘副站长已经有些醉意了。“我想请你看看,这单子是真的还是假的?”拉加泽里拿出了那一纸批件,一个人大笑:“疯了,补轮胎的小子都拿着批件做生意,真是疯狂了!”

  每张脸上都露出了惊诧的神情。刘副站长这才开口:“这小子倒是条硬汉,连老王都说你是好样的。”一杯酒当即推到了拉加泽里面前,二两有余。他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喝到第四杯的时候,纸头到了刘副站长手上,他再也站不起来了,他的舌头也僵直了,只是对着刘副站长傻笑。但他还是听清了刘副站长说:“为了五个立方的批件,就把自己弄成这样,弟兄们,我想帮这小子一把。”

  拉加泽里往机村去了。只有几年短暂历史的镇子因了这两条河两条路的交汇而有了一个名字:双江口。拉加泽里却想起祖祖辈辈进出这个河口的机村人起的名字:“轻雷”。

  他走到家门口时,被人叫住了。那是更秋家老三。他揽着拉加泽里的肩膀就往他们家去了。去了,没出门的几兄弟聚起来一起喝酒吃肉。讲些弄木头时和警察和检查站那些人的打交道的惊险故事。几兄弟都说:“想发财就跟着我们干!”

  要是以往,拉加泽里肯定就受庞若惊了,但现在不一样了,所以他不说话,果然,回到家里,人还没有坐稳,哥哥埋怨开了:“出了那件事,警车一天到村子里来转三次,人人都躲着他们,你倒粘上去了。”拉加泽里淡淡地说:“说不定以后,他们要粘着我了。”拉加泽里从衣袋里掏出了那张已经变得皱巴巴的批件,“我找到做木头生意的路子了,我拿到了指标。”

  拉加泽里说:“照规矩,指标也要在指定的地方才能使用,所以,你,还有我,都不能去干这个事,这个事要让别人去干。你只要出去转上一圈,说你兄弟手里拿着木头指标就可以了。”哥哥刚出门,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警察又来了!”胆小的哥哥不敢再出门,拉加泽里自己出门去了。

  刚走到村中广场上,倚在警车门边的警察就向他招手。拉加泽里说:“我在那里开店,我有工商执照。”警察大笑:“补破轮胎,那么个破生意,还工商执照,听口气像开了多大的公司!”拉加泽里心里知道自己是不应该激怒这个警察的,但是,这是在机村,将要开展的生意需要自己在众人面前用这种挑衅的口气跟警察说话,“破不了案子,用多大口气说话都是没有用的。”警察出手很快,把他一只手扭到身后:“还想尝尝请你过夜的滋味?”

  一个老男人从人群里站了出来。这个人是拉加泽里从前恋人的父亲崔巴噶瓦。他走过来,伸手扼住了警察的手腕,越来越紧地扼住。警察的脸色慢慢变了。崔巴噶瓦说:“警察先生,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自己管教。”

  然后,他对拉加泽里说:“跟我走,我给你弄弄身上的伤。”拉加泽里很不好意思,过去的恋人已经是医学院的大学生。自己却被一个靠一身衣服提高了身份的警察欺负。村子里的人都说,崔巴噶瓦老头好久都不在村里现身了,看来是专门来会拉加泽里。走在山道上,老头随手指指某个地方,伐木场大规模砍伐过后还残存了小片林子都在木材生意起来之后,被机村人自己给砍伐了。“钱就那么有用?什么东西都弄光了,这辈子活了,下辈子人还活不活了。”

  机村只有一片林子,因为有一个倔老头还保护着,所以他骄傲地说:“看,我的林子。”拉加泽里一直在向山的高处张望。他知道自己在张望什么。是那些在十月间在一地白雪与灿烂阳光中的落叶松。走了一段,老头回过头来,看拉加泽里还不断抬头去望山高处,心下就有些狐疑,“小子,走路时好好看着脚下,不要踩空了。”

  第二天,拉加泽里走出这个院子,突然有很悲伤的情绪涌上心头,要是他继续上学,那这个倔强的老头真的会成为他的父亲。

  拉加泽里刚进村就碰上了刀子脸。刀子脸也用搞木头赚的钱买了东风卡车。刀子脸拍拍他的肩膀:“兄弟,说定了,运输的事情就是我了!”话还没有说完,外号叫铁手的小伙子又摇晃着身子走过来。刀子脸说:“看,我管运输,这小子是砍木头的,一条龙服务!”

  拉加泽里却沉默不语,一直走到铁手隐藏他存货的地方。铁手是个老手了,存货就堆在公路上面一点点,平铺两根过桥木,木头直接就可以平移到卡车上了。

  拉加泽里更加像是一个将成为大老板的样子,他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子,写了一张条子,交给铁手:“拿着,这是欠条。你看看数字对不对。”

  一个上午,拉加泽里就把事情搞定了。自己搭了顺路的拖拉机回镇上去了。一回镇上,他直接就到了检查站,把本佳拉到屋子里,将装在信封里的八百块钱塞进他口袋,压低了声音:“你跟刘站长是什么时候的班?”本佳手按着塞进了钱的上衣口袋,把头伸出窗外,喊道:“帮我看看值班表,我是不是晚上的班!”拉加泽里走出门去,还不敢相信事情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忍不住又返身回来,拿出给刘副站长的那份钱:“这是……刘站长……”本佳头也不抬:“他的东西你自己给他。”这么推心置腹的话,更是让拉加泽里感激莫名。 “行了,行了。到时候就来吧。”

  李老板安坐在店子里。拉加泽里说:“你要的那落叶松,棺材料,我找人去弄了!”李老板当即生气了:“你也算知书识礼,才想帮帮你,想不到也是个见点钱就心浮气燥的主!嗨!”轰然一声,拉加泽里的头一下就大了。命运之门刚刚在面前打开一道缝隙,却在一个不可能预想到的地方訇然一声要关上了。李老板又抱起大茶杯,回复到平平淡淡的神情与语气:“其它的事情以后再说。”拉加泽里知道,现在要再说什么都没有用处了。他来到检查站看见检查站的人都没睡觉,围着一桌麻将。

  本佳转身把拉加泽里带到自己屋子里,“来,我有道习题解不开,听说你在学校是高才生,帮我看看。”本佳还说:“干脆,你就跟我一起读自考大学吧。“拉加泽里缓缓摇头:“你是国家干部,你读自考有好处,我读自考干什么?”但他想说一句更快意更决绝的话是,“我已经把自己毁掉了。”但他没有这样说,他用哀戚的口吻说,“本佳,你要帮我。”本佳说:“我已经在帮你了。”

  车上的木材有十多个立方,他的指标单上只有五个立方,但是,本佳连看都没看,就收了他那张纸头,另换了一张硬纸卡片,在空格里填上数字,盖上一个蓝色的方块印章,就在屋子里按动电纽,关口那根栏杆就慢慢升起来了。

  拉加泽里感谢的话还没有出口,本佳挥挥手,说:“回来后你要帮我复习。”

  刚上道,刀子脸就把车停下来,说:“现在你是老板,我想该有人告诉你路上的规矩。你在木材市场上有定下的买家?”“没有。”

  “那就要靠我来联系买主,讨价还价。”刀子脸笑了,他竟然伸出手来拍了拍拉加泽里的脸:“同学,我不能说这条道是黑道,但说它半黑不白也不算吓唬你。这条路子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趟出来的。”拉加泽里也听说过,在省城附近的木材市场上,大公司的东西直接就交到木材厂或火车站了,他们不在市场上数钱。在市场上零卖的,其实都是卖给几个霸住了市场的帮派。他没想到的是,一过了检查站的关口,离省城的交易市场还很远很远,刀子脸就跟他翻脸了。

  刀子脸关掉了车前灯,两个人在黑暗中静坐了一会儿,刀子脸啪一声打开驾驶的顶灯,同时把一万块拍在他面前:“这一车,你净赚这么多。剩下的,我有卖主,除了运费,也该赚个一千两千。”拉加泽里拿起那一万块钱,塞进口袋,想了想,又点了五百块出来,伸到刀子脸面前。刀子脸问:“给我?为什么?”

  “买票。”拉加泽里笑了,“我们的生意已经成交了,我还没有去过省城,我想去”

  那个巨大的城市出现了。很快来到木材市场,刀子脸跳下车,眼里又现出了那种凶巴巴的神情:“看好车,我去找人看货。”刀子脸一会儿跟着几个表情横蛮的人回来,验货,谈价,抽烟,开玩笑,称兄道弟,他却坐在驾驶室里流汗,犯困,没有动窝。那个人称老大的家伙,还拉开车门,仔细地把拉加泽里打量了一番,转身对刀子脸说:“这里还有一段木头嘛。”

  拉加泽里回去拿出赚到的九千五百块钱放在桌上:“我不知道该付你多少钱。”其实,他知道行情,知道该付多少钱,但他还想听到李老板说句“这就对了”。李老板没接这个话茬:“这笔钱够你回去读完高中了。”“我回不去了。”拉加泽里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道。

  李老板从那摞钱里点出自己那一份,打开柜子,端出一只铁盒子,从里面又取出一纸批件,他一看那数字,不禁吓了一跳,是一张一百二十立方的大单!” “算清楚了?这回,可不是卖指标,这是我们两人的合伙生意,你跑腿,搞收购,我出本钱跟指标。”拉加泽里爽利地说:“你是我老板!”

  拉加泽里去找本佳。他已经把本佳当成朋友了。他从省城给本佳买了一套英语听力磁带。本佳当即把一台没有开封的录音机送给了他:“你拿去用吧。”

  第二天早上,拉加泽里早早起来,就赶到机村搜罗木头,装车,发运,李老板给他的单子足足有十卡车的木头。他不会规规矩矩就弄十卡车。规规矩矩的生意赚不了几个钱。他至少用这指标作掩护,弄出至少二十卡车木头去。就靠这一张单子,他至少要赚到十万块钱。机会来了,胆子大一点,下手狠一点,这钱也就到手了。

  在检查站,本佳不说话,只是朝墙上努努嘴,他就看到了一张本周的值班时刻表。他笑了:“就这么明明白白地写着?”“所以,你的财运来了。”本佳还给他拦了一辆往县林场去装料的车回机村去。

  拉加泽里回到村里,再也不用叫人放话出去了。马上就有人找上来,要拉他去看自己的木头。不用半天时间,他就收了五十多立方的木材。回家吃饭时,有车的司机们就自己上门来了。先是刀子脸上门来的。他也提出可以代理所有的运输事务,拉加泽里却懒懒地说:“反正有你的活路,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们也不该把别人的财路都算计完了。”

  更秋兄弟当然也找上门来,拉加泽里满脸堆笑:“小生意,帮朋友一点忙,人家不想张扬,我就是跑跑腿罢了。没有大单,怎么敢跟你们开口。”就这样把他们堵回去了。老三脾气最爆,还要追问一句:“他妈是哪路神仙,把这么好的差事交给你办?”拉加泽里竖起手指举到唇边:“既然是神仙,名字还是不说为好。”

  天黑不久,刀子脸就其他司机们前后脚来了。拉加泽里写了一张条子给刀子脸,说:“五辆车一起过关。”他又转脸对其它人说,“过了关,就各走各的吧。上次,刀子脸一车给我一万,我上下打点,也不容易,大家就照此办理吧。”

  不到半个月时间,李老板给拉加泽里的单子就用完了。但他还没有从城里回来。茶馆服务员也不知道老板一点消息。拉加泽里算算,竟然赚到手十好几万。他送了打点检查站的钱去。本佳不收:“你是要长做这个生意了,你不能每次都这么干。”他请本佳指点。本佳说:“你要有心感谢刘站长,就到银行用他的名字开个户头,折子放在你手头,他有什么事情了,盖房子嫁女之类,就把这个给他。”拉加泽里立即就领会了,他押货去了一趟省城,找一家银行给本佳与刘站长各开了一本存折。他还买了两张地图,把那家银行所在的地方在地图上勾画出来。刘副站长却感动了,把那地图在手里抖得哗哗作响,连说:“只要把着这关口栏杆的升降,就有你吃饭的地方。”这一切,都给拉加泽里加入了某种秘密社会特别感觉。

  李老板在镇上消失已经十多天了。拉加泽里坐在店里,却心神不宁。每有车在镇上停下,他都以为是李老板回来了。

  没人想到,被撞伤的检查站长罗尔依回来了。刚受伤时,都说他可能活不过来了。后来,又说他变成了植物人。但这个早上,他突然精精神神地出现在了大家面前。警察老王出现了,坐在他面前,要他回忆一下被闯关的卡车撞伤的过程。但他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医生说那一撞,把他脑子里好多过去的记忆都撞掉了。他失掉的只是那些想起来糟心的东西,倒把验关员职责条例啊,有关森林保护法规的相关条文记得清清楚楚。结果,大多数满载木材的卡车都在关口受到严格的检查。让人想不到的是,又一个好运气因此降临到了拉加泽里头上。就两三天时间,检查站关口两边,卸下来的木头已经堆积起来有好几十年立方了。刘站长说:“天天卸木头,我的人受不了了。这活包给你,你找几个人来干!”拉加泽里一下就找来了十多个人。

  拉加泽里连夜包车装载,揣着合法手续,亲自押车去了省城。当然,最后出手的活他都让给刀子脸来干。刀子脸回来时欢天喜地。因为双江镇检查站风声紧,这里木材的价格立马应声上涨了。这一次,刀子把一包钱全部交到他手上,拉加泽里连夜回到双江镇,他也把一大包钱放在本佳跟刘站长面前,说:“请老大发话。如何处置。”刘站长让他先拿三万多交到检查站兼职财务手上。还剩下了五万多块留给拉加泽里。

  太阳刚出来,机村组织起来去参加县里商贸洽会开幕式的车队驶到检查站关口前了。失忆症依然如故的罗尔依把这当成一件大事,他来到关前。车队一出现,他就按动开关,升起了栏杆。就是眼下车队中的一辆车把他撞成这个样子的,但他已经没有这个记忆了。这辆车到了罗尔依跟前,他却满脸笑容,喊道:“排好队,注意安全!”

  更秋家六兄弟,就有五个享用了盛大的酒席。县领导讲过话,乡政企业局长还下来一桌桌敬酒。局长举着酒杯说:“乡亲们,干得好!现在国家政策好,支持老百姓发财致富,这个机遇可是要好好抓住啊!”局长把外来的老板领到了机村人的桌子上。更秋兄弟回来时,带着那个要搞木材深加工的老板,他们打算跟这个老板共同投资在双江口镇上建一个锯木厂。老二是名副其实的总经理,却没有什么事情可干,就到检查站去,在失忆的罗尔依跟前走来走去,正精神抖擞工作的罗尔依会突然停下来,眼里突然一下闪现出恐惧的神情,但这种神情转瞬之间就消失了。老二这时显现出真正的惊恐:“或许他早就醒过来了,只是装作还没有醒来。”

  这段时间,木材检查一天天松动了,除了特别不走运的,都能顺利过关。拉加泽里和检查站的关系,在机村已经人尽皆知了。有车出了问题,卡在检查站了,乡里乡亲的,他们会找拉加泽里去站上求情,拉加泽里也就会跑上一趟。

  也就是两三个月时间,这个一年苦挣六七千块的补胎店小老板手里一下就有了好几十万元,快一百万

  有天拉加泽里看见茶馆的灯亮着,过去看见消失多日的李老板站在窗前。每当拉加泽里想说点什么,他就举起手,作一个制止的手式。后来,还是他自己坐下来,声音低沉地说:“看来,我要离开了。我病了。绝症。”面对这么严重的话题,拉加泽里无话可说,他飞快跑回店里把挣来的钱全部放在桌上。李老板叹息一声:“我拿钱没有什么用处了。”李老板开口了:“你来。”然后,他们两人就来到李老板的卧室。李老板把床头边柜子上的台灯挪开,柜门打开,拉加泽里看到了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钱。还有好多个存折。李老板从柜子里拿出几张批件,说:“还有好几百方呢。不过,这是最后一批了,都给你吧。”

  拉加泽里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李老板端坐不动,说:“小子,知道我为什么帮你?是我自己可怜。我想让你做我的干儿子,”

  “我已经上山看过,找到上好的落叶松了,我要给你做一副最好的棺材!”

  李老板叹口气:“不必了。这个店也交给你,”最后李老板说,“我是没有子孙的人,这木头生意是把子子孙孙的饭都吃完了,必然是天怒人怨!”拉加泽里说:“我要好好安葬你,用最好的棺材。”

  他捎了口信回村给铁手,让他去那个地方等他。下山后,他来到那是过去恋人的家。崔巴噶瓦的口气不如以前那么和善。拉加泽里把心里的话说出口来:“我想进城时去看看她。”“不,我的女儿不要糟蹋了家乡森林的人去看她。”崔巴噶瓦坚定地摇头。拉加泽里心中响起一阵悲切的声音,恍然就是李老板对着晚风拉起的二胡声了。拉加泽里知道,老人编结好手头这些东西,就要去找一些大树挂上,挂上了这些的五彩经幡,对于逝去的人来说,那就是寄魂之所,对于活着的人来说,那是命息所在的地方。他问道:“挂在什么地方。”老人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顺着他的视线,拉加泽里看到拉加泽里看到那些落叶松了。拉加泽里突然明白了,这个固执的老家伙要把这些经幡挂到那些落叶松上。他知道,自己不能干这件事情了,赶紧回村去找铁手。

  拉加泽里刚走到村口,就见嫂子慌慌张张地向他跑来。嫂子跑到他面前:“救救你哥哥。”差不多整个机村的人都聚集到了那个地方。哥哥站在离岸并不太远的河水中间。更秋家老三却在冷笑:“自己跑到河中间去要自杀,现在又要人救他。”

  拉加泽里的脑袋嗡嗡膨胀,就想抓起斧子来跟他拼命,但他忍住了。拉加泽里跳入了河中。抱着水淋淋的哥哥走上了河岸。回到家,拉加泽里这才有时间听人们细说原委。他哥哥提着斧头去砍一株桦树,控制不了树木的倒下的方向。树倒下时砸断了经过机村的长途电话线。更秋家老三说,这一根电线里有很多人说长途电话,电线一断,一个钟头光是赔邮电局的钱就要几十万元。听到这个,他哥哥就开始哭泣了。他爬到电线断头那里,想接上那些电线。但有人喊有电,又把他吓回来了。老三说,这是国防线路,要是耽误了解放军的消息,那就不是赔线,是要掉脑袋的事情了。这一下,这个懦弱胆小的人就只好跑到河里去了。

  怒火从拉加泽里心头升腾起来,气咻咻地奔更秋家去了。到了他家门前,他高声叫骂,:“老三,你出来!”老三立即举刀扑了上来,拉加泽里早已牢牢地分腿站好,侧身挥臂,同时一声呐喊,沉沉的木棍先是击中了老三的肩头,然后,轻轻弹跳一下,又落在了他的脑袋上。

  消息像闪电一样照亮机村。全村人都聚集到了这个地方。人们发动汽车,伤者被抬上去,急火火地往县城去了。救人的汽车开走了,还有很多人围绕着他,都保持着敬畏的沉默。已经发生的事情全都在他的意料之外。

  天慢慢亮了。在这样的好天气里,山坡上所有萌生了新叶的树木都闪烁着亮眼的绿光。拉加泽里突然大叫一声:“糟了,我让铁手去砍那些树!”但是来不及了,远处的路上扬起了尘土,然后,两辆警车出现了。

  这个时候,那些落叶松中最挺拔最翠绿的那一棵,摇晃着,摇晃着倒下了……

  拉加泽里因杀人罪被判十二年。

  所有新的事物正在涌入机村。机村消失的一切和正在消失的一切,已经成为女博士研究的对象。那一切无限生动、无限哀婉、无限惨烈的历史现场,更注定将不断被各种知识时尚的肢解。神秘的觉尔郎峡谷、那个保持了上千年神性的地方,曾激起无数机村人的幸福想象的地方,在现代化的成功开发下,成了大批外地游客的游览胜景。当年老的索波被迫退休,不再有机会亲近峡谷中的鹿群,就意味着这最后一个神性之所也将消失。年轻的机村人们开始按照外来游客的眼光来审视和改变自己,机村的歌手们开始按照游客和都市人的想象来装扮自己,并名利双收,出狱后的拉加泽里成为酒吧的老板……机村前后的巨变,就像一场漫长的战争突然间就变成一出助人娱乐的戏剧,外界想象的机村,是现代社会病态的一个衍生物而已,然而,正是这样一个新的机村在孕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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