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太阳的道路是弯曲的。我注意几次了。在立夏前后,朝阳能够照到北房的后墙,夕阳也能够照到北房的后墙。其他时间,北房拖着变深的影子。 二十二 立春一到,便有冬天消逝、春天降临的迹象。整整过了一冬的北风,已经从天涯返回。看着旷野,我有一种庄稼满地的幻觉。踩在松动的土地上,我感到肢体在伸张,血液在涌动。我想大声喊叫或疾速奔跑,想拿起锄头拼命劳动一场。爱默生认为,每一个人都应当与这世界上的劳作保持着基本关系。劳动是上帝的教育,它使我们自己与泥土和大自然发生基本的联系。 但是,在这个世界上,有一部分人,一生从未踏上土地。 二十三 捕鸟人天不亮就动身,鸟群天亮开始飞翔。捕鸟人来到一片果园,他支起三张大网,呈三角状。一棵果树被围在里面。捕鸟人将带来的鸟笼,挂在这棵树上,然后隐在一旁。捕鸟人称笼鸟为“游子”,它们的作用是呼喊。游子在笼里不懈地转动,每当鸟群从空中飞过,它们便急切地扑翅呼应。它们凄怆的悲鸣,使飞翔的鸟群回转。一些鸟撞到网上,一些鸟落在网外的树上,稍后依然扑向鸟笼。鸟像树叶一般,坠满网片。 丰子恺先生把诱引羊群走向屠场的老羊,称作“羊奸”。我不称这些圈子为“鸟奸”,人类制造的任何词语,都仅在它自己身上适用。 二十四 平常,我们有“北上”和“南下”的说法。向北行走,背离光明,称作向上,向南行走,接光明,称作向下。不知这种上下之分依据是什么而定(纬度或地势?)。在大地上放行时,我们的确有这种内心感觉。像世间称做官为上,还民为下一样。 二十五 麻雀和喜鹊,是北方常见的留鸟。它们的存在使北方的冬天格外生动。民间有“家雀跟着夜猫子飞”的说法,它的直接意思,指小鸟盲目追随大鸟的现象。我留意过麻雀尾随喜鹊的情形,并由此发现了鸟类的两种飞翔方式,它们具有代表性。喜鹊飞翔姿态镇定、从容,两翼像树木摇动的叶子,体现在各种基础上的自信。麻雀敏感、慌忙,它们的飞法类似蛙泳,身体总是朝前一耸一耸的,并随时可能转向。 这便是小鸟和大鸟的区别。 二十六 一次,我穿越田野,一群农妇,蹲在田里薅苗。在我凝神等待远处布谷鸟再次啼叫时,我听到了两个农妇的简短对话: 农妇甲:“几点了?” 农妇乙:“该走了,十二点多了。” 农妇甲:“十二点了,孩子都放学了,还没做饭呢。” 无意听到的两句很普通的对话,竟震撼了我。认识词易,比如“母爱”或“使命”,便要完全懂它们的意义难。原因在于我们不常遇到隐在这些词后面的,能充分体现这些词涵义的事物本身;在于我们正日渐远离原初意义上的“生活”。我想起曾在美术馆看过的美国女画家爱迪娜?米博尔画展,前言有画家这样段话,我极赞同:“美的最主要表现之一是,肩负着重任的人们的高尚与责任感。我发现这一特点特别地表现在世界各地生活在田园乡村的人们中间。” 二十七 栗树大都生在山里。秋天,山民爬上山坡,收获栗实。他们先将树下杂草钊除干净。然后环树独出刨出一道道沟垄。为防敲下的栗实四处滚动。栗实包在毛森森的壳里,像蜷缩一团的幼小刺猬。栗实成熟时,它们黄绿色壳斗便绽开缝隙,露出乌亮的栗核。如果没有人采集,栗树会和所有的植物一样,将自己漂亮的孩子自行还给大地。 二十八 进入冬天,便怀念雪。一个冬天,迎来几场大雪,本是平平常常的事情,如今已成为一种奢求(谁剥夺了我们这个天定的权利?)。冬天没有雪,就像土地上没有庄稼,森林里没有鸟儿。雪意外地下起来时,人间一征喜悦。雪赋予大地神性;雪驱散了那些平日隐匿于人们体内,禁锢与吞噬着人们灵性的东西。我看到大人带着孩子在旷地上堆雪人,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一这同样进行着许多欢乐的与雪有关的事情。 可以没有风,没有雨,但不可以没有雪。在人类美好愿望中发生的事情,都是围绕雪进行的。 二十九 一只山路上的蚂蚁,衔着一具比它大数倍的蚜虫尸体,正欢快地朝家走去。它似乎未费太多的力气,从不放下猎物休息。在我粗暴地半路打动时,它并不惊慌逃走。它四下寻着它的猎物,两只触角不懈地探测。它放过了土块,放过了石子和瓦砾,当它触及那只蚜虫时,便再次衔起。仿佛什么事情也未发生,它继续去完成自己庄重的使命。 三十 我把麻雀看作鸟类中的“平民”,它们是鸟在世上的第一体现者。它们淳朴和生气,散布在整个大地。它们是人类卑微的邻居。在无视和伤害的历史里,繁衍不息。它们以无畏的献身精神,主动亲近莫测的我们。没有哪一种鸟,肯与我们建立如此密切的关系。在我对鸟类作了多次比较后,我发现还是最喜爱它们。我刻意为它们写过这样的文字: 它们很守诺言每次都醒在太阳前面它们起得很早在半道上上等候太阳然后一块儿上路它们仿佛是太阳的孩子每天在太阳身边玩耍它们习惯于睡觉前聚在一起把各自在外面见到的新鲜事情讲给大家听听由于不知什么叫秩序它们给外人的印象好像在争吵一样它们的肤色使我想到土地的颜色它们的家族一定同这土地一样古老它们是留鸟从出生起便不远离自己的村庄(《麻雀》) 三十一 下面的内容,是我在一所小学见到的,为众多的学生保证书之一。原文抄录如下: 我把这二十世纪末中国少年的誓言记在这里,但不想多说什么。惟愿我们的少年长大后,不再写出类似鲁迅先生曾写过的话:“长辈的训诲于我是这样的有力,所以我也很遵从读书人家的家教。屏息低头,毫不轻举妄动。两眼下视黄泉,看天就是傲慢‘满脸装出死相,说笑就是放肆。”(鲁迅《忽然想到》) 三十二 一架直升飞机,从小镇的上空呼啸而过。我看到街上三个孩子蹦跳着高喊:“飞机,飞机,你下来,带我们上动物园。” 孩子们不去说别的什么地方,这是缘于生命的、在因袭与指导之外的选择。 三十三 世界上的事物,往往有两种以上的称呼。这里讲的,不指西方分类学上物种的“二名法”(用两个拉丁字构成某一物种名称的命名法,第一字是属名,第二字是种加词)或“三名法”(用三个拉丁字表示生物亚种或变种的命名法,由属名、种加词和变种加词构成)。而指我们认识的事物,大多拥有数个名称,分别称做学名、别名和俗名。它们各自有着神秘的来历,在不同的场所,体现自己独特的作用。比如太阳,亦称日,我还知道北方的农民称之“老爷儿”;鸱,亦称枭,民间则称之“猫头鹰”或“夜猫子”。 学名是文明的、科学的、抽象的,它们用于研究和交流,但难于进入生活。它们由于在特征和感性上与其所指示的事物分离,遭到泥土和民间的抵触;它们由于缺少血液和活力,而滞在学者与书卷那里。 别名是学名的变称,与学名具有同一命运。 俗名是事物的乳名与小名,它们是祖先的、民间的、土著的、亲情的。它们出版民众无羁的心,在广大土地上自发地世代相沿。它们既体现事物自身的原始形象或某种特性,又流露出一地民众对故土百物的亲呢之意与随意心理。如车前草,因其叶子宽大,在我的故乡,称做“猪耳朵”;地黄,花冠钟状、甘甜,可摘下吮吸,故称“老头喝酒”。俗名和事物仿佛与生俱来,诗意,鲜明,富于血肉气息。它们在现代文明不可抵御的今天,依然活跃在我们的庭院和大地。它们的蕴意,丰富、动人,饱含情感因素。无论什么时候,无论走到哪里,只要我们听到这样的称呼,眼前便会浮现我们遥远的童年、故乡与土地。那里是我们的母体和出发点。 俗名对人类,永远具有“情绪”意义。 三十四 在北方的林子里,我遇到过一种彩色蜘蛛。它的罗网,挂在树干之间,数片排列,杂乱联结。这种蜘蛛,体大入足纤长,周身浅绿与桔黄相间,异常美丽。在我第一次猛然撞见它的时候,我感觉它刹那带来的恐怖,超过了世上任何可怕的事物。 相同的色彩,在一些事物那里,令我们赞美、欢喜;在另一些事物那里,却令我们怵目、悚然,成了我们的恐怖之源。 三十五 每次新月出现,只要你注意,你会在它附近看到一颗亮星。有时它们挨得很近,它们各自的位置,身处的背景,密切的情形,都让我将它们看作大海上的船与撑船人。可是不久,撑船人便会弃船而去。后来,我查阅了天文方面的书,始知这个撑船人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金星,我们熟悉的太阳系第二位行星,地球最近的邻居。由于金星是地内行星,因而它的行踪往往飘泊不定。黄昏在西方最早显现,凌晨在东方最迟隐去的星,就是这个活跃的“撑船人”。在古代,中国人给它起了很优雅的名字:黄昏称它“长庚”,凌晨称它“启明”。希腊人比较粗爽,他们本能地、形象地、诗化地、亲昵地、直截了当叫它“流浪者。” 三十六 尽管我很喜欢鸟类,但我无法近距离观察它们。每当我从鸟群附近经过,无论它们在树上,还是在地面,我都不能停下来,不艰盯着它们看,我只能侧耳听听它们兴高采烈的声音。否则,它们会马上警觉,马上做出反应。终止议论或觅食,一哄而起,迅即飞离。 我的发现,对我,只是生活的一个普通认识;鸟的反应,对鸟,则是对生命的一个重要的经验。 三十七 在樗树(臭椿)上,有一种甲虫,体很小,花背,角形,生物学称它为象鼻早或象甲。乡下孩子叫它“老锁”。它们通常附在樗树的干上,有时很低,伸手可及。只要有人轻轻一碰,它们便迅速蜷起六足,象鼻状的长喙紧贴胸前,全身抱在一起。此时,孩子们抓起一只,对着不断呼唤:“老锁,老锁,开门!”情真意切,永不生厌。仿佛精诚所至,它最终总会松开肢身,然后谨慎地,像一头小象,开始在孩子们的手上四下走动。 三十八 秋天,大地上到处都是果实,它们露出善良的面孔,等待着来自任何一方的采取。每到这个季节,我便难于平静,我不能不为在这世上永不绝迹的崇高所感动,我应当走到土地里面去看看,我应该和所有的人一道去得到陶冶和启迪。 太阳的光芒普照原野,依然热烈。大地明亮,它敞着门,为一切健康的生命。此刻,万物的声音都在大地上汇聚,它们要讲述一生的事情,它们要抢在冬天到来之前,把心内深藏已久的歌全部唱完。 第一场秋风已经刮过去了,所有结满籽粒和果实的植物都把丰足的头垂向大地,这是任何成熟者必至的谦逊之态,也是对孕育了自己的母亲一种无语的敬祝和感激。手脚粗大的农民再次忙碌起来,他们清理了谷仓和庭院,他们拿着家什一次次走向田里,就像是去为一头远途而归的牲口卸下背上的重负。看着生动的大地,我觉得它本身也是一个真理。它叫任何劳动都不落空,它让所有的劳动者都能看到成果,它用纯正的农民暗示我们:土地最宜养育勤劳、厚道、朴实、所求有度的人。 三十九 人类与地球的关系,很像人与他的生命的关系。在无知无觉的年纪,他眼里的生命是一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井,可以任意汲取和享用。当他有一天觉悟,突然感到生命的短暂时,他发现,他生命中许多宝贵的东西已被挥霍一空。面对未来,他开始痛悔和恐惧,开始锻炼和保健。 不同的是,人类并不是一个人,它不是具有一个头脑的整体。今天,各国对地球的掠夺,很大程度上已不仅仅为了满足自己国民的生活。如同体育比赛已远远超出原初的锻炼肌体的意义一样,不惜牺牲竞争和较量,只是为了获得一项冠军的荣誉。 四十 我的祖父、祖母,两个年逾八十的老人。一次在我回乡下去看望他闪时,他们向我讲了这样一件事: 一天深夜,他们突然被响动的院门惊醒。借着微弱的月光,他们看到进来一个人,推着自行车。这个人来到屋前,拍着屋门,含混地叫着:“大爷您开门,大爷您开门!”他的叫声不断,声音可怜。听着这陌生而又哀求的叫声,起来的祖父给他打开了门。这是一个壮年汉子,渴了酒,自称走错了门,说了几句什么,不久便退出去了。 有着一生乡村经验与阅历的祖父、祖母,依然保持着人的最初的心和他们对人的基本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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