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偷桃

到清水桥上，一头栽到清水河里。
　　
　　四
　　
　　罗地瓜坚决地在清水桥下扎下根来。他把杂技表演得更加逗人喜欢，鬼子们像是不记得曾经带给罗地瓜的伤痛，过不了几天，他们又到桥下来看罗地瓜的表演。
　　
　　罗地瓜面无表情，先是表演了一个简单的魔术，鬼子们又兴高采烈地看着，吆喝着，鬼子队长又去拍他的肩，夸他大大的良民。
　　
　　胖翻译却看出了罗地瓜眼色里的东西，他不想去和罗地瓜说话，但还得翻译鬼子的话，他走到罗地瓜面前，说，莫想太多了，这样的事，多着哩。司令部里天天都在糟蹋女人。
　　
　　罗地瓜什么也不说，只是专注地表演着他的杂技。罗地瓜的儿子像木偶一样，呆呆地，听着罗地瓜的号令，做着自己的事。
　　
　　有两次，鬼子小队长让胖翻译把罗地瓜带进司令部里，给他们表演杂技。
　　
　　还有一次，小队长甚至提出要罗地瓜教他表演魔术。
　　
　　罗地瓜没法，给鬼子小队长教了几个最简单的魔术。小队长很高兴地赏了他三块银元，表示犒劳。
　　
　　罗地瓜把钱接了，脸上依然没有表情。
　　
　　时间就这么过着，跟清水河里的水一样。不过，清水城里的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罗地瓜看着日本兵杀人像切瓜一样随便，看着他们把女人像牲口一样的摁倒在地，看着他们怎么去街上抢劫财物，罗地瓜的心，也跟一块要烧焦的木炭一样，只等着一粒火星，就要熊熊燃烧起来。
　　
　　五
　　
　　冬月二十八，雪下得很大，清水城里的房顶上成了白花花的一片。临近中午，太阳懒洋洋地出来，胖翻译来到清水桥下，远远地叫道，罗地瓜，走，收拾东西，到宪兵司令部去，松下队长有请。
　　
　　罗地瓜说，昨天才去，怎么今天又要去？
　　
　　今天来贵客啦，听说是什么皇室家族，来这里视察。胖翻译经常来，和罗地瓜熟悉了，知道他就是一个演杂技的，但也不能多说。你可要拿出看家本领，让太君高兴了，多多的赏金。
　　
　　屁，罗地瓜说，好几次了，都是白看，哪一次给我一个铜板？我还要全家吃饭哩。
　　
　　胖翻译脸一横，变了声调，你这人，给脸不要脸，稍稍待你好点，你就要翻上天是不？少啰嗦了，走快点，你脑袋都拽在人家手里哩。
　　
　　罗地瓜说，今天给贵宾表演，我得用自己的拿手好戏才行哟。
　　
　　那当然，你要使出你的看家本领。
　　
　　罗地瓜说，那我就表演偷桃吧。
　　
　　偷桃？
　　
　　罗地瓜说，是的，这是我祖上传下来的，轻易我不表演。不过，我还得回一趟家，准备些道具才行。
　　
　　胖翻译说，就你啰嗦，行，半个小时后，你自己到司令部去。
　　
　　罗地瓜和儿子到达司令部时，一个小鬼子将罗地瓜父子俩全身上下搜了个遍，还把他们带的道具全部检查了一通。
　　
　　道具也简单，一个木箱，里面放了一条绳索，细如丝线，白色，卷成一团，再无他物。
　　
　　进得司令部屋后的园子里，一个五短身材的矮胖鬼子腆着个大肚子，傲慢地盯了一会罗地瓜，说，你就是松下君说的杂技表演家？鬼子小队长毕恭毕敬地说，正是他，他教了我几套魔术哩。园田将军，我来给你表演一下吧。
　　
　　园田道，松下君，那你表演表演，让我们开开眼界。一群日本军官都兴奋地叫起来，来一个，来一个。
　　
　　鬼子小队长表演的是飞花穿针。罗地瓜曾把这个动作的要领给松下讲过，这鬼子小队长脑瓜子很灵活，三两遍下来，把这个表演得很地道。
　　
　　当着园田少将的面，松下得意地卖弄着自己的所学，只见他右手随意地向空中抛起一把银白色的钢针，一根红色丝线勾在左手上，左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嘴巴卟地吹响后，红色丝线全穿在这些钢针细小的针眼上。
　　
　　日本军官们个个把眼睛瞪得铜铃样，嘴里哇啦哇啦地叫着。园田很是高兴，松下得意地说，将军，今天我还特意把这个中国人带来，他有更神奇的东西要给大家开开眼界。
　　
　　园田和一帮亲随直叫，支那人，快快地表演。
　　
　　六
　　
　　罗地瓜走上前来，看着一大帮人围着园田，又看着松下在他面前的恭敬样子，知道这个日本人肯定来头大得很，很长时间的愤恨一下在脑里清晰开来，他往日一直寻找的东西有了一个答案，他想，自己等待的时机终于到来了。
　　
　　他不露声色地来到院坝里，地面上还有不少积雪，白晃晃的，扎着眼睛。
　　
　　松下问罗地瓜，你的，今天，给将军表演什么的好戏？
　　
　　罗地瓜说，就表演偷桃吧？
　　
　　园田说，偷桃？这是冬天，哪里来的桃子？
　　
　　罗地瓜说，太君不相信？
　　
　　罗地瓜的儿子就埋怨父亲，现在冰天雪地，哪来的桃子？父亲你不要乱说。
　　
　　这话，园田听得懂，他见罗地瓜的儿子在埋怨父亲，心里高兴，直叫道，你的，就表演偷桃吧。
　　
　　做儿子的咕咕哝哝，说，父亲，你真的不晓事，这么冷的天，偷不来桃子，太君可要怪罪的哟。
　　
　　园田说，那当然，桃子的没偷来，统统的死了死了的。
　　
　　罗地瓜说，既然我已经把话说了出来，也没得法。地上积雪满天，也找不出一个鲜桃来，但不等于天上没有啊。只不过，要到天上去借，也只有王母娘娘的蟠桃园里才有。儿啊，只有委屈你一下了，到天上去偷了王母娘娘的桃子，给太君们尝个新鲜。
　　
　　儿子不满意，说，这么个冷的天，滑溜溜的，我怎么上得去。
　　
　　父子俩一个要他偷，一个又不乐意。
　　
　　松下不耐烦了，还不快快的，将军不想等了。
　　
　　罗地瓜说，好了，我正在施用魔术，先把上天的梯子搭好，儿啊，你慢慢爬上去就行了。不过，进了园里可得机灵点，不然，被守园子的抓住了，你也就没命了。
　　
　　他把箱子里的细绳向空中一抛，原本纤细的绳子立即悬在空中，像一根直立的柱子，另一端被牢牢地挂着。一会儿，绳子越来越高，云端里只隐隐地看得见跟烟雾一般的细绳。
　　
　　罗地瓜催促儿子快上去，儿子到得绳子下面，望望没入云端的绳子，脸色变得腊黄，父亲，你这是要儿子的命哩。这么高，绳子又这么细，万一我爬到半空中，绳子一断，我怕我的骨头渣渣都不知到哪里去找。
　　
　　看着儿子的狼狈样，罗地瓜气不打一处来，太君们想看看你的表演，难道你还要让我一个老头子爬上去不成？我年纪大了，骨头老了，身子不活泛，还是你上去吧。你把桃子偷来了，太君高兴了，赏你几两银子，也许能讨个媳妇哩。
　　
　　胖翻译在旁边催促，是呀，你们搞好了，太君会赏你们很多银元的。
　　
　　罗地瓜这么说着，儿子的脸色更加难看，但拗不过，只好勉强地用左手拿了绳子，右手向上攀去，脚也跟着向上，与蜘蛛一样，沿着绳子，向上，向上，很快地，没入了云端，下面的人再也看不见。
　　
　　鬼子们睁大了眼，却只看到空中灰蒙蒙的，一个黑点慢慢变大，大家都以为是罗地瓜的儿子回来了，慢慢的，却是一只鸟儿飞过，大家又屏声凝息，等候着。园田则是满脸的期待，眼睛死死地盯着灰暗的天空。
　　
　　过了很久，一个碗大的桃子从空中坠落下来，罗地瓜赶忙叫人用一块布毯接了，砰地一声，有东西落在布毯上，正是桃子。罗地瓜高兴地把桃子呈献给园田。鬼子们望着这鲜红的桃子，一个个既兴奋又狐疑，相互传递，辨认着桃子的真假。
　　
　　突然，罗地瓜一声惨叫，天上有人把绳子割断了，肯定是守园的发现了我儿子在偷桃。我儿子要掉下来了，可怜我的儿呀。他立即嚎啕大哭起来。
　　
　　有一只脚从空中掉下，众人一声尖叫；再一会儿，另一只脚、一只手纷纷下落，他儿子的整个身体都从空中跌落下来，罗地瓜伤心欲绝，鬼子们掩着鼻子，园田也怔在那里。
　　
　　罗地瓜十分悲伤，将儿子的手、脚等器官全部拣了，放在箱子里，然后盖上箱子。
　　
　　罗地瓜对松下队长说，今天，你们要我爷儿俩来表演，我儿子本不想上天，可为了给你们助兴，儿子上天偷桃去了，却落得个尸骨不全，请太君发发慈悲，给我点薄钱，好让我把小儿安葬了吧。
　　
　　园田挥挥手，叫松下给罗地瓜一百银元。众鬼子准备离开。
　　
　　这时罗地瓜拍了拍箱子，口里叫道，儿啊，太君赏给了你一百大洋哩，还不快点出来谢恩。
　　
　　箱子盖子一下打开，里面跳出来一个人，头发有些乱，眼神有些红红的，正是罗地瓜的儿子。
　　
　　正准备离开的鬼子们一时激动得哇哇大叫，神了，神了。园田也没想到有这么美好的结局，竟然带头拍起了手掌，鬼子们哦嗬哦嗬地吆喝着，犹如酒喝醉了一般。
　　
　　七
　　
　　园田望着罗地瓜满是皱纹的脸，跟核桃壳一样的褶皱，却显示出无可比拟的神奇。
　　
　　你的，这个能学吗？
　　
　　园田充满了好奇，他想着松下学的魔术，自己的好奇心也勾了起来，他本来对中国文化有一种偏好，对这亲自经历的神秘魔术更加佩服，因此，他萌生了一个学好魔术的念头。他想，这才是真正的神奇的力量呀。
　　
　　松下对罗地瓜这一个技艺也充满了好奇，见园田想学，他也跟着说，罗地瓜，你的，给将军说说，怎么才会做这个魔术。
　　
　　罗地瓜说，这个，不是一天就能学会的，但你们想学，也不是难事。
　　
　　那你就教教我们。
　　
　　罗地瓜说，行，不过，你们不要怕危险，也不用担心出什么问题。另外，我教的时候，不允许旁边有人打扰，需要安静。
　　
　　园田激动地说，这些我都能做到。
　　
　　罗地瓜在司令部的后院里开始教授园田学偷桃。司令部本是清水城里的小学校园，罗地瓜家就在小学校园后面，有一道暗门和学校后院相通，出了门，有一条小路，直通苏拉山。
　　
　　那天下午，园田迫不及待地要求罗地瓜教他表演偷桃绝技，罗地瓜拗不过，对松下说，队长，园田将军要来学习表演，你看行不？松下说，行，行，将军想早点学会哩。罗地瓜就要求把旁边站岗的鬼子调走，松下本不想这样做，他得考虑园田的安全，罗地瓜说，我先前说过，这东西要求绝对的安静，神秘的东西只能是人越少越灵，有第三个人知道，这个就这学不好了。
　　
　　园田一挥手，你们的出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进来。松下只好跟着一群鬼子退出了房门，但在门外如临大敌，一个个守着，侧着耳朵听着里面的动静。
　　
　　园田照着罗地瓜的术语，把一根细绳子向上一抛，念动一串神秘的语句，绳子慢慢地直立起来，伸向空中，像是挂在空中一样，他人也慢慢地沿着绳子向上升去，走向了空中，渐渐地，空中掉下了一只手、一只脚、另一只手、另一只脚，罗地瓜把这些手和脚等器官装进箱子里，叫儿子立即把箱子盖好。然后父子二人沿着鬼子不知道的地道悄悄逃了出来。
　　
　　听得里屋许久没有动静，松下顾不得园田的命令了，他冲进了园子，园子里空空如也，只有一个箱子。松下一下将盖子打开，只听嘶地一股白气冒出，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松下因为园田将军的失踪，切腹自杀。
　　
　　罗地瓜父子二人从暗道跑出，把老婆接走，立即沿小路上了苏拉山，后来父子二人都参加了苏拉山抗日游击队，还不时地为战友们表演精彩的杂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