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猪杂碎”年月
随笔:“猪杂碎”年月
我少年岁月是个物质匮乏充斥着各种各样票证的时代:粮票、布票、棉花票、(食用)油票、肉票、糖票、奶票、鸡蛋票、煤票、香烟票、肥皂票、洗衣粉票、自行车票、缝纫机票、“的确凉”票,工业卷(用来购买各类轻工产品如钢精锅)……等等,等等。可以说当时每个中国人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点点滴滴,无票不行!物质极其匮乏的年月,每一个中国人都被各种各样的票证所紧紧捆绑,就像缠粽子一样,到了没有票证你就无法生活下去的地步。今天不说别的,只说“肉票”。
我家老少有四口吃集体伙食(父母亲、我和哥哥),吃集体伙食有些票证如“粮肉油蛋奶糖”票,退伙如不足一个月就不发了。但是,每个月全家至少有十天时间(周末星期天和假期)是吃自家伙食,因此,我家的肉票其实只有我弟弟的,每月二斤!
一个月二斤肉票又管什么用?尤其正值我们哥几个长身体的时候,肚子大嘴馋,二斤肉票除了包顿饺子改善伙食,就是炒一小碗肉丝放起来,炒菜的时候搁点进去,就算是一个“肉菜”。更多时候就是靠别人支援接济点肉票。比如我父亲的秘书他家因生活习惯基本不吃肉,每个月就能支援我家一两张肉票。每拿到这几斤额外的肉票时,我们就能吃一顿红烧肉或者肉多一点的饺子,这事我印象很深。
那时候最馋的就是肉。有次家里买了块酱牛肉搁在碗橱里,我们哥几个一晚上就睡不踏实了,这个起来偷捏一块,那个起来偷撕一条。二天早起母亲一看酱牛肉跟狗啃了似的,“家里有耗子啦”?像每次干了坏事一样,我们哥几个一排靠墙站着,小棍子抽打着“交待问题”。哥几个一到这时都学江姐革命先烈,志如铁嘴如钢,屁股让抽的青一条紫一条,就是死活“没偷”!
大概是1962年,父亲单位从山东调来一个干部担任政治部主任,该主任的老婆我们称许阿姨的也随同调来。许阿姨在山东是当地商业系统的一个中层领导,调来之后依旧安排在商业系统,担任了省商业厅下面的一个仓库当总支书记。许阿姨所在的那个仓库我去过,是个“代号”单位(属于国家贮备系统),非常大,据说光职工就数千人,库区设有支线火车。该库据说以储藏食杂品为主,其中有十几个大仓库里储藏的就是“肉”,猪牛羊鸡鸭……成千上万吨各种肉类。许阿姨跟她爱人两口子都是抗战时期就参加革命工作的老干部,为人豪侠爽快热情,大咧咧的老山东。
许阿姨所在的仓库按惯例经常要“倒库”,就是要把一些储藏时间较长的货品倒出来,腾出地方填充进新货,以保障储藏质量。据说“倒库”是个大动作,一火车一火车的新货运进来,一车一车的旧货腾出去,隔段时间就要这样捣腾一次。捣腾出来的东西就进入市场了,所以那年月流传有一句话说,“当年吃的肉都是三五年前杀的猪”,这话一点不假。
我父亲单位的管理处长姓何也是老山东,恐怕是何处长跟许阿姨一嘀咕,每到“倒库”时,徐阿姨就“走后门”弄点肉鱼蛋之类的紧俏物给我父亲单位。正经肉是紧俏货计划内商品,没法多搞,但猪下水猪杂碎一类东西受限较少。于是,每到仓库倒库时,许阿姨总会弄一些,一拉就是一“嘎斯卡车”猪头猪尾巴猪蹄猪心肺肠子下水。我还记得,这些猪杂类价钱相当便宜,猪头好像不论大小一个1块钱,猪肝猪心猪腰子猪蹄最贵,但也就是三五毛钱一斤,最便宜的就是猪大肠,一副好像才8毛钱(一副起码三五斤重)……拉来除一部分给单位各食堂办伙食,其余的就拿到“服务社”卖给职工家属。一到这时,就见各家各户男女老少端个洗脸盆排着长长的队,这家买个猪头,那家弄副猪大肠,喜气洋洋的回家改善伙食。
我们家也是那时候学会了“煳猪头”,买个猪头回来,借把斧子劈开,煳一大锅。我父亲不喜欢吃猪头肉,我们几个孩子就算“捞着了”,那几日顿顿馒头夹猪头肉,一锅肉汤,二天就结成了“冻子”,我母亲就切成条块,用青蒜苗老醋一拌,奇香无比一道好菜。一年里总有一次两次这样的好日子,家家冒热气满院飘肉香。我家也有几道家庭名菜,什么黄豆炖猪头,花生炖猪蹄,青椒炒肥肠,大蒜炒口条猪耳,青蒜肉皮冻……都是逢年过节或待客餐桌上少不了的菜肴。
票证时代,当然办什么都要计划而行,尽管这猪杂碎本来就是人家“走后门”搞来,但为保证公平供应,何处长照例也自己印了些票,按照职务身份人口多寡等条件分到各家各户。于是,在需要上述国家发给的各种各样票证之外,还有我父亲单位自己发的票证:猪头票,猪心票,猪肝票,下水票(大肠票)……如此等等。分的如此之清,当然也因为同为猪头猪下水一类,“本质”却有不同,猪头猪大肠,档次自然无法跟猪心猪肝腰子相比。每次一拉来这些杂碎玩意儿,全院欢声雷动,先是排队到管理处领票,然后再到服务社排队买东西,热热闹闹就像过年。从所买的东西,也可看出各家人的生活习性、收入和生活水平。
我父亲是单位领导,我母亲也是老山东,跟许阿姨何处长都是老乡,因此每次发票,自然要受点照顾。还记得每次都可以分到至少一张猪头票,四五张猪心猪肝票,猪头论个,其余论斤,猪大肠论副,一张猪肝猪心腰子票算一斤。
那年要过春节,老家来信说我的二个叔叔要带着我奶奶“过来看看”。一来三四口,我父亲心想,老家人刚熬过了饥馑年月,饿死人的年月要吃没吃要喝没喝就别说有肉吃了,苦的无法说。眼下经济形势略略好转,老家来亲戚,自然要上心招待,让亲戚吃个够。父亲还想让老家人带点肉回去都开开荤。
父亲就给何处长说了,等许阿姨再搞来猪下水时,何处长一下就给了我家五张猪头票,十几二十几张猪心猪肝猪腰子猪大肠票!好家伙五个大猪头买回来,还有各种猪杂碎猪下水。那几天家里就像开肉铺的,连洗澡盆都用上了,一天大斧子砍啊剁啊,用大洗衣盆放炉子上烧啊炖啊,整忙了几天把五个大猪头处理完了,家里恐怕除了痰盂,凡锅碗瓢盆能盛东西的物什都用来盛放猪头肉和皮冻。
快过春节时,突然又接到老家来信说奶奶身体有恙,暂时不能来了。这下可好,五个大猪头都煳好了,怎么办?以前吃饭,菜里几丝肉,伸手想多夹一筷子,母亲总要说,少吃点,还能跟你爸爸抢肉吃!那几天呢,一吃饭母亲就叫:吃呀吃呀大口吃呀!没肉的时候抢着吃,有肉到不动筷子了,偷嘴吃的毛病哪去了!
那年春节在我记忆里,是打个嗝都冒猪下水气味的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