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眼泪开成一朵花
让眼泪开成一朵花
他推掉所有的应酬早早开车回家了。他想,无论如何都不能再拖了,今天一定要开口跟她谈离婚的事。
他跟她结婚23年了。婚后一个月,他回到了这个城市继续做建筑工。她固执地一定要跟来。于是他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做泥工,她就在脚手架下给他和工友们煮饭。很少的一点伙食费,她尽力打理出可口的饭菜。而每隔十来天,她必包一次荠菜馄饨,她知道那是他最爱的美味。
包馄饨那天,天未亮她就要从床上爬起来,赶去菜场买回一车小山似的新鲜荠菜,然后洗切。整整一天,晚上当男人们满身疲惫地收工回来,灶上正热气腾腾地沸腾着一大锅水,旁边是上千只包好的排兵布阵般排列整齐的馄饨。
他端着她亲手盛的馄饨,蹲在男人们中间狼吞虎咽地大嚼起来。荠菜馄饨真好吃啊,吃过馄饨的他心满意足,仿佛刚刚赴过一场盛宴。晚上,他扳过她苗条的身子想亲热一下,可她痛得“啊”的一下叫出声来。他这才发现,她的手腕高高地肿起来了。原来,白天她切菜切得太多了,擀面皮也擀得太多了。他把她轻轻抱进怀里,那一刻,他发誓这辈子一定给她幸福。
他从泥瓦工做到分组长,后来组建了自己的工程队,再后来工程队变成了建筑公司,如今建筑公司在这个城市名气颇响,他身边也有了太多的诱惑。而她越来越老了,苗条的身材变得粗壮,皮肤不再细腻,跟他身边的无数美女比,她土气而沉闷,她的存在时时提醒着他卑微的过去。他想,这段婚姻是到该结束的时候了。他在她的银行账户里存入了100万元,给她在繁华的闹市区买了一套精致的房子。他不是没良心的男人,不安排好她的后半生,他心里不安。
他终于向她提出离婚。她坐在他对面,静静地听他讲离婚的理由,目光鸽子般温顺安静。可是20多年的夫妻了,他太熟悉她了,知道坐在对面的她在鸽子般温顺的面容下,她温顺的内心正在滴血,正掀起巨澜。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残忍。
约定她离家的日子到了。那天恰好他的公司有事,他让她在家里等着,中午回来帮她搬家——搬到他为她买的那套房子里,而他们20多年的婚姻也将到此结束。
一上午,坐在公司处理事务的他都心神不定。中午,他急匆匆赶回来了。家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已经走了。桌上放着他送给她的那套房子的钥匙以及那本100万元的存折,还有一封信,是她写给他的。她没有多少文化,这是这辈子她写给他的第一封信:
我走了,回乡下老家了。被褥全部拆洗过,在阳光下晒过了,放在贮藏室左边的柜子里,天冷时别忘了拿出来用。所有的皮鞋都打过了油,穿破了可以拿到离家几米远的街角处找修鞋的老孙头修补。衬衫在衣柜的上方挂着,袜子、皮带在衣柜下面的小抽屉里。买米记得买金象牌的泰国香米,要去百佳超市买,在那里不会买到假米。钟点工小孙每周来家里打扫卫生,月底记得付钱给她,还有别忘了,穿旧的衣服就送给小孙吧,她寄到乡下,那里的亲戚会很开心的。我走后别忘了服药,你的胃不好,我托人从香港买回了胃药,应该够你服用半年的了。
还有,你出门总是忘带家里的钥匙,我交了一把钥匙在物业,下次再忘了就去那里取。早晨出门时别忘了关门窗,雨水打进来会把地板淋坏的。我包了荠菜馄饨,在厨房里,你回来后,自己煮了吃吧。
她的字写得歪歪扭扭,难看极了。可是那些字为什么像一粒粒呼啸的子弹,每一粒都带着真情穿透了他的胸膛?他慢慢走进厨房,包好的荠菜馄饨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案板上,每一只都带着她的指痕和体温。他忽然想起20多年前,他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当泥瓦工,离脚手架不远处的工棚里传来她剁馅包馄饨的声音,记起了那声音带给他的幸福和欢乐;记起吃过馄饨的他心满意足,仿佛刚刚赴过一场盛宴;记起那一刻他的誓言:我一定要给我的女人幸福……
他转身下楼飞快地发动了车子。半小时后,浑身汗透的他,终于在开往乡下的火车上找到了她。他生气地对她说:“你要上哪儿去?我上了半天班累坏了,回到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你就这样做老婆吗?太过分了。赶紧跟我回家!”
他样子很凶,很粗暴。她眼眶湿了,温顺地站起来,跟在他身后,乖乖地往家走。慢慢地,她的眼泪就变成了一朵朵花……她不知道走在前面的他此刻已是泪流满面……
从家里往火车站飞奔的那一路,他真是怕啊,怕找不到她,怕从此失去她。他骂自己怎么那么浑、那么蠢,居然要撵走自己的女人,原来失去她就像被生生拆去肋骨、割去肝脏般痛不可当——20多年相濡以沫的岁月,早已将他们的生命紧紧地连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