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老牛筋
小小说:老牛筋
老牛筋本家姓古,父母给他取了一个合符他性格的大名,叫古板。他这个人并不呆,也不憨,也就是说,不古板,只是爱认死理。只要是他认为对的事,黑道白道一古老儿走到底,一身牯牛脾气,十八根牵绳拉不回头,妻子儿子拿他也没办法。
那一年,他家猪圈滥了,猪三天两头打出来,遭塌房前屋后的菜地。老牛筋冒火了:“老子上街去买水泥钢材,浇筑一个砼板来拦你们,我看你跟老子跑……”他像对人说话一样:“老子关你一年不准下圈。”于是,老牛筋担一挑粪桶上街买水泥钢材。
他首先走到水泥市场,十几户人家卖水泥,来自各个厂家的水泥堆在街沿前,老牛筋边看边问:“是那里产的?”“是啥子颜色?”“标号多少?”他本人是不懂水泥标号的,但,他知道生产队里修河堤用的水泥是绿豆色的,今天修猪圈也要绿豆色的。当年修河堤时他将水泥顺手沾一小点,送进嘴里尝了的,那味道至今记忆深刻,说不出的苦涩。他走到一家门市部,放下粪桶便询问:“老板,有绿豆色的水泥吗?”老板从内屋走了出来,他忙走上前:“就是你裤子这个颜色的水泥。”老板是个中年妇女,斜了老牛筋一眼,轻轻说了一声:“土鳖!”接着又说:“你看嘛,几个厂的水泥都有,黄色、灰色、黑褐色、绿豆色的都有,标号是一样的,修房造屋,砌堤垒坝都行。”老牛筋说:“老板,你把绿豆色的打开我看看,行吗?”老板将绿豆色水泥封口线拆开,老牛筋将手伸进口袋,抓了一把水泥,站到街沿边,在阳光下反复看了看,用手指沾了一点水泥到舌头上,品了又品,确认是生产队修河堤时用的那种水泥,才大大方方的说:“老板,给我称30斤。”
老牛筋古板一年四季都在劳动,仅管家离县城不远,他很少进城,不分春夏秋冬,不分农忙农闲,头戴草帽,脚穿胶靴,肩扛锄头,口含叶子烟等,盘弄着庄稼地。只要地里有半斤豇豆、几个茄子、三五个小南瓜,还有匀出的罗卜秧、菠菜、葱苗蒜苗他就打理好,让妻子三百六十五天,每天清晨去街上卖菜。前些年还用分分钱,角角钱的时候,卖菜上了10元,妻子就交给他保存,而今只要上了50元或100元,他叫妻子交给他保存,这些整钱到他手里,再也别想拿出来。他母亲死的那年,老牛筋从箱子里取钱出来买棺材,钱都起霉阴了,让乡邻们惊呆得长叹:“哟,看不出,古板还是个土老肥!”
“爸爸,我都三十大岁的人了,该娶媳妇了。”儿子古柱对老牛筋说。
“那家姑娘?你喊来我看看吧。”古板边回话边又说:“我跟你说,古柱,你选姑娘一定要有眼水(眼光)。那些翘文假武的,懒躲好吃的,花枝招展的,一句话就是好看不好吃的东西就不要带进屋里来”。
“爸爸,你说的这些我都懂。我说的意思是已经是九十年代了,大家生活水平提高了,我们家这个房子改造翻新,让外边来的人有个好印象。”古柱的意思也很明白。
“房子咋个啦?还是你爷爷留下来的呢,七柱四列三间,外有厨房厦子,那点不好,县政府机关大楼就好,你去住吧,嫌我房子不好讨媳妇,你到那里去吧,跟老子。”古板一阵的火炮腔,数落得儿子古柱没有再说话。本来古柱已经办理完善了旧房改建的审批手续,试探一个父亲的态度,那知得到如此回答,他凭多年对父亲的了解,建房结婚之事很难办成,一气之下,丢下一句话:“等你死了,我才建房,我才娶媳妇,行了吧!”进屋扛起事先准备好的背包,闷头闷脑卷入了沿海打工行列。
儿子走了以后,老牛筋依然种庄稼,劳作在承包责任地上干他喜的欢事,从未走出过离家二十里的地方。
老牛筋古板已快七十岁了,他干了一些很特别很奇异很让人寻味的稀罕事。乡邻照明用电了,他家都依然点蜡烛或照煤油灯;乡邻们种庄稼用化肥、农药、除草剂了,他都担粪、薅秧、捉虫子;乡邻们用拖拉机、农用三轮上山运肥、下山运包谷豆子了,他坚持一根木棒横在肩上,担肥运包谷,有一次他担一挑包谷下山,好心的村民劝他把担子放在拖拉机上,顺车运回家中,他反而回敬一句:“我不願歉你这个人情。”搞得别人十分尴尬,不知道说什么为好,冷笑一声开着拖拉机一溜烟转过弯,丢下他一步一低的蹒跚在山道上,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每年栽秧时节,乡邻们换工互相帮忙,最多一个星期就实现满栽满插,老牛筋从不换工,打田、挞田坎,栽秧一个人单干,年年扫尾的是他,栽秧常常栽到“夏至谷怀胎”农事季节后;乡邻们割谷已用收割机了,他却视而不见,扛着重重的挞斗,一个人在田里挞“转转斗,”别人谷子都晒干上仓了,他的“乒乒乓乓”的挞谷斗声还在田间炸响,为这些事,没少与他儿子古柱吵闹。
去年冬天,古柱回到家里,乡邻们已早用上北京炉取暖了,老牛筋胯下夹着一个竹笼灰炉走到古柱房间,谈起了房屋改建的事,儿子从被窝里翻身起来,很高兴的说“爸,你想通了,行,春天来了我们就选个日子下基脚,趁我打工积蓄有点钱。”
“你有好几个钱,你那些钱先留着。”古板老牛筋一边用手掏着灰炉的炭籽火,一边对儿子古柱说:“我们起趁冬闲,你和我上山去开山,运些石头来,担些砂石来,自己用模子做砖块,这样可以节约钱,再说,比砖厂的砖牢实得多,是家基货。”
“爸,亏你想得出来,你看我们四邻修房造屋哪一家是自己在开山、运石、做砖?”古柱越讲越激动:“房子不建了,我已三十大好几的人啦,成家不成家也无所谓,就在这个房子里过吧。”他一骨脑儿躺下,钻井被窝里过冬去了。古板愤愤的离开,胯下夹着那个热烘烘的竹笼灰炉。
老牛筋病了,病得很利害,儿子古柱将他送去医院,在医院住了几天,打吊针、吃药煞费苦心,有了一点好转,他闹着吵着要回家,儿子难不住,医生劝不住,并说:“你医病费用国家报销大头。”他回答说:“不是钱的事,钱要留来修新房,钱要留来给儿子讨个媳妇,成个象样的家。”他的这几声话,听起来不轻不重,却让古柱的眼泪夺眶而出,仿佛感觉到父亲对生前做的一些事知道忏悔了,有一些对不起家庭和儿子的地方。
奔死奔活的从医院回到家里,终于寿终正寝,老牛筋古板离开了生他养他恋他的老屋,按照乡风习俗,儿子把他送上山,头上的孝怕包了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古柱开始了他的新的生活。
老房子拆了,新房建起来了,媒人乘风而来,踏矮了古柱家的门槛。
“古柱结婚了,古柱成家了!”消息像长了翅膀,飞传开来,应验了古柱给父亲那些话:“等你死了,我才建房,我才娶媳妇”的智彗眼光。
老牛筋古板在坟墓里,也许已耳聋眼瞎了。只有活在乡邻的老辈们,同辈们,还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