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砸庙
小小说：砸庙
1966年9月初，全国的红卫兵运动已经像一锅沸水在翻滚，但我与一些同志还在按毛主席“工人以工为主，也要兼学军事、政治、文化。也要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也要批判资产阶级。在有条件的地方，也要从事农副业生产……”的“五·七指示”，在山沟里开荒造水田。
一天上午，我们突然看到几辆卡车沿着坑坑洼洼的乡路朝这里开来。这些车上都插着红旗，上面挤满了红卫兵。他们大都穿着黄军装，腰间扎着皮带，左臂上戴着红袖章。这些人全然不顾汽车的颠簸和飞扬的尘土，高喊着“造反有理”的口号，唱着“什么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么人站在……”等用毛主席语录谱写的歌曲，显得杀气腾腾。
这时，我们已经耳闻了红卫兵的造反精神和威力，所以唯恐是冲我们来的。因为眼前这条路只通到前面的山脚下，再往前就没路了，可是这几百号人到这儿干什么呢？
满载着红卫兵的卡车从我们身边经过时，根本没有减速，车上的学生不仅没有给我们找麻烦，有的还喊起了“向工人阶级学习！向工人阶级致敬！”的口号。作为回报，我们也赶紧停下手中的工作，大声喊起了“向红卫兵致敬！”
汽车直奔乡路尽头那座山去了，为了搞清这些人来干什么，已经被文化大革命搞成惊弓之鸟的农场领导派了两个同志，骑上自行车，跟在汽车后面去一探究竟，这两个人当中的一个就是我。
我们比红卫兵晚到山下一阵，此刻，只见很多人已经向山顶爬去。时值初秋，通往山顶的小道被茂密的次生林所遮挡，有的路段已经难于辨认。但从山下望去，只见红卫兵的身影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时隐时现、急匆匆地向上攀登。是登山比赛吗？不像，因为我们看到他们手中还拿着大锤、钢扦等工具。总之，直到这时，我也没弄明白他们兴师动众地到这里来干什么。
看到前面的红卫兵已经到半山腰了，为了搞清情况，我与另一个同志赶紧手脚并用，向山上爬去。我们到达山顶的时候，上面已经聚集了七八十人。他们一看我们跟来了，就提高了警惕，其中一个看样是个领导，在几个人的簇拥下走过来，冲我问道：“你们是什么人？跟着我们干什么？”
看这个阵势，只要这个学生一声令下，就有可能把我们俩揪起来，从山上扔下去。所以，我赶紧解释道：“是这样，红卫兵小将们，我们是山下那个农场的工人，在这里走‘五·七’道路。刚才，看到你们急匆匆地往这儿赶，我们领导觉得你们一定有什么任务，所以派我们来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也算以实际行动支持革命小将了。”
“啊，是这样，谢谢你们了。我们今天是来破四旧的，看到了吧，这个寺庙，就是我们的目标。今天，我们要把这封建迷信的残余，把这旧世界的东西砸个稀巴烂。”说到这，他也没告诉我们是否需要帮忙，回过头对已经越来越多的红卫兵问道：“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
没想到一句问话引来了这么强烈的反响，这么高亢的呼喊。这声音，在一座座远山的共鸣和回响中，还真仿佛有一种翻江倒海的力量。
这时，我再次抬头看看眼前的这座寺院。这地方我在两个多月前刚进山的时候来过。那时，对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方，对那些与世隔绝的出家人，我觉得很神秘，于是就在一个星期天结伴来到这里。
虽然那次我们碰到的是紧闭的庙门，连一个出家人都没看到。此外，从已经斑驳的墙皮，已经褪色的大门，就知道这里早已断了香火。但是，望着高墙内的苍松古柏，听着那木鱼声的单调枯燥，我们仍旧感到它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仍旧感到他们也在得到一种支撑，从而使他们虽不能生儿育女，却能传宗接代；不受王法约束，却自觉地遵守戒律清规。
“开始！”一声怒吼把我从对往事的回忆拉回现实中，原来是红卫兵领袖下达了作战命令。随后，我看到一帮人冲上前去，用拳头，用脚，用手中的工具，敲打、踢打这块清净之地的大门，而另外一些人则已经将粗粗的绳索套在庙门外面那疵牙咧嘴的四大天王的脖子上。
随着“一、二、三”的吼声，里面的和尚还没来得及开门，一个天王就已经轰然倒地，而且被摔得粉身碎骨。
“哈哈，原来就是滩泥巴”。菩萨现出原形的姿态给红卫兵增添了无穷的力量，待里面的和尚出来时，四大天王和嵌在庙门上面的“揽江寺”几个大字，早已被杂碎并且被抛到山下去了。
庙门随着沉重的“吱呀”声不情愿地打开了，开门和尚在目睹了眼前的一切后，顿时失去了往日的庄重和平静，也顾不得拖着长声念“阿弥陀佛”了。当他转过身准备往回跑时，几个手脚麻利的红卫兵早就冲上前去，揪住他的衣服领子，用手一轮，把他甩到了寺庙外面。随后，数不清的红卫兵像听到了冲锋号一样，高呼着革命口号，向大门里面涌去。
不是所有的和尚都像少林武僧那样能征惯战，躺在我眼前的这个脸型已经完全扭曲、根本看不出多大年纪的和尚，就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躺在地上任人踩踏。所有的红卫兵都进院了，随即，里面就传出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乒乒乓乓的打砸声，鬼哭狼嚎的叫喊声。不一会儿，通过敞开的大门，我们看到红卫兵把和尚们穿的衣服、唱经时用的乐器、经书、桌椅板凳、还有一些我们看不懂的东西，都扔到院子里，一把火点着了。红卫兵认为这冲天的大火正在烧毁旧世界，所以他们围着火堆又吼又笑。和尚们则有的坐在地上大哭小嚎，有的试图往火堆里跳，但被数倍于他们的红卫兵制服了。大约一个小时，这场战斗胜利结束了。十多个和尚成了俘虏，戴上红卫兵带去的帽子，穿上为他们带去的衣服，被赶到车上。有几个大概因为态度不好，还被从后面捆上了双手。
汽车起动了，一座寺庙变成废墟扔在山顶。此刻，我特别注意了和尚们的表情。从他们的眼神中看不出对这里、对以往的眷恋，因为就在这一个小时里，他们也懂了很多，至少他们知道了所谓信仰、虔诚，都是自己心中的东西，本来就是无所为有，无所为无的。不然，我佛的无边法力为什么不惩治这样的恶人？这样的清净之地怎容他们来践踏呢？
据说这些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和尚在被拉到县城后就自讨方便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去向，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否放弃了自己的信仰。什么佛教、道教、基督教，什么土和尚、洋和尚，只要不是毛泽东思想的，在中国大地上根本没有它们存活的空间。
红卫兵远去了，他们的影响不是一座古刹的留存，而是让更多的人失去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