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获奖作文——往弄堂时光去
高中获奖作文——往弄堂时光去
一时至今时,我弄丢了一个怎么样的人,依旧不曾谂知。然而再长了几岁,便常梦见一片黑魆魆的森林,随着一种不知名的鸟儿找到一面明净煌亮的湖壁,四周是诡谲的阒寂。
这岸旁才见一个姑娘的背影,凤仙领的旗袍,成一朵素白的花,迎光而立。一度着了王琦瑶的道儿,便以为是了。直等她回头,模糊的意象尽被突然恣肆汹涌的阳光打成栖栖惶惶的碎片。我自然是没有见到,梦便醒了,心头潮动的溽热漫溢扩散。我想,我倒是真的弄丢了这么一个人,或者是一群人。这比丢了青春更值得悲哀,吟游诗人的海子一定在深青色的梦境里绵长的呓语,“你无力偿还,一颗放射光芒的星辰,在你头顶寂寞燃烧。”我的一部分记忆开出了红色的蔷花,长出了白色的翅膀,飞向玫瑰色馥郁的遥远未来。我站在原地,去找寻遗失已久的脸。800公园隔陵水巷两条街,在一小排残余的老弄堂尚未拆迁前,三子家就住在这附近的一条里弄里,窄窄的巷子,沿着冬日逼仄狭隘的日光摸出一条积雪的路子,那几年冬天确实冷。走过那片发灰的清水砖时三子藏在油烟熏黑的窗子里用鸟弓射我们的头,我和小让常常来不及怨怒地抬头,三子就被膀大腰圆的妇人冷不丁地提过耳朵进了里屋,三子得逞的笑声被犀利的摔门声和迅速撩起的雾仓促地斩断,空气里飘着一股烂菜渣子的味道。我和小让快速地往我们住的巷子里跑,躺在布书包里的圣斗士笔盒一齐乒乒当当,上海的映像便倏地模糊起来,忽远忽近。我们是真的羡慕三子。他是我们当时一队里最先有红白机的人,而我和小让对游戏机的概念尚处于超级玛丽魂斗罗的阶段,三子就已经开始没日没夜地打街头霸王了。我们常常乐此不疲给三子打下手,逃掉半个下午的课找一处有风迎光的天台,走火入魔地打到天黑,玩到尽兴的时候,自然把三子用鸟弓射我们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三子顶着脸上鲜红粗大掌印,精神矍铄,关于三子那个彪悍的后母的事我们只字不提,三子倒不怕屁股开花,可就是怕早好了的伤疤又开始疼。用紫色鸢尾花染指甲的是杜月月,这个姑娘和三子住在一条里弄里,动听的说法是青梅竹马。
然而三子是极烦她的。冬天早上漂浮的寒气还未聚敛完全的时候,就已听到杜月月拖着一双“金刚”牌的胶鞋突突地上了楼,三子的好梦便再也进行不下去了。杜月月的脸生得很尖,胳膊、腿都是瘦溜的,尤其声音尖细,且并不圆润,总是不能听的。她倚着门叫一声“三子”,三子如雷贯耳,弹簧一样跳起来穿衣服。二而在我们穿梭的场所里,陆温眉的每次出现总是教人猝不及防的恐慌。由于恒丰里与四达里之间没有围墙,两个弄堂合二为一,自然空间宽敞多了,黄昏的时候三子、小让和我就在一起打菱角。菱角上部的奶木头和下部铁质的尖端构成锐利的形状。我的菱角顶部皮质的奶木头是找专门的工匠钉上去的,在这种弄堂小游戏里我常常百战百胜,让我在游戏机打得不如三子好的缺憾和自卑中终于找回了一点廉价的成就感。杜月月站在远处看,整个人都被坠落的霞光烫成了暖融融的金色。意外却是在无预料中出现的。狠狠地举过头顶,然后重重地砸下去,弹起的菱角在三子和小让的怔忪与杜月月的惊呼中直直地飞向了一道白色的影子。我确实看清了陆温眉的脸,那张清癯的脸在夕阳的映照下突然变得惨白。菱角的铁尖是直扑了眼睛去的,直到陆温眉缩成一团倒在地上,我是被淌下来的血惊在了原地,始终忘了动作。陆温眉是被笑笑哥扛回去的。想他是听到了杜月月的叫声,从最北边的里弄冲出来,一把从地上捞起陆温眉,扛着就往大道上飞。我自然变成了挨巴掌的那个。我顶着和三子如出一辙的五个手指印扒着窗子看着躺在床上头被包起来的陆温眉,唯一裸露的右眼睁得大大的死盯着天花板,僵滞地容不得一点光,半张着嘴。我就真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把她造化得更傻了。我挨了我妈一巴掌,心里还是有些后怕的,不敢一如平日跋扈起来。杜月月从弄里跑出去叫我外婆。外婆是风尘仆仆地赶来,却只瞧了陆温眉一眼就走了,外婆的上颚骨很突出,不笑的时候嘴唇和鼻尖几乎持平,然而那股漠然端庄的风度是不减的。对于傻子陆温眉的来源说法有各种版本,但都是不中听的。然而外婆的态度很浅,自然议论也少了许多。三冬天许多个黄昏里的太阳都是冷凉的苏丹红,微妙地熨帖着地面,若即若离,却总是不暖的。我和小让沿着三子家门口红色的道子走回弄堂里,身上缠了几层还是感觉冷。
以往我们必是要去巷子头的面店吃一碗热的油豆腐粉丝汤或是一小盅绍兴鸡粥,然后背着一个空书包到三子家打两个小时的游戏,然而小让却想起了陆温眉,她是没伤到眼珠子,但也还躺着一动不动的,大概是被确实地吓住了。于是我一个人背着书包往家走。要说起对陆温眉的印象,从有记忆时便是遥远的。我从不把她当做血浓于水的胞妹。然而却相信她是个傻子,就连拉棉衣拉链也要思索半分钟之久才提上去,时不时地出些意料之外的笑话。和所有傻子拥有一样的共性,陆温眉固然很少说话,却是爱笑的。跟在人前人后快活地笑、沉默地笑,笑得直叫人匪夷所思,却总生不起气来。外婆给她穿纯棉印花细布的瑞蚨祥的旗袍、梳高高的葵花辫,一个孩子这么正式传统地打扮起来是相当吊诡的,却不能否认的确是工巧好看,素白的凤仙领,镶着一圈精致的江南刺绣,裸露的手臂藕白,和着惯常的笑容显得人是清皎可爱。然而她是一根毒刺,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哽在了嗓子眼儿里,死死抠住最细嫩的皮肉,淬出青绿色的微光,但却总不得不强迫着心脏必须承认这根刺的存在。而在这种情况下,我妈却和外婆相反,硬是更喜欢这根要命而粘人的毒刺,以至于很少理会我,这才给我制造了更多怨恶的理由与机会。某一年的夏天里,我偶然相信了街巷里弄里的一种传言,在心里落实了陆温眉是心软的外婆捡来的孩子。各路和我一起的铁党们原本爱戏弄痴呆的陆温眉,于是她便成了画蛇添足多余的部分。笑笑哥在没上重点高中之前常带着我们一块疯,陆温眉傻笑着一如既往地跟在后面,三子站在巷子口故意抑着嗓子大声喊,阿诚,你的傻子妹妹又来了。我是知道的,却总装作没看见,也装作没有听见三子的话。于是似得到某种肯定与允许,三子更是恣意自由。青梅竹马的杜月月一定是喜欢三子的,所以也在转身的片刻向着陆温眉露出乜斜的眼光。陆温眉也任三子去了,甚至有一次三子想试试陆温眉是不是真傻,就随手撩了一把石子,陆温眉站在原地,神色怔忪,眉头微紧,三子以为她要扯开嗓子哭叫了,吓了一惊。却没想到陆温眉也弯下腰捞了一把石子,凭空撩起,看着石头全部落地,便痴痴地笑开了。三子看着陆温眉带笑的脸,脸青一阵白一阵,最后竟也大笑起来道,阿诚,她真的是傻子啊。笑笑哥总是在这个时候用眼狠狠地瞪三子,然后走近陆温眉,从口袋里摸两粒高梁饴糖,往陆温眉轻攥成拳的手心里塞,陆温眉发褐的眸子极自然地爬上笑笑哥溪水一样柔软的目光,笑笑哥对陆温眉有种不一样的温柔,然而那温腻的神情,又极像是哄一个容易得到满足的孩子。有一刻我竟有几分畏惧那么温柔的笑笑哥。四陆温眉直到我中学快毕业的时候还没有上学,这是外婆恒固的一块心病。听四叔说曾给她找过几所就近的学校,却都因为反应能力过于迟钝、跟不上主流而被劝了回来。
一个叔辈表亲曾试图给她找过一个语言老师,可教了几天后不知什么原因回去了,这事便一度落空,后来便再没有想起。别人放学的时候,陆温眉就倚着街口转角处一片被路过的学生随手涂写的墙等我放学回来,看着从弄口涌入的奇妙的霞光和一批批三五成群的人流,还是笑着的。我常堵在这条道儿上挪不动步子,躲在远处看着,觉得这世界上所有稀奇古怪的事都没有陆温眉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匪夷所思。然而心脏坚实的表皮还是被轻轻地剥落了一块。我还是给了陆温眉三支带橡皮的铅笔。灯光下面陆温眉苍白潮湿的脸有了红闪闪的光。她还是一口气说不成一句完整的话,外面下着冰凉的雨,陆温眉的语调在冷得稀薄的空气里轻轻战栗着。很少在这种夜晚里走近陆温眉的身边,目光所到之处依旧是大傻子一样的笑容。然而少女初成的线条收入眼底,便是一副色泽饱满清丽的情景,妥帖地触碰着脑子里一根最为纤细的感情神经。这是在灯光之下的陆温眉,她拿铅笔的模样拙劣而美丽,像是对待任何一样初学的事物一样认真拘谨、小心翼翼,可每一个抬眼的瞬间落在我的眼底都是那么随意而深刻。我忘了她傻,也忘了她是同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妹妹,只当她是个人世间普通的妙龄少女,那种美丽、纯净是一粒白色的毒药,哽在嗓子眼儿里却是逸出甜的味道,整个身体,都荡漾起清新的风。我想陆温眉还是可怕的人,也许她比谁都聪明。陆温眉写的第一个字是哥。廉价的成就感便又来了,就像牙牙学语的小孩子张口说话的第一个词是爸爸或妈妈一样,有一种从丹田深处发酵的厚重而原始的情感冲涌直上,直把一层污浊氤氲的雾气冲挤干净。陆温眉还是巧妙地在我的心壁上凿出了一点儿光亮,那种可怕的情感拔丝而起后便开始疯狂滋长,直至长成一株暖红的植物。而我更不敢承认只是因为某一刻无意的触动竟开始接受与习惯这根逐渐柔软的毒刺在某一个特定的位置安根定所了。抬头,是渊薮的夜色。后知后觉,她已长成十五岁的少女。五外婆去世以后,一些事理才逐次明朗起来。
高考之前,我的亲生父母终于找来了这座有些历史的弄堂。那一刻转身转水,竟没有惆怅,亦不卑不亢,不惊无澜,反倒轻轻地释然。后来自然随他们去了北方的城市,有山有水有雨有雪,只是偶尔想起江南绵长的雨天,想起弄堂里四处晒满的五颜六色的衣衫被褥,想起外婆板正的衣角和饱满的发脚,想起笑笑哥、三子、小让,还有杜月月穿梭在里弄各个角落的身形和笑声,在心底的某个角落轻轻地唱起祝福的歌。同时免不了一些久违的荒凉的情绪,很多个夜晚里在北方微凉的空气里漫溢扩散。然而弄堂还是没了。等我再回到恒丰里弄,发现曾经的时光全都随着早消失的弄堂里的白鸽去了。我倒是想听到杜月月尖细的叫声,想在低头的一刻被三子的鸟弓射到,想闻到熟悉的烂菜渣子的味道,想每一小片土地的风土人情。我突然转头,那片还未拆迁的墙下面有一个穿凤仙领、素白旗袍的女孩,她倏地抬头,露出大傻子一样的笑容。从前我天天能看见大傻子一样的笑容,只是这一次大傻子一样的笑容却是最遥远的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及。这些物与人最后都不见了,想这些事物也是暌离有年了,我想,我到底是怎么弄丢他们的。记忆上升下沉,上升下沉,下沉下沉。直至沉到看不见的尽头。最后,周围的背景换成了一片宛若童话的森林,我看见一个姑娘的背影,凤仙领的旗袍,成一朵素白的花,迎光而立。我直等她回头。
她只慢慢地转过头,阳光坠落,我便看不清了。于是梦终于醒了,睁开眼是明晃晃的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