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专家
小小说:专家
“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在的在的。”他放下电话,用手梳理一下看上去显得知识很渊博的两鬓斑白的头发,然后不无得意地告诉正在厨房忙碌的妻子:
“老太婆,上次说过的那个电视台的编剧,下个星期要来采访我。”
“是吗?真的!”
“人家一口一口专家,说的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得了吧,到现在不过是个讲师。”
“你又来了。”
“都快退休了,连个副教授都没有评上。”
听了这种不无抱怨又实事求是的话,他刚才的兴致全没了。
是啊,都念教了大半辈子书,将近60的人了,还是西南联大的中文系毕业生······
他心情懊丧地回到书房,点燃一支烟,不无感慨地想:这个从某种意义上被誉为中国第一所现代化大学的高等学府,培养了一大批举世闻名的专家学者,其中包括两位“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李政道,四位“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黄昆、刘东生、叶笃正、吴征镒,六位“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屠守锷、郭永怀、陈芳允、王希季、朱光亚、邓稼先,近百位中国科学院和中国工程院院士。
这些人曾经都是他的学长校友,作为这几千名悻悻学子之一的他,至今却还只是个名不经传的讲师,在一个不入流的业余大学任教,想起来不能不让人泄气。
当然他不是完全没有希望的。
虽然不是全日制大学博大精深的正规院系,但好歹他现在也是文科教研组的组长——尽管听起来有些寒酸——是前任退休的李副教授推荐的,所以大小也是个领导和学科带头人,今年的职称评审,他对自己还是蛮有信心的。
即使正高级评不上——他也没有这种非分之想,因为比例实在太低,只有1-3%,像他们这样不满百名教师的成人专科院校,连校领导都分配不过来——但20-25%的副高级,应该还是很有可能的。他的申报材料都已经交上去了。
首先,在副教授任职资格考评标准中,最重要的思想政治方面,他是绝对没有问题的。至于学历资力方面的条件,尽管只有本科学历,但他具有几十年的教龄,符合有关规定的免试条件,不需要像89年以后从事高教教学工作,年龄在45岁以下的年轻教师一样,必须取得硕士学位或研究生毕业学历。
何况他有丰富的教学工作经验,有扎实的中文专业基础,尤其对《中国现代文学》有较深的造诣,否则这次电视剧组的编导也不会特地上门请教。
而且多年来,他一直承担专业基础课的讲授工作,并多次获得校级以上优秀教学成果奖和教学质量优秀奖,所以按照惯例,这次应该是没有问题的。
尽管先前,他对约定俗成、轮资排辈的职称评定方式,心里不以为然,尤其觉得这种“采用研究院里‘研究员’的学术研究评价标准”,完全与高校培养人才这一社会职能没有任何关系的职称考评制度,很不公正合理。
晚上,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翻来覆去想了很多,最后素性爬起身来,把编剧早先派人送来的剧本、那部曾经感动无数读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的著名小说和自己写的有关评论文章,拿出来仔细地阅读,反复地补充修改。
这天,吃过午饭,他就在办公室里等候,并特意关照门房留神。
可约定的时间到了,编剧还是没有来。直到一刻钟过后,对方才打电话很抱歉地说,路上车子与人擦碰了,警察正在处理,要过一会才能到。
后来人终于来了,却不是编剧,而是他的助理。因为编剧本人脱不开身,正在协商解决有关车祸的善后事宜。
好在助理编剧,处事应变能力很强,在虚心而敏捷地征求完“专家”的意见后,又不失时机、委婉含蓄地向专家请求:“能否借阅有关剧本评论的手稿,等编剧拜读后,他日一定亲自奉还。”
由此,这次既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的“采访”,在短短半个多小时,很快地结束了。
虽然实际情况和原先想象的有很大的出入,总算皆大欢喜。助理编辑圆满出色地完成了,本该由编剧大人亲自完成的“采访”任务,而“专家”对剧本煞费苦心、独到中肯的见解,虽然没有尽情发挥,心血毕竟没有完全白费。
不过由于“专家”平时治学严谨,知识积累过于丰富,释放得又实在太少,所以心里总觉得意犹未尽,有许多话要说。
当天晚上,他正巧有二级《中国现代文学》课要上,所以情不自禁、如数家珍地把先前、尤其这几天为了接受采访,一直在精心准备,却没有完全派上用场的材料,择其精要、在讲台上,口若悬河地述说了一遍。
然而这一天,“专家”实在太兴奋了,直到最后的一节课上完了,他还是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以至于他那脆弱的血管——早上又忘了按时吃药——终于有些经受不住持续的高压,回家的路上,感觉头晕目眩,人很不舒服,最后勉强支撑到家······
他因为轻度脑溢血,在医院住了20多天,幸亏发现得早,治疗及时,没有大碍,只是不能继续执教了。好在功德圆满,年底就要退休了。
不过副教授的职称评审,这次他终于通过了,成了名副其实的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