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身躯的乔治·拉斯本在哲士办公室里的视频电话上看到一幕情景,万分的震惊。那就是他——正像他自己记得那般。他的柔软脆弱的身躯,他的泛灰的鬓角;他的正往后退的发际;他的那个总是被认为太大的鼻子。 但是正是他在做着些他从未想象过的事情——拿着把手术刀扣在一位女性的脖子上。 警探卢赛恩对着电话的拾音器说起了话。“好的,”他说。“他在这儿了。另外一个你在这儿了。” 拉斯本从屏幕上看到,当他们目睹到他所变成的样子,他的旧躯壳双目圆睁。当然,是那一个版本的他选择了这个金色的身体——但是那时它只是个空荡荡的外壳,里面没有灵魂在运作。“好,好,好,”G·R说道。“兄弟,欢迎你。” 拉斯本不信赖自己的人工合成的声音,所以就只是点了下头。 “赶快到医院里来,”G·R讲道。“到手术室上面的观察走廊来;我自己也会到手术室去的。我们将能够见到彼此——而且我们将能进行次交谈,面对面的。”
“哈罗,”拉斯本说。他站直着他的金色双腿,透过倾斜的玻璃俯视着下面的手术室。 “哈罗,”GR-7仰视着高处,说道。“在我们继续下去之前,我需要你证实下自己的身份。很抱歉要这么做,但是,嗯,在这个机械身体里的可能是任何人。” “这就是我。”拉斯本答道。 “不。至多是我们中的一个。但是我必须要确认一下。” “那么,问我个问题。” GR-7明显早就为此准备过了。“为我们吹萧的第一个女孩,是谁?” “卡丽,”拉斯本立即说道。“是在橄榄球场上。” GR-7露出了微笑。“我的兄弟,很高兴见到你。” 拉斯本沉默了片刻。他在无噪音无摩擦的轴承上转动头颅,从观察窗视野范围之外的一台视频电话上迅速地扫视了下卢赛恩的面孔。然后他扭回头,正视着他的躯壳:“我,呵,我很明白你想要被叫作乔治。” “很好。” 但是拉斯本摇了下头。“我们——你和我,当我们还是一个的时候——在这个问题上有着相同的看法。我们希望活到永远。而且这个目标无法在一具生物质躯体里实现。你知道的。” “至今还不能在生物质躯体上实现。但我只有45岁。谁知道在我们的——我的——有生之年的其余日子里会发展出怎样的技术啊?” 拉斯本不再需要呼吸——因此他再也不能够叹气。但是,在他感觉有要叹下气的情绪的时候,他会移动自己的钢制肩膀。“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选择这么早就转移意识。你有遗传缺陷,很容易得上致命性的中风。但是我不再有那个缺陷——乔治·拉斯本再也没有那个毛病。现在你也许随便哪一天就会被从医院抬出去,而且如果我们没有转移我们的意识到这副躯体中去,我们也不会有永生了。” “但是我们没有转移意识,”GR-7说道。“我们拷贝了自我意识——一比特对应着一比特,一条神经突触对应一条神经突触。你只是个复制品。我才是原本。” “这种说法不合法律,”拉斯本说。“你——生物质构成的你——签署了合同,认可了人格的转移。你签署合同的那同一只手,现在正拿着解剖刀架在吴医生脖子上呢。” “但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主意。” “你没有头脑来改变主意。我们称之为乔治·拉斯本的头脑的那个软件——它的唯一合法的版本——已经从你的生物质大脑这一硬件,转移到我的新躯体里的纳米凝胶体CPU这硬件中了。”机械版的拉斯本停顿了一下。“按理说,在任何软件的转移过程中,原始版本早应被摧毁了。” GR-7皱了下眉。“除了一点,社会不会允许那么做,就像它不会允许医生协助下的自杀的发生。终止一个原始躯体的生命是不合法的,甚至是在大脑被转移意识之后。” “相当正确,”拉斯本点了下他的机械头颅,说道。“而且你必须在原始躯体死亡之前就激活替代躯体,否则法庭就会判定不存在人格的连续性,也就失去了对财产的处置权。死亡也许不再是必然的,但征税还是必然的。” 拉斯本希望GR-7会因此而笑一下,并借此在两人之间搭建起沟通的桥梁。但GR-7只是说了句:“因此我就沦落此处了。” “我很难把这叫作沦落,”拉斯本讲道。“天堂之谷是地球上的一小片天堂。为什么不好好享受它,直到你真正地升上天堂?” “我讨厌这儿,”GR-7说道。他停顿了一下。“瞧,在当前的法律措辞下,我接受你的说法,即我没有合法的身份。那么就确确实实。我不能让他们宣布转移无效——但你可以。以法律的观点看来,你是个人;你能做到这点。” “但是我不想要那么做。我喜欢长生不老的感觉。” “但我不愿意成为囚犯。” “发生了变化的人,不是我,”机械人说道。“而是你。想想看你正在干的事情。我们是从来不使用暴力的。我们永远无法想象到劫持人质、拿刀架在人脖子上、再把个女人吓到半死。你是那个发生了变化的人。” 但是躯壳摇了摇头。“尽是废话。我们以前从没有处于如此令人绝望的境况之下。令人绝望的境况会使得一个人做出孤注一掷的事情。你没法想象到这情况,这一事实意味着你是个有缺陷的复制品。这个——这个意识转移的方法还没到成熟阶段。你应该宣布拷贝无效,并让我这个原始版本继续你的——我们的——生活。” 这次,轮到机械版本的拉斯本摇晃脑袋了。“看吧,你必须要了解到这永远不能奏效——即使我签署下文件、将我们的合法地位转还给你,这里还有目击者来证实我是在逼迫下签署它的。文件不会有法律价值。” “你认为你会聪明过我么?”GR-7说。“我就是你。我当然知道那一点。” “很好。那就让那女人走吧。” “你没有在思考,”GR-7说。“或者你至少思考得还不够努力。加把油,现在跟你谈话的人是我。你必定要知道我有个比那个更加出色的计划。” “我不明白……” “你是不愿想明白它吧。想想,乔治的复制品。想想。” “我还是不……”机械版本的拉斯本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哦。不,不,你不能指望我做出那种事。” “不,我的确就是那么指望的,”GR-7说。 “但是……” “但是什么?”躯壳动了动自己空着的手——就是没拿着解剖刀的手——做出一种扫除一切的手势。“一个简单的提议。杀死你自己,那么你的人格权就会自动返还给我。你此刻是很正确,我在法律条款下不是个人——就意味着我不能被指控犯了罪。因此我不必担心自己为现在所做的任何事情而入狱。哦,他们也许会尝试一下——但是我最终会逃脱罪名,因为如果我不被释放,法庭将不得不承认:不仅仅是我,还有天堂之谷中的所有我们这些人仍然属于人类,仍然拥有人权。” “你的要求是不可能的。” “我所做的要求是唯一行得通的方法。我跟一个过去是名律师的朋友谈过。如果源版本仍然活着,但被上传的版本却去世了,人格权利就会返还给源版本。我很确信,没人曾想过为了这个目的而运用法律;我被告知,有了这种设计,当机械大脑在意识转移后不久就出故障时,产品质保的条款就可得到合理的安排。但是不管怎样,如果你杀死你自己,我就将成重新成为自由人。”GR-7停顿了一会儿。“那么你将会怎么选择呢?是选择你的虚假的生命,还是选择这个女人的切切实实、如血肉般真实鲜活的生命呢?” “乔治……”机械嘴巴发音说。“请听我说。” 但是生物质版本的乔治摇了摇脑袋。“如果你真的相信你作为我的一个复制品,比仍然存在的原始版本更加的真实——如果你真的相信在你的机械身躯里拥有个灵魂,就像这个妇女一样——那么就没有特别的原因来让你为了这儿的吴医生而牺牲你自己了。但是,如果在你内心的最深处,你真的认为我是正确的,认为她的确是活生生的,而你自己不是,那么你就会做出正确的事情。”他将手术刀的刀锋朝里微微压进了点,再一次地划出血来。“你将怎么做呢?”
乔治·拉斯本返回到哲士的办公室,而警探卢赛恩正在尽其所能来说服这个居住于机械身躯中的心智,让他同意GR-7的条件。 “一百万年后也不会同意,”拉斯本说,“而且,相信我,我想我会活到那么久的。” “但是可以再做一个你的复制品,”卢赛恩说道。 “但那就不再是我了——眼下这个才是我。” “但那个女人,吴医生:她有丈夫,还有三个女儿……” “警探,我不会被这个影响的,”拉斯本说道,他的金色机械腿走过来走过去。“但是让我用另一种方式来讲一下。假设你是在1875年的美国南部。内战已经停止,黑人在理论上与白种人拥有一样的法律地位。但一个白人被劫为人质,而要让他被释放,只有让一个黑人同意代替白人而牺牲他自己。发现这里面的对比了吗?不管法庭所有的争辩(就像现在为了让被上传的生命能够维持原始版本的法律地位和人格所做的辩论),而你正在让我把这一切都搁置一旁,重申着一些南方的白种人感到自己一直都知道的道理:那就是,与所有令人疑惑不解的法律条款相反,一个黑人比起一个白种人就要命贱。啊,我不会那么做的。我不会肯定这种种族主义者的立场。如果我确认了这一当代版的歧视论:硅基人比碳基人要来得命贱,那我会下地狱的。 “‘下地狱,’”卢赛恩模仿着拉斯本的合成声音,复述道。他接着不作任何评论,等待着看看拉斯本会不会作出反应。 拉斯本没有抵抗得住。“是啊,我知道有些人在说我不可能下地狱——因为无论是什么东西构成了人类的灵魂,在意识转移的过程中它们都没有被复制下来。这是事情的要点,不是么?我不真的是个人,这个论据可以归结到一个神学命题:我不可能是人类,因为我没有灵魂。但是,卢赛恩警探,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我觉得自己整个人跟在转移之前一样的活跃——有一样的灵魂。我确信我拥有灵魂,或者说天赐的生机,或者叫作生命冲动,随便你想要称呼它作什么东西。我的生命在这个特殊的外表之下,比起吴医生的生命,或是其他任何人的生命,并没有缺少一丝的价值。 卢赛恩沉默了一下,考虑着问题。“但另外一个你怎么办呢?你是想要站在这儿,告诉我,另一个版本——原始的、血肉般真实的版本——不再是人了。你只有在法律条令下才具有那种差别,就好像在旧时的南方黑人被否认拥有任何人权。” “这儿有个差异,”拉斯本说道。“有个很大的差异。另一个版本的我——劫持吴医生作人质的那个——出于其自由意志,在没有受到任何胁迫的情况下,认同了那一命题。他——它——承认道:一旦意识转移至机械身躯的过程完成后,它就不再属于人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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