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一位特级教师的忏悔
小小说:一位特级教师的忏悔
一
我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从师范院校毕业,数学专业的。在我们那个年代的大学毕业生听党的话,一生交给党安排,毛主席指向哪里我们就奔向哪里。我去过部队接受过解放军“再教育”,去云南支过边,再艰苦我也没有向党和人民讨价还价。调回家乡时,我已不惑之年。先在区中学任教,后来调县城,领导叫干啥就干啥,从未讨价还价。算起来,我从教已整整40年时间,而在县城这所省重点中学度过了20个春秋,送走的毕业生数以千计。
其实,我上前年就已经到了退休年龄,但学校校长留我再带一届高三毕业班,说这届学生的基础不太好,要我们老教师带一带。盛情难却,我便勉为其难,超期执教。留任期间,我担任高三理科两个班的数学课并兼任一个班的班主任,相当于一个年轻教师的工作量,教职工都笑我“老当益壮。”
可是,岁月不饶人,近年来,我感觉视力越来越差,看书写字都得带老花镜,而且要借助强光,加之多年在讲台吃粉笔灰,我的肺部问题大,气管炎日趋加剧。因此我向学校肯求,这届毕业生送毕业之后再也不上课了,请求学校及时办理退休手续。
我执教的学校是省重点中学,该校每年升学率高,在省内小有名气。从恢复高考制度以来,我们送走大批毕业生,为国家培养了大批建设人才,不少已成为国家栋梁。我几乎每年带高三,任教的数学学科在会考或高考成绩累次名列全市前列,高考学科人平成绩年年超省平成绩。因此,国家给了我很高荣誉和优厚待遇。我被评为特级教师,两次评为省劳模,并享受国家特殊津贴。有了这些荣誉,我更加忠诚党的教育事业,服从安排,为学校分忧。可是,已到退休年龄的我,总不能让自己倒在讲台上吧。因此,今年7月,我去找学校宿校长。
宿校长是我教过的学生。听完我的陈述之后,他很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今年教师节那天,我办了退休手续。当天,学校为我开了欢送会。宿校长在会上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充分肯定我的工作成绩,赞扬我的师德和对教育的突出贡献,并把一面书写着“教书育人,为人师表”的锦旗赠送给我。
二
我退休生活过得很愉快、充实而有节奏。早晚和老伴或者老同学到野外散步,作些健身运动;上午去茶楼与老友聚一聚,下两盘棋;下午和晚上看书看报看电视,或者当家庭教师,辅导小孙子的功课。总之,衣食无忧,快乐和谐,享受天伦之乐。今年6月,一次电视节目打破了生活的平静,在我心灵深处激起千层浪花。
那天下午,天气闷热,我与几位老同事去“清爽酒楼”聚了一次,多喝了几杯,回家有点头昏,便躺在沙发上。我老伴走过来对我说,今天县委通知要求干部职工看省电视台播发的“反腐倡廉”专题新闻节目,据说是市中级法院开庭审理一桩领导干部腐败案件。被告人是一位局长,好像是你20年前的学生黎大根。
我真真切切吃了一惊。这黎大根是我20年前的一位学生,一位引以为自豪的高材生,优秀学生干部啊!是我一手培养起来的好苗子呀!怎么会堕落成了罪人呢?
我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视收看。在省台法治专题新闻栏目里,我看见了那一幅幅逼真的电视画面:在市中级人民法院宽敞的审判庭里,听众坐无虚席。大家都关注这不寻常的审判。不寻常就在于被告人不是寻常人,而是显赫一时的某局局长黎大根。当庭长宣布开庭,带被告人到庭时,我见到了黎大根那熟悉的身影。在我的印象里黎大根是一位中等个子,身强体健,浓眉大眼,仪表堂堂的男子,然而此时,在高大威武的法警羁押下的黎大根却显得垂头丧气萎琐消沉不堪一击。我怎么也不相信,站在被告席上的人便是自己潜心培育的高材生。我听到了法官宣读的公诉书,公诉书陈述了被告人在任职期间利用职权之便,贪污公款、收授他人贿赂总余额达300多万元,并擅自挪用公款给自己亲友炒股,致使国家上千万资金无法收回。听着听着,我头脑里一片空白。眼前的电视画面已经模糊了,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法庭公诉人的声音在我耳边嗡嗡着响。
三
看完电视,我头痛得厉害,吃下两片止痛片,便上床睡了。可是,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20年前发生在我身边的场景在我头脑里鲜活起来。
1983年,我从区中学调入县中学任教。担任高中二年级数学教师兼理科一班班主任。第二年,这届学生毕业考试那几天,我很忙,除了评卷,还得给班上70多位学生写毕业鉴定。在忙乱中我忘了给办公室的抽屉上锁。阅完卷才发现放在抽屉里的360元学生班费不翼而飞。对这件事的处理我是比较谨慎的,因为学生还没有高考,怕影响情绪,我没有张扬,暗地里进行了一番调查,结果证实偷钱的是学生干部黎大根。当时我有些不相信是他偷的。因为他是老师和同学一致公认的品学兼优的学生,怎么会入室为盗呢?高考结束之后,我找黎大根谈话,这位学生当时还算诚实,几句话启发他,他便承认自己从抽屉里偷钱的事实,并在我面前痛哭流涕,说他想买一个录音机,妈妈不给钱,自己一时糊涂就做了错事,表示自己一定痛改前非。就在黎大根承认偷钱的当晚,他的妈妈来找我,提着一只大公鸡和一些香烟和酒来到我家里。他妈妈是我初中同学,是乡村民办教师。他妈妈当着我的面狠狠地打了黎大根两个耳光,骂他是个不争气的儿子,败坏学校的声誉。并请求我看在老同学的面子上,放她儿子一马,不要向学校领导汇报黎大根偷钱,也不要将此事写入他的毕业鉴定材料中去。
黎大根和他妈妈走之后,我思虑再三,左右为难。最终,在国家和考生这杆天平上,天平的法码偏向了考生,而放弃了对国家和人民的责任,放了黎大根一马。我当时考虑,黎大根平时表现好,学习成绩优秀,且偷盗现金数额小,出于同情,我原谅了他,将此事隐瞒而未向学校领导汇报。在黎大根的毕业生鉴定登记表上,我写下了“该生思想好,智商高,学习努力,头脑灵活,手脚勤快……”之类的鉴定意见,让其顺利通过政治思想品德考查关。当年高考,黎大根以优异成绩考入一所名牌大学经济学专业学习。毕业后,他在县、市级机关做过一般工作人员,以后入党提干,从股长科长至县长、书记,直到厅局级干部,仕途一路走红。岂料,昔日高材生,今日成罪人。
看完市中级法院的庭审黎大根的电视节目之后的几天里,我寝食不安,禁不住潸然泪下。我对老伴说道:“这种审判实际上是对我的良知和责任心的审判。20年前,由于我的失职放走了一个小偷。现在看来是包庇了一个大盗啊,我有罪!”
第二天,我找学校宿校长。我把学校赠给我的“教书育人,为人师表”的锦旗退还给学校,并请求学校写报告给上级政府,取销国家给我的“特殊津贴”。我在校长面前发表感慨说,我们目前的精英教育不是培养国家需要的劳动者,而是培养高智商的利己主义者,培养贵族。我给学校校长建议道:“学校应加强学生思想政治教育,不仅教书,而且要全面育人。决不能把学校办成培养特权和滋生腐败的温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