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老光棍
小小说:老光棍
海常靖从镇上回家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他在镇上喝了几杯小酒,酒量不大的他已有点昏昏然,哼着近年改写的民谣:“好个马蝗沟,夜来冷飕飕,山高皇帝远,孤独望星斗。”
他歪歪斜斜的走在石板路上,路过死了丈夫的张翠花家门口,小黄狗摇着尾巴跑上来,舐着他的亮皮鞋,张翠花依偎在大门边,向海常青递过来一句听起温柔,又带着刺的话:“海大歌,又喝二两了,今晚陪老娘高兴高兴,顺顺心……”
海常清怒瞪着双眼,猛踢了小黄狗一脚:“去!别惹老子冒火。”然后,他一本正经的对张翠花说:“妹儿,你别耻笑我。”又打了一个酒嗝,莽声莽气的说:“我还看不起你呢。我咋了,我还是青头儿,我是原蜂桶子,我胯下的鸡公没有啄个野葱呢……”张翠花回敬了一句:“七十多岁的人,女人都没有碰过,还称雄……你以为老娘贱得很罗……”
海常清是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壬午年生的人,今年是甲午年,满打满算已七十二周岁。当他读小学的岁月,正逢土地改革,斗地主,分果实,打恶霸。他父亲海阔天是村里的民兵连长,整天带着几个基干民兵,肩上挎着“汉阳造”步枪,巡逻在云山镇马蝗沟村,主要是盯住地主富农家庭,不准乱说乱动或隐藏家庭财产,儿时的海常清放学后或星期天,紧跟在父亲后面,蹦蹦跳跳的,偷偷的学着父亲们干的一些事情。
他亲眼目睹了父亲海阔天斗地主的场面,父亲手拿一根山里才有新缠的棕绳,将邻居地主成份的秦伦富五花大绑吊在马王庙的歪脖子柳树上,如雷的声音训着话:“你不老实,你家的大洋藏在哪里?”海常清父亲正是血气方刚的壮小伙,有时还用枪托子给秦伦富屁股上几托子,打得喊妈叫娘的求绕“海连长,我挣的钱已买成田土了,已交给工作组分给乡亲们了,这你是知道的……别打了,求求你,饶过我吧!”那年分果实,还在读小学二年级的海常清在工作组不允许的情况下,哭着闹着硬将秦伦富家的一把红木椅子弄回到家里,他父亲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海阔天春风得意,海常清也春风得意,应验了“三十年前看父敬子,三十年后看子敬父”这句老话。于是乎他从小就邀约几个年龄相当的朋友,翻墙揭瓦,偷鸡摸狗,不盗东家鸡蛋,就偷西家桃李,有其父宠着罩着,乡邻们敢怒不敢言。敢与海阔天顶撞几句的只有张耿直,也就是张翠花的爸爸。有一次,海常清半夜三更翻墙去偷张耿直家后院窝里的鸡蛋,被当场抓住了,他将海常清送回家,正好遇上巡逻归来的海阔天,听了此事,海阔天不但不教育孩子,反而不依不饶:“你冤枉民兵连长的儿子,你侮辱未成年人……”张耿直有口难说清白,放了海常清,丢下一句话:“海阔天,你这样护着儿子,我许你儿子一辈子当光棍,当红苕人。”
张耿直的这一句话,在夜空飘荡着,飘进了十里八乡的乡民心里。这句话在偏远乡村,是空前的毒咒,何谓“光棍”,即娶不上老婆的人,何谓“红苕人”即“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男子汉,一辈子无儿无女绝后之人,尽管海常清听不大懂,但他父亲海阔天感到十分寒心。本来他和张耿直年龄相仿,从小一起长大,并是好朋友,儿子与张耿直女儿张翠花是打的娃娃亲,他知道,为今天这事这门亲戚再也没有戏唱了,等他想挽回的一瞬,张耿直早已消失在夜幕中。张耿直边走边吼出一句话:“老子偷猪儿偷牛,一辈比一辈强啊!”他的吼声很大,惊得猫头鹰“咕咕咕”的鸣叫开来,撒落在山里的夜空。
海常清二十出头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开始,已经出落得风流倜傥的他,邀来村里的几个小伙,扯起一面“卫红战斗团”的旗帜,唱着“造反有理”的语录歌,当起革命派的头头来了。他天不怕地不怕,把公社的社长、副社长“勒令”到村小学来批判斗争,连他父亲也不放过,说他父亲从小给他打娃娃亲,违犯国家婚姻法,剥夺他的自由恋爱,婚姻自主;卫红战斗团的青年小伙们,在海常清的带领下,今天抄家破四旧,明天反迷信砸菩萨,还跑到镇街上去割“资本主义尾巴,”追赶卖鸡蛋、扫帚、纤绳、辣椒……的老奶奶,老爷爷和乡邻们,闹得全社、全村鸡犬不宁。
海常清一边造反,一边也没忘记寻找如意公主。本来张翠花不计前嫌,哪个儿时不犯点偷鸡摸狗之事,加之看到海常清而今已夺了公社的权,当上了公社革委副主任,心中抹不去娃娃亲的记忆,说服爸爸放弃偏见,还是嫁给海常清算了。已经当了官的海常清早已看不起张翠花,并悄悄的恋上了右派分子史不改的女儿史莲荷。提起史莲荷,全村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论容貌,就像夏天盛开的荷花;论人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论礼节,从小生活在教师之家。父亲教私塾讨奉禄,说了句“手杵打狗棍,拜讨百家人”而被打成右派。史莲荷为此做事小心,说话小心,与“非叉叉”的张翠花比,史莲荷结婚后肯定是贤妻良母。海常清常在梦中笑醒,盘算着怎样将史莲荷搂入怀中,成为海家的媳妇。
一天夜里,史莲荷去公社办事,正好与海常清相遇在公社大门口。史莲荷率先开了口:“海主任,秘书在吗?”海常清忙点着头说:“这时不在,恐怕要等一会才来。莲荷妹,先到我办公室坐一会吧。”史莲荷也不介意的随他走进办公室。实际上既是办公室,又是卧室,一间单人床安放在里面。他给她沏上一杯茶,问:“莲荷妹,你办啥子事哟,晚上赶着来?”“没啥事,村里的朋友带信说,有封从云南部队给我的挂号信,要我亲自来取。”“啥子?部队的挂号信?你有朋友在部队?”海常清十分惊诧。
“有啊,是我的同学,也是我父亲的学生,三年前入伍去云南边防了。”史莲荷肯定地回答。
海常清眼睛转动着,用手指敲着脑门心,自言自语道:“这个年头,阶级阵线分明,竟然会有兵哥爱上右派女儿,笑话笑话。”于是,海常清开始严肃问话了。
“莲荷妹,我们准备召开一个斗争地富反坏右的大会,你爸是右派分子吧?”海常清把“右”字说得特别重。
“是,他是被人冤枉的,说了一句实在话,被别人打小报告才挨整的。”史莲荷申辩着。
“干脆这样,你爸就不参加这个会了,免得受捆绑戴高帽、黑牌之苦。”
“这行吗?海主任。”
“行!这个事我说了算。”海常清又看了史莲荷一眼:“但,有个条件”。
“啥条件?只要我爸不受批斗之苦,我答应。”
“好的,条件很简单,你嫁给我……”正当海常清说完话,走上前去拉史莲荷的手时,秘书走了进来,将部队来的信递在史莲荷手中:“表姐,这是莽哥写给你的信,挂号的,签个字。”
史莲荷心知肚明的趁机离开海常清办公室,签字后一溜烟走在回家的路上,回味着刚才与海常清的对话。回到家里,她打开部队莽哥的信,一字字一句句似露珠滴在她干渴的心上。说句实在话,莽哥是她的心上人,在农村勤劳,在部队表现优良,当兵那年,她送他一双自己缝制的鞋垫,在村口老槐树下缠缠绵绵说了不少知心话,初吻也是给了莽哥的,心中默默自语:“海常清,别以为而今得势,你算老几。”
内屋传来爸爸的咳嗽声,史莲荷的思绪又回到明天召开“地富反坏右”斗争会上来,海常清的话又在耳边回响:“条件很简单,只要你嫁给我……”只要我爸不受皮肉之苦,史莲荷躺在床上辗转反恻,天不见亮,她向公社走去。
海常清正指挥着搭台子,高声嚷嚷着:“把横幅扯起来!”“把广播喇叭挂好!”“造反团的旗子撑好!”“批斗会一定要开出声势!”“让地富反坏右分子永不翻身!”史莲荷走到他跟前说:“海主任,我爸病了,今天这个会……”“好说,好说,但,那个条件……”“我答应你,但,必须等到莽歌同意,他是军人,我是军人的女友,孰轻孰重,你是知道的。”海常清细细咀嚼她的话,他也知道,军人的女友是碰不得的,谁碰谁坐牢。他只好硬着头皮对史莲荷说:“莲荷妹,谢谢你同意嫁给我,你爸生病了,今天的批斗会就不参加了。”
海常清一等就等了好多年,莽哥在部队表现优良,从班长、排长、连长升为营长,达到了可以带家属的条件,后来,史莲荷作为莽哥家庭去了部队,海常清则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他却到了不惑之年,还是单身只影。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云山镇马蝗沟村,联产承包责任制让村民们热情高涨起来。海常清属于“三种人”,被清理回到老家,由于多年在外造反“革命”,种庄稼干农活已十分生疏了。春种夏锄手上打起血泡,担肥上山肩上磨起老茧,脚板踩起“果子泡”,心灰意冷,庄稼没别人的好,收成总是比别人差一些,心头老是埋怨这埋怨那:“集体干活多好吗,搞啥子承包责任制,我看是在走资本主义道路。”在他的一次又一次埋怨声中,海常清不知不觉已过知天命的年岁。村里与他同时代的女子,甚至比他小十岁二十岁三十岁的姑娘们,都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更何况已经到了物质化的年代,你海常清尽管解决了温饱,但,屋头除当年土改中强占的红木椅外,什么高低床、电视、电冰箱一件也没有,你成了村里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样人,女人们谁原跟你呢?
海常清思前想后,老是弄不明白自己为啥不招女人待见,一米七的汉子,又有初中文化,比自己长得丑的矮的男人们都养子抱孙了,他还是光棍一条,祖上是哪位先人干了缺德事而今落到自己身上罗!他越思越觉不是滋味。他听别人说,镇上茶馆里有女人,可以寻欢作乐,他兴冲冲的朝镇上走去。镇马家茶馆老板看见海常清进了屋,一串吆喝声甩了过来:“海主任稀客,内屋请,热茶马上到!”海常清到内屋刚坐定,捧起热茶喝上一口,从门帘里走出来一个胖墩墩的女人,嬉皮笑脸的迎上来:“这位大哥,好面熟,里屋玩玩,有滋有味哟,包满意。”
海常清仔细一盯看,这女人胖是胖了点,长得还匀衬,年龄嘛五十出头,顺便问一句:“妹子,你是那里人哟?”“这个不能问。”“多大岁数?”“这个不能问”“要钱不?”“讨个媳妇要三回九转,当鸡为的就是钱啥。”“多少?”“老行老价,幺零零。”“青头女都要不了那么多哟!”“女人都是一样的,反正是一回事。”“五十元行不?”“不行。我不能贱卖自己。”说完胖女人拍着着屁股冲着门帘进屋了。海常清从兜里掏出仅有的一张五十元钞票,付了茶钱,匆匆的离开了茶馆,心头五味杂陈。
走在回家的路上,海常清心里一直犯着嘀咕,这个年头,人咋变成这样啦,啥子都讲钱?娶个女人没三万五万不行,什么“三金”“车子”“存款六位数以上”。他唉声叹气地说:“我这一辈子,再勤帮苦挣,恐怕也难挣到娶女人的钱哟!”
海常清的叹息也是有道理的,温饱解决了,但没有多余的钱,更何况已年届七十了。有那个心,也无那个胆,真是“人老气力衰,屙尿打湿鞋,心想屙远点,越屙越拢来。”一辈子没娶个媳妇,真是丢人,这怪谁呢?他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曾回忆过往事,小的时候不该去偷人家的鸡蛋,懂事的时候不该去闹啥子革命造反,不该把那些“右派”弄来斗,也不该去镇上茶馆找“鸡”,思前想后,他明白了还是应该勤耕苦读,从善从德,恐怕光棍不会落在他身上,村里的乡邻们不会叫他“红苕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老光棍海常清心中装了几多苦水,想倾泻出来,又怕别人耻笑,只好深深的藏在肚子里,在云山镇马蝗沟的乡间滥掉,伴着春夏秋冬周而复始轮回,成为永远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