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砖下面的故事

我眼前的是一幅静止的画面。整片的稻田早已收割完毕，只留寸许枯黄的稻杆。一些莴笋像某种动物的尸体，腐烂在泥土上，荷塘的水位下降了很多，芦苇和残荷贴近水面，表情如自己颜色般的单调。鱼塘里的水饱满、安静，却多了份即将被抽空的悲伤，所以鱼儿和水表面冰冷。
　　
　　我一如既往沉默地站在鱼塘的木棚下，身边堆积了很多古旧的木材，左手不远处一棵落尽了叶片的枇杷树，几根树枝被折断，树干有几处被洞穿，数不清的蚂蚁来来回回地踩踏在裸露的树肉上。我好像没有丝毫的同情，只是我看到了时间在另一个空间以相同的方式在重复，心里怅然若失。
　　
　　这个南方的小村庄，和别的地方一样，有着年代久远的古宅，质朴的人们，湿润肥沃的田野，一条清澈的小溪从中洋洋洒洒地穿过。一个奇怪的男孩，光着脚丫在田埂上惬意地奔跑，越跑越快。他突然在一个田头停住，气都不喘，转过头又开始奔跑。他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别人都对他古怪的行为表示质疑或反感，只有我欣喜地望着他，因为我最了解他。
　　
　　“他就是你吧，真搞不懂你，为何你的梦里会反反复复地出现这样的场景？”
　　
　　佳俊默不作声，他的眼光里有神秘的黑点，继续沿着田埂走着。
　　
　　“佳俊，这里美吗，以后我们放学就来这里，好吗？”
　　
　　“嗯，很美，好啊，梦婷，可以牵着你的手吗？我们去树林里散步吧。”
　　
　　佳俊喜欢来这个地方，这里有很多与他童年相似的记忆，单单寥落的青草、颓废的残荷就能吸引每一个悲观情结的人在此停留。他觉得在远处看着这些田地，它们构成的几何图形比任何数学意义上的方块要美得多。有些抖动的蒲公英总能让他欣喜若狂，不自觉地流动的水总能让他苦思冥想很很久很久。还有那片小树林，从小他就觉得树林像个大大的神秘的世界，现在他还是这样认为的。如果没有梦婷陪他一起，他不敢轻易进去。里面有几条满是石头的路，有各种各样知名和不知名的树，偶尔会闻到花的香味，惹得梦婷寻了很久，却从不见花的踪迹。两人欢声笑语地坐在路边的石块上，在一起诉说各自的童年和过往。
　　
　　那里离学校不是很远，就在梦婷住的公寓后面，散着步走过去也就十来分钟。因此佳俊和梦婷两人经常手牵手去那边幽会。他们是学校熟识的一对情侣，走在一起也是司空见惯。尽管佳俊的父母极力阻止他们的恋爱，老师更是以退学威胁，佳俊觉得无所谓，不就是谈个恋爱，至于吗？
　　
　　确实，对一般的学生，谈恋爱还没严重到退学的地步。但佳俊惹的祸太多了，光是打架就被保卫科记了无数次过。奇怪的是他的成绩很好，稀里糊涂地被他混进了尖子班，老师们拿他也没什么办法。世人钻空子的技巧日渐高超，在佳俊的身上无处下手，只好将矛头指向梦婷。“那个男孩本来很优秀的，就是因为女孩缠住他不放，才让他堕落了。”“那个女孩野得不得了，是她把佳俊带坏的。”种种说法，让佳俊厌恶，使得梦婷承受了巨大的压力。我们环境中许多或善意或恶毒的谎言，在公众力量的聚合下，会无限放大，但对当事人而言，可能并没有人们所想的那样可怕。佳俊对所谓的谣言满不在乎，即使他很在意梦婷的感受，但年轻容易使他很快忘记烦恼。他精力充沛，从不错过任何一次大型的校外群斗。
　　
　　佳俊认为现阶段最让他快乐的事便是每次打架回来可以找到梦婷，在他身边向她炫耀，有时受伤也可得到她的安慰，悄悄看着她温柔的样子。
　　
　　雨日的时候，佳俊不爱带雨伞，他会在雨里奔跑寻找着梦婷。很多次都是梦婷发现了他，赶紧叫他过来躲雨。每当这个时候，佳俊就异常的自豪，抢着为她撑伞。
　　
　　接近夏天的季节，那片田野和树林有了很大的变化。不知是环境改变人，还是人适应环境，佳俊此刻的心境和这里的景色非常契合。风吹过密集的青草时一样的澎湃，双眼望去毫无阻挡的自由和空荡，阳光不能穿透树林的隐秘。佳俊在想，走在前面的梦婷会是怎样的心情，她会觉得浪漫吗？梦婷一直往前走，到了小桥才坐下来。佳俊坐在她旁边，正想问这个问题，她突然哭了出来，用手捂住脸。“你怎么了？”佳俊一向不懂怎样去安慰一个人，就算是心爱的女孩他也时常感到无能为力。梦婷小声地哭着，没有回答，他更加手无足措。梦婷靠在他肩膀上，“答应我，一定要考上大学，好吗？”她的声音沙哑，让佳俊心痛。“嗯，我相信我考上大学是没问题的，我们一起考上大学。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我相信你。今天我爸打电话来，他骂了我，说了很多我想都没想过的事情。他说以前我是他的骄傲，可现在......”梦婷断断续续地哭着。“他怎么知道我们的事呢？肯定又是老师们说的吧，可恶。”
　　
　　“你知道老师们和别人是怎么看我们的吗？”“知道点，不过管他们怎么说去吧，何必在意别人的看法，我们的青春和人生是我们自己的。”“可我不得不在意我爸爸的看法，你不知道他说的有多么难听，我哭了好久好久。真的，我好伤心。”佳俊无话可说，让梦婷躺在怀里，看着流水，互相沉默着。
　　
　　佳俊从来都只按自己的价值观行事，他要逃课、去玩、去打架没人能说服他，包括梦婷。梦婷经常责怪他固执己见，不听别人的意见，哪怕是好的意见。
　　
　　“你知不知道这样很吃亏的，你完全可以避免的，可你就是听不进别人说的话。”
　　
　　“可我就是那样的人，坚持做我自己，凭什么听别人说的！”
　　
　　佳俊这次又没请假就无故旷课了，老师让他父母来了学校一趟，被梦婷撞见了。梦婷很无辜地告诉他们，她也不知道佳俊跑哪去了。后来佳俊来找梦婷，原来他跑去和那群狐朋狗友唱歌去了。她真的生气了，几天都没有理他。佳俊很自觉地没有去找她。
　　
　　一天晚上，佳俊很兴奋地找到梦婷，没有问她同不同意就拉着她往那片树林跑。他居然准备好了帐篷，打算今晚在这里过夜。看着佳俊高兴的样子，她又生气又开心，虽然心里很讨厌他的固执和无理取闹，但想到这浪漫的一夜，她甜甜的地笑了。
　　
　　这天晚上他们躺在草地上，看着星星，聊了很多。梦婷说起了她做过的梦，在人们即将苏醒的早晨，在朦胧的天空下，我们幸福地亲吻。睡醒后，梦婷拉扯着他起来，快看，这就是我梦里的天空，然后他们开始亲吻。
　　
　　盛夏到来的时候，就是佳俊离去的日期。学校再也无法忍耐，勒令佳俊退学或者转校，佳俊的父母只好将他送到别的学校，也可以离开那些杂乱的环境。到别的学校一样可以找到梦婷啊，佳俊这么想，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他离开的时候，她给了他一封信，他记得她脸上全是眼泪，全是悲伤，然后就一头钻进火车，被它带走了。
　　
　　很多事情，有关于梦婷的一些大大小小的事，佳俊都记不太清了，他不太愿记起那些太过美好的事情。太过美好的东西是不真实的。在另一个学校，佳俊也能适应，想她的时候就给她打打电话。
　　
　　有一段时间，梦婷的手机打不通了。有人告诉他，梦婷死了，是自杀而死的。佳俊的爸妈打电话告诉他，千万不要回去，不吉利的，因为你的缘故，学校认为那个女孩作风不好，劝她退学，那女孩承受不了巨大的心理压力，就吃安眠药自杀了。可谁都阻止不了他回去的步伐。
　　
　　佳俊坐在小桥上，对着流水讲他的梦：灰灰的天空中太阳同时在日出和日落，东方和西方的太阳是同样暗淡的红色。一棵没有叶片的树固执地将枝杈指向地面。小河在如镜片的大地上流淌。一个小姑娘踏在镜片上，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看见小河后，她毫不犹豫地跳进去，仿佛那就是她的家。
　　
　　其实回去，也改变不了什么。梦婷真的离开了，他去到那片树林，再也找不到她的身影了。哭完了之后，佳俊又看见梦婷了，他伤心地笑了，笑这一切多么的不真实。
　　
　　白天，找一个珍贵的机会，在下大雨之前，昏沉沉地睡去。乌云让天空暗了下来，你再醒来。你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一直睡到了晚上，那时你会觉得你很幸福。像我现在这样醒来，就一起体验了两个时空里颠倒了时间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