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谁在守望夕阳
小小说:谁在守望夕阳
这是下午的最后时刻,熟悉的夕阳,变得陌生,变得懵懵懂懂,像一副年代久远的风景画。当我凝视它时,它是如此的平静,而且亲切。
面朝背对着黄昏你模糊的脸和脚下发出令人讨厌音符的狗,感觉是如此的格格不入。看着你嘴角的祈求,绝望的话语从你颤抖的身体传达出来,它们像把手术刀,激动的晃动身体,准备给我致命一击。悲伤犹如黄昏中夕阳的挣扎,袭面而来,吧唧吧唧咬噬着我,夕阳渐渐的被吞噬,一切也渐渐的陷入黑暗,失去了生机。夜很安静,皎洁的月光洒在这样的夜里,洒在你这样的脸上......
秋天的早晨,迷雾很浓,草叶上,树干上都披上了厚厚的、透明的露水。丰收后的桃树,苹果树上已经出现几片黄叶。树上新筑的鸟巢也被露水打的湿漉漉的。瓦工胡乱的把潮湿的、也是唯一的帆布长裤套在腿上。手里拿着外套,走到距离自己的钢丝床只有两步远的用木板拼凑起来的床边,把手放在男孩的额头上,满意的点了点头。男孩怔怔的盯着瓦工。瓦工伸出同样干枯的手把他抱了起来,放到床边,床板咯吱咯吱的声音使男孩不敢坐的很实,他死死地搂着瓦工。瓦工艰难的为男孩穿上衣服,拿起上个月孙大娘送的旧布鞋,放在手上比了一比。男孩用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瓦工为他穿上鞋子。孩子踉踉跄跄的用跌倒的姿势下了床。
孩子开始向门口走去,两条藏在宽大袖筒里的细胳膊随着袖子一前一后甩动着,像麦田里被风吹动着的麦秸秆。瓦工的目光追随着男孩,看着他单薄瘦小的背影,突然感到立秋的寒冷。瓦工把手使劲的往袖子里钻了钻,对着秸秆般瘦细的男孩喊:“早点回来。这怂孩子”。
他没有回答,只是停顿了一下,转过身看了瓦工一眼。几年后,孙大娘告诉他自己的父亲死了,他也是这样转过身看了孙大娘一眼。这样的眼神,没有亲人去世的悲伤,没有疲惫后的失落,只像是平静的事外人。这样的动作,这样的眼神,着实把孙大娘吓着了。
孩子站在门口,忧悒的看着浓雾滚滚的翻动着。他把手掌弯成弧形,卡在眼眶上,伸着细长的脖子,转动着脑袋向左向右看着。他把眼睛瞪的大大的,浓烟一样的雾顺着手掌做成的“望远镜”钻进了大大的眼睛,呛得他直流眼泪,晶莹的眼水流过脸庞,流到下巴下时已经变成黄色。他抬起袖子擦干了眼睛,慢悠悠的走到灌溉用的水井旁,洗了洗被风挑逗出来的泪痕。他微微仰起脸,怔怔的看着浓雾,秋风拂来,慢腾腾的带走了他手上和脸上的水珠。
瓦匠斜靠在门框上看着他做完这一切。自从父亲把男孩接回来,男孩每次洗脸完后,第一件事就是这样。给男孩的毛巾,放在架子上就从来没动过。上次,他受村长之托去盖一个井房,男孩也一起跟着去了,工地旁有一废旧的烧瓦窑,傍晚交工时,他看见男孩站在窑顶,眼睛盯着即将落下的夕阳,他走到男孩的身后,静静地站在那儿,像麦田里的稻草人,一点声音都没有。男孩仿佛没有觉察到,始终站在长满杂草的窑定盯着夕阳,他没有打扰。孩子眺望着夕阳的忧伤、感受着微风的轻抚,他慢慢的闭上了眼睛,想要以此挽留住夕阳的落下。
井房的西边有一排高大的梧桐树,宽敞的树叶在秋天的傍晚里承载着秋意纷飞落了下来。
秋天落叶
西边落日
落日落在落叶上
落叶落在落日里
他想:它们一年才相遇一次,也许只有它们才能相互理解吧。
傍晚的轻风撩动着男孩的衣摆,他缓慢的睁开眼睛,转过身怔怔的盯着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后的瓦匠,怨恨的眼神像把利剑直插瓦匠的心口。男孩轻轻地嚅动着嘴唇,回过头看了看忧伤的夕阳与高大的梧桐树。太阳已经落下,男孩走到瓦匠的身旁,瓦匠拉着男孩的手,一步一步的下了烧瓦窑,向着家的方向,走、走、走......
洗完脸后,孩子慢悠悠的走进了浓雾中,身影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里。走在村庄的清晨里,清凉的空气托着厚重的水雾凝结在男孩又浓又长的流海发梢上,男孩止住了脚步,静静地注视着水雾在发梢凝结成水珠,一颗颗的带着尾巴降落在暗黄的土地上,降落在同样暗黄的手背上,冰爽的凉意好像与男孩日渐苍凉的心达成了某些协议,久久的在他的手背上停留着。过了几秒,也许是一开始水雾就在男孩的全身凝结,男孩感到有无数的冰凉的小手在抚摸他,像按摩一样,男孩激动地颤抖了起来,良久,他停止了颤抖,按摩的小手也消失了。男孩慌了,他不停的改变着姿势,想要再次找到它。一动起来,它又回来了。于是男孩再也不停,时而跳跳,时而挥舞着胳膊,时而踢着腿......
打打......打......咧咧......农夫吆喝牛的音符远远地打断了男孩的享受,按摩的小手也随着音符消失了。牛车冲破了浓雾的包围,直直的朝着男孩慢悠悠的走了过来。男孩怔怔的望着牛车在眼前停了下来,牛盯着他,他盯着牛,他看到露水凝结在牛的眼睫毛上,凝结在它红红的嘴唇上,牛颤抖的打着噗噗,粘稠的液体喷在他脸上。冰凉的小手又出现了,他激动地伸出手,摸着牛红红的嘴唇,让小手给这头老牛缓解岁月的疲劳。听着牛的打噗声,男孩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安静的声音,忽远忽近,飘忽不定,他仔细体会着。他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嘴角上荡漾着动人的微笑。他早忘记了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他只感到自己的身体和按摩身体的小手在缓缓地上升。睁开眼睛看时,发现自己正在向路旁的麦田里飞去,紧接着听到一个响亮的声响,像在地上摔死一直老鼠。
“小狗崽子,站路中间当什么道,你他妈的吓到老子的牛了......”青年骂着走到男孩眼前指着牛,男孩看着牛,牛也注视着他。冰凉的小手又开始按摩他了。青年见男孩不理会他,伸手又把刚站起来的他推倒了,“妈的,欠揍的家伙。”说着快速走到牛车边飞身上了车。驾、驾,催着牛走进浓雾里。牛是有灵性的的,越老的牛越明显。临走时,牛忍受着鞭子打在身上,回头看了男孩一眼。
太阳出来了,万物都松了一口气。被青年再次推到的男孩,没有再起来,他把双手垫在头下躺在麦田里,双眼盯着流动的雾在太阳下激烈的碰撞,然后蒸发掉。
有人说这个被推倒的孩子就是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推到我的青年,我也不记得了。我只能一步一步的慢慢回忆了.......
那天,我一直在金色的麦田里躺到了中午,苍凉的秋蝉低沉的鸣叫着,焦灼的烈阳照在树上。树叶刺啦、刺啦扇动着,像是有无数的跳骚落在身上,始终都抖动不掉。太阳洒在我身上,刺痒的不舒服感使我骚动了起来。清脆的铃声,时隐时现,我想:这个时候应该是小伙伴们放学的时间了。自从母亲离开后,我的学生生涯也随着离开了。
男孩拔起一颗狗尾巴草,用塞满泥土的指甲的手,扭断了草根,舔舔碧绿的汁液,吧砸吧砸嘴,仔细的品味着,然后就着唾液咽进胃里。男孩叼着狗尾巴草,漫无目的的回了家。
父亲不在家,不用想我也知道他去哪了。不出所料,我在永民的麻将馆找到了他。
“爸,我妈回来了,她在找你。”
“哦......等等,碰一下......知道了,我马上就回......”
我站在父亲身后等着他,看着麻将一圈又一圈的摆好,又一摞一摞的被摊开,烟一支又一支的叼在嘴上,又一支又一支的化成烟灰。烟雾慢腾腾的在天花板上汇聚,像开会一样......
“哎.....今天点背.....怎么还没走,给你说了马上就回,赶紧滚蛋,滚蛋....”说完把我推到一边,成人的力道我哪能消受得起,借着父亲的力道,我费力地往后退着,感觉有个东西绊了一下,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父亲见我坐到了地上,瞪了绊倒我的人一眼。
看着父亲还没有走的意思,我揉着屁股走到门口,感觉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活该的笑意。就连房顶上的烟雾也停止了会议,戏谑的看着我。临走时我不知该不该把看到的说给父亲听:
“爸,我妈带回了一张纸,标题写着‘离婚协议书’。”说完我就关上门走了。
当时我还小,不知道什么是离婚,后来母亲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我才知道,父母永远不会在一起了。我和母亲也永远不会在一起。
父亲第二天早上回到家,回来后什么都没说,拿起放在放在桌上的笔,很潇洒的在纸上签了字。然后拿起纸递到母亲手里。母亲留着泪,接过协议。同样什么也没说就出了门。现在想起还有一些难过,父亲为什么当时什么也不说,哪怕一句挽留的话都行。可是父亲什么也没说。
父亲当时为什么这么做,我想不明白。村西头张炮和他老婆闹离婚,全村可是传的沸沸扬扬。当时张炮的老婆拿着离婚协议书找到他,他一听,立马两耳光就抽了上去,妈的,想和老子离婚,门都没有,老子养了你十几年了,现在想走,不可能,想走也可以,除非老子死了,他妈的,臭婊子,滚回家去.....我想父亲和母亲如果当时.......
母亲走的时候是下午夕阳即将落下的时刻,熟悉的夕阳,变得陌生,变得懵懵懂懂,我牵着我家的小黑狗和母亲迎着夕阳,夕阳把影子拉的长长的,我们一高一低的拖着各自的影子,母亲低着头,我看着夕阳,凝视着它,感到它是如此的平静,而且亲切。周围寂静无比,只有我和母亲的脚步声、还有小黑狗的哈哈声。我们就这样走到了村口。村口南边一百来米就是我经常看夕阳的地方——破旧的烧瓦窑。
“妈,我们到窑上待会儿”
母亲低着头,杂乱的长发遮挡在眼前。我抬起脚后跟,把母亲的头发拨到耳后,看着母亲疲劳的眼睛,泪水在枯黄的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母亲花白的脸和沧桑的眼神使我惶恐,受惊的我退了一步,低着头不敢看她。母亲擦了擦眼睛,痛苦的挤出一丝微笑。
“走吧”
我转过身低着头,手指死死地揪着衣角。母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总之,现在,她的模样,我很害怕,我不敢看她,也不敢再和母亲并行。我快步的上到了窑顶,看着昏昏沉沉的夕阳,失去了往日的平静。良久,母亲来到了我身旁,和我一起眺望夕阳。我扭过头看着即将消失的阳光在母亲眼里恍恍惚惚的打着转。我不明白美好的事物为什么在大人眼里都变得令人痛苦。这是母亲第一次陪我看日落。我多么希望这一刻能永久定格,可夕阳躲到了山的后面......我想它可能只能永久的定格在我的世界里。
夕阳渐渐落下,母亲走到我眼前,背对着黄昏,晶莹的泪珠濡湿了母亲的眼睫毛,母亲轻轻地嚅动嘴唇,两片唇分开又合上,合上又分开......我盯着母亲。母亲颤抖的摸着我的脸,像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艺术品。此时,母亲的行为使我感动,我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
“妈,天快黑了,我们回家吧,”
母亲突然把手从我的手中抽开。
“回不去了,我和你爸离婚了。”说完母亲开始疯狂地揪自己的头发,缕缕的发丝从母亲的手指间滑落。“你知道离婚吗?你怎么会知道”母亲自言自语道。突然母亲把我紧紧的搂在她怀里,发疯似的对我说原谅妈,原谅妈.....
母亲的疯狂和泪水,和着夕阳柔弱的光线,在我的胸脯里肆无忌惮的厮杀。瞬间,仿佛几秒钟,一幕幕父亲和母亲的点滴生活,犹如幻灯片,在男孩的眼前疯狂的播放......
太阳渐渐低下了的头颅,像一个犯错被发现的小孩害怕受罚躲在了大山的身后。我就一直和大山对峙着。月光偷偷从男孩的身后露出,悄悄地爬过一座座山脊,小心翼翼走到男孩旁。柔和冰凉的月光撒在大地上,麦草害怕寒冷似的蜷缩着身体,和男孩一模一样。
母亲被一辆轿车接走了,我亲眼看着从车上下来一个男人,比父亲潇洒,笔挺的西装贴在身上,明亮的头发向后奔去。男人温柔的对母亲说着关心的话。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或许说我根本不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至始至终母亲都没回头看我一眼,我不知她为什么不看我。因为害怕?良心受到谴责?我不知道......
我下了了窑,向着夕阳落下的地方行进,因为美好的东西总会有人守护,我知道,夕阳下必定有它的守护者。
生活总是那么的公平,带走一些东西的时候,必定会在另外的某个地方留下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