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没有影子的人

作者:洛天海 字数:7147 阅读:36 更新时间:2016/06/09

小小说:没有影子的人

初冬,北方,正午12:00,太阳在南,影子在北。
  
  石子路上铺着很多人的影子,它们穿着上帝颁发的制服,全都是淡乌黑色,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唯一能区别彼此的是它们各自的形状,长条状紫茄子样的是又高又瘦的摩登女子,矮冬瓜样的是秃了顶的矮胖男人,它们和它们的主人相依为命。迥然相异的人说不定会有相同形状的影子,前提是如果它们的主人想要这样的话,一旦主人把他们的影子装扮成一样的之后,影子就难分你我了,影子与主人是朋友,影子与影子也是朋友。主人挺直了上身大步向前走,影子也倾斜着上身大步向前走;两个好朋友手拉手向后退,他们的影子也手拉手。主人笑,影子也咧开口,单单听不见影子的笑声。
  
  人群中唯一找不到影子的人叫方影,今年应该是18岁。
  
  方影现在是个没有影子的人。他喜欢没有影子的生活,没人窥测到他的隐私,没人干涉他的自由。他觉得影子那东西不如世界上任何一件事物长得好,他常埋怨,造物主为什么会造出这样难看又让人厌烦的东西?他厌弃影子,也厌弃一切长着影子的物体,包括人类。在他所有的作品里,他从不画影子,为此,他惹怒了教他画画的老师。因为影子是光的体现,静物画中,影子是整幅作品的灵魂。除了欠缺影子,方影的画是他的老师教了这么多年的学生中,画得最好的。他的老师试图自己为方影的画添上影子的效果,但是,笔一落画纸,整幅画就别扭了,画纸上的所有,都在孤立排斥落下的笔迹。最后,老师放弃了方影,转精力于其他身怀异禀的孩子去了。方影倒不觉得可惜,他还在继续画,画那些没有影子的画。
  
  他的画作,现在都堆放在他家的地下室最里面的角落里。草绿色的霉菌互相紧紧抱着,裹挟着在画纸上弹跳的灰尘分子,在阳光下狂舞。当方影从开着的地下室的门缝中溜进来看到它们时,喉咙处像是被堵上了暖水壶的木塞,那木头慢慢被涌上来的液体浸湿了。
  
  最上面的那幅画中的男孩叫刘末,刘末是方影的小学同学,后来成了中学同学,再后来差点成了大学同学。上小学的时候,刘末做什么都是最后一个。排队时,因为个子高,被体委排在了队尾,因为排在了队尾,分座位时,被老师安排在了最后一排,因为坐在了最后一排(那里聚集着很多的捣乱鬼),上课听不好课,考试成绩又排在了最后一名。起初时,刘末妈妈还找过学校,要求给自己的孩子换换座位,可是总是被班主任那张铁青的脸吓回来。后来,刘末妈妈还想去找校长,手中拎着贵重的礼品出门时被刚进门回来的刘末撞个正着,当时刘末脑子里闪现出刚从语文课本中学过的句子:“小恩小惠,民弗从也。”这样一种类似谄媚的行为让刘末觉得难堪无言。他抢过妈妈手中的礼品盒,倏地转身,飞速下楼,咯哒咯哒,鞋子与地面亲切交流的声音,“妈,这些东西我给奶奶送去了,我们校长那不缺这个,我也不缺。”从那以后,刘末安安静静地坐在了最后一排,尽管成绩仍然没上去,但老师们的评语一直是:“该生在学习上知努力、刻苦,上课听讲十分认真,为人老实诚恳,与人为善……望学习进步。”刘末妈妈也不再说什么了。刘末13岁那年,刘末妈妈带着刘末去眼科医院配了眼镜,15岁那年,医生又把眼镜左右眼各加了150°,到了18岁的时候,刘末已经是1000°的高度近视了。他很少会摘下眼镜来,他不希望别人看见他那变了形的眼睛,再者,戴着眼镜,他的世界也可以变得清晰些。
  
  善良与软弱常让人区分不清楚,你可以欺负一个软弱的人,这样在某种程度上,你是在激发唤起他的骨气,使他从此不再软弱;但是你绝不能欺负一个善良的人,善良的人出于善良,不会反击你,但你会在某种程度上让他对心中设想的美好失望,让世界少了一颗善良的心。
  
  幸运的是,还有一类善良而且强大的人,当然强大不是与生俱来的,是拜赐于那些曾经欺负过他的人。刘末是个善良而且强大的人。
  
  刘末不大欣赏方影的画,倒不是因为没有影子的缘故,而是因为方影的作品总是让刘末感到不舒服,在那幅肖像画里,自己的圆形镜片被方影画成了尖锐的金三角,刘末站在画前看画中的自己时,觉得那个人正拿着金三角尖儿狠狠地戳自己的眼睛,看着看着,刘末眼里温热的泪就滚了下来。
  
  现在方影在低头看着那幅画,当初的金三角已经被霉菌裹绿,尖锐的尖儿也变得圆润了,倒像极了刘末那副墨绿色圆边框眼镜,方影用手抹去了画纸上的霉菌,绿色的分子还不肯轻易走,多多少少的留了些顽固的,在画纸上。混合着尘土与绿色分子,刘末的脸变成了那年替方影挨打的样子。
  
  那一年,刘末17岁,方影16岁,刘末因为成绩差,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留过级,就和方影在一个班了。班主任刘老师,一个留作业少而精,深得学生拥戴的好老师。据说后来调到别的学校当了校长,刘老师是当年那场著名的“锅炉斗殴”中唯一站在方影、刘末阵营中的人。
  
  “你家孩子怎么能把我们家孩子推到煤堆上呢,亏了我们家赵赢反应快,要不然,有你们家好受的!”赵赢的爹,赵树摆正了上衣口袋里因为刚才慷慨陈词而歪了的金色英雄牌钢笔。赵树有个外号,叫“赵输”,怕儿子沾自己的晦气,赵赢还没出生,名字就被街坊四邻叫开了。隔壁奶奶见着该临盆的赵家儿媳说:“呦,赵赢这就该来了,快啦,快啦……”赵赢的妈,也着笑起来。第二天晚上,果真赵赢就降生了。好名字,好兆头,十几年来,赵家也已是家大业大。财大气粗就是赵输那样的,让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吃亏,这倒是还没听说过。
  
  刘老师用煮熟的鸡蛋给刘末敷着脸,刘末觉得脸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凉,就像发烧时用铁铅笔盒敷脸降温一样。方影没在“批斗会”的现场,他正静静地躺在烫伤医院的病床上,穿着白色蓝道道的病号服,左手整个被纱布裹着。后来,方影想,要是被赵赢拿火钳烫伤的是右手,他一定会拿炸弹炸了赵家的,那也一定算是为民除害。还好,后来左手只是留下一片暗红色的疤。
  
  校方领导代表校方向赵赢的爹道了歉,声称是学校管理不严,监督不善。等方影伤愈回到学校后,一定会给方影和刘末处分。刘老师整个过程中,没有说一句话。
  
  能说什么呢?
  
  晚上放学那会儿,刘老师带着刘末去看方影,病床前,刘老师坐在方影的左手边,刘末嵌在病房门口,他不知道这个素来独行,不喜欢交朋友的怪人方影会怎么“评价”他今天的“见义勇为”,感激还是不屑?心怀善良的他不忍心看那么多的捣乱鬼欺负一个孤独的孩子,硬顶上去吃个拳头,也算是表明自己的态度。
  
  方影偏着头,正看着窗外的悬铃木,那是他最喜欢的树,树上系着铃铛,风吹过,叮叮当当,即使没有声响,有心的人可以为之配上。现在树还没有铃铛,只是有些蒙蒙绿的小嫩芽,像婴儿伸出襁褓的小手,方影开始想念那些悦耳的小铃铛了。
  
  “好些了么?伤的是左手吧,幸好是左手,要是右手,未来的大画家可是少了一位啊!”刘老师为这僵局开了首腔,只等着17、16岁的孩子来接下文。
  
  “你还好吗?”17岁的声音从门口传到病床。
  
  “干嘛要多管闲事,以后离我远点,我不喜欢交朋友,也不喜欢人靠近我!”16岁的声音又从床上反冲到门口。
  
  17岁的孩子受了委屈,却又发现委屈受的不值,泪水也是可以理解的,唉。多哭哭吧,哭哭长得快。泪水落得多了,到一定程度,就成大人了。
  
  刘末青色的脸就是那时印入方影脑子里的,后来又在梦中出现过好多次,都是在笑,从没再哭过。暮春的夜里,暖风吹得人骨头都酥了,楼下夹竹桃的香气,掺杂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似乎还有一股海水的咸味都一起涌向了方影,一缕一缕。
  
  但凡一个人在成长的路上,发现了比学习更重要的事,他就会把这件事的意义夸张到无限大,丢下学习去经营这自己人生路上的重要大事,他认为那样才是一个完美、完善的人应有的行为,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了这样的事儿之后,自己的形象伟然高大了。这样的人,先且不说,日后是否会有多大成就,起码他是善良的吧。
  
  遇到冷冰冰的人,刘末就像对待夏天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西瓜一样,非要用手把西瓜因为不适应冒出的热汗都擦掉才罢休。刘末开始跟在方影左右,看来,刘末是认准了要擦掉这次西瓜上的汗了。
  
  方影出院之后,又开始了在美术学院上课的生活,素描万物,单是不绘影子。方影人物画的成绩一直比静物画低,但是这次作业单发下来,人物画却几乎得了满分,当然差的那几分是没给影子补上空位。方影拿着张得了满分的人物画,在太阳下看,在月亮下看,在台灯下看,看着看着,刘末竟从画中走了出来,带着铁制的墨绿色圆边框眼镜,脸上散布着乌青,
  
  神态和那天倚在医院病房门口一样,刘末刚要张口说话,方影就把画扔了,扔在了素描室的讲台上。
  
  “刘末好像是方影的影子。”
  
  “方影到哪刘末到哪,你们俩真印证了词典里的‘形影不离’。”
  
  “方影,别总让刘末跟着你,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心你的成绩和他一样了。”
  
  大课间,跑完操回教室的路上,高二(3)班的学生们打闹嬉戏着,方影刘末呢,照样是一前一后的走着,只当那些话是风,吹过去就没了。
  
  方影第二次住院是在三个月以后,方影爸爸来到学校给方影办退学手续。不经历过死亡的人,还真不知道要办多少道手续,才能把一个人曾经活过的痕迹销毁掉。
  
  “真的要这么做么?有什么苦衷么?能帮你什么么?”刘老师用沾着粉笔沫的右手向上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考虑到问题的严肃性,左手也抬了起来,索性帮右手顺势将眼镜摘了下来,扁平的鼻梁上多了两个红豆大小的“小坑”。下午的阳光照射下,汗涔涔的两个小坑。
  
  接过方影退学手续的方影爸爸,把那份红的纸,绿的纸,白的纸反复抻平。其实这些纸原来就是平整的,在反复抻平下,纸反倒全皱了。
  
  “方影这孩子,唉,刘老师……”
  
  刘老师用右手抹了抹积在右鼻翼小坑中的汗水,用虔诚的眼神等待着。
  
  “医生说是白血病……”
  
  “这……”
  
  接下来的办公室里,在场的老师们听到了一位父亲的抽泣,那抽泣就像是自己的孩子因为想念自己而哭出来的声音一样,理由简单,情感真挚,只是让写惯了模板式评语的优秀教师们想不出用什么的话来安慰他。抑或是他们都觉得在这样的场合里,不发言才是明智的,谁去拨弄辛酸的弦,谁就要想办法让悲戚的音乐停止下来,如果没有可行的办法,那么不作为就是最大的作为。索性干脆不关心。
  
  “我跟您去趟医院吧,好些日子不见方影,我这当班主任的怪想学生了呢。”
  
  刘老师总是最能指明方向的,总会做最恰当的事的,并且总是做得最符合大家心意的。
  
  在医院中住久了,消毒水的味道会让人作呕,况且现在早就没了夹竹桃。葡萄糖输得多了,嘴里都是糖苦的味道;扩张血管的药输得多了,胳膊会红肿得厉害;手上的针孔扎得多了,血管会变得明显。如果这些事情做得多了,果真能换回一个健康的体魄,即使做再多的次数,想要生命的人也还是会做的。可是,如果这些频率只是每天被用来重复的,是延缓到死亡而不是换回生命,再乐观的人也熬不过去。
  
  关于自己的生命,方影原来不在乎它的长短。或者说在短短的十几年的岁月中,他从没想过死亡会跨过四五十年的预约期,直冲冲地来到自己的面前。小时候听老人们讲,手中有一条线代表生命时,他曾暗暗研究过,结果发现自己的比别人家的孩子的都要短,难不成自己活得不如他们长?对于自己不喜欢的甚至厌烦的,不去承认,事实也就变得和自己无关了。当事实残酷逼迫自己去承认时,会是怎样憎恨这个世界啊!他还想画那些没有影子的画呢!病床的被子上有好些根头发,方影愣愣地看着它们,“它们还很黝黑啊,怎么会掉下来呢……”脑海中浓重的哭声。
  
  7天后,刘末来看方影时,正看到这一幕。从容地面对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走向枯萎,直面死亡,不是任何人都能轻易地做到的。生命的方程,未知数还没解出,就要被逼迫着交卷了,是遗憾痛心吧!
  
  “身上还那么疼么?还发烧么?”18岁的孩子问17岁的孩子。
  
  “嗯……”
  
  “你怎么还赶来,4个多月没受够我么?我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同情,你走吧。”
  
  “那你要什么?”
  
  “我要活,我要生命,你能给么?”
  
  “能,医生说,我跟你的血型配对成功,我能救你!”
  
  “……”
  
  “我要生命,但是不要影子,影子从来没有属于过我,有了影子,我会被掏空的……”
  
  刘末最终没能躺在病床上,躺在病床上的自始至终都是方影一个人,没有影子。被死神踩到的影子,是逃不过时间的捕捉的。
  
  方影出家门的时候,小区里天真稚嫩的娃娃们正在玩踩影子的游戏。
  
  “去玩跳格子吧,那样你们就不会有受伤的危险了,为什么要踩你们的同伴呢?”蹦到方影脑子中的话。
  
  “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娃娃们蹦蹦跳跳对唱的话。
  
  夜灯初上,方影在落了雪的路灯下站着,等着。他不知道今天他的爸爸会不会来看他,不知道刘末会不会来。
  
  一个人有很多的影子,走到两个路灯之间的时候,后面路灯黄色的光照到身上,在地上投下影子,影子在人前;后面路灯白色的光照到身上,在地上投下影子,影子在人后。人走啊走,影子跟着又跑又跳,路灯越多,影子越多,即使是一个人的夜路,有这么多的影子伴着,想必也不会害怕吧。
  
  方影多想和那些有着许多影子的人借一个影子啊,哪怕一个就够了,一个能让他觉得那是属于自己的,能和他说说真心话的,能完全把自己交给他的就够了。可是,他永远不可能再有影子了。
  
  方影已经死了,到今天整整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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