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最后的嘱托
小小说:最后的嘱托
谷雨这天,突然下起了雨。哗哗啦啦,不紧不慢,一连下了三天,还没开晴的迹象。多少年了,谷雨前后都没得透地雨。今年真是要风得风要雨来雨,肯定是风调雨顺的好年头。
张平凡叼着一个黑亮亮的大烟斗,吧嗒吧嗒用力的吸了两口烟,咔咔的咳嗽足有七八分钟。老嫂子桂兰用拳头敲打弯弯的酷似虾米似得的脊背。雨点吧啦吧啦的敲在窗玻璃上,好像一个受气的小媳妇在悄悄的掉眼泪。他有气无力的望着,不紧不慢,淅淅沥沥的雨点,冷不丁破口大骂“王八绿球球的,咳嗽个你姥姥呀,要死就快死,不死不活,我他妈的哪辈子杀老牛来是咋滴,倒霉事咋都让我摊上了”你别看他,腻腻歪歪的活着,连说话的气脉都没有,但是他骂起人来,却还是底气十足,如雷贯耳,成为左邻右舍的噪音。
“双子他五叔,你咋竟自己作践自己,你这毛病怕生气,一生气你吃得那些苦药汤子全白搭了。”
“我真恨我自己,那年在煤窑里塌方我还不如不躲不闪,让锅盖大的煤块子,把我脑瓜子砸个稀巴烂,一死百了,比活着强多了。我这活着,一天天呼哧带喘的,生不如死,生不如死呀。”
“双子他五叔,你别老拿死来吓唬我一个妇道人家。你一年年的好像毛驴子的可没给我们娘们拉磨。你那一捆子一捆子的老头票,我们连一个镚子都没花着,你都填耗给了,蛤蟆梁那个狐狸精了。你快要吹灯拔蜡了,病猫似的爬在我家的热炕头上,要吃要喝还耍蔫蔫熊。你要是像个人样,看在双子他爸没得早的份上,我耐着性子侍候你几天,你要是给脸不要脸,动不动就耍驴脾气,你马上就给我滚蛋。”
老嫂比母,几句话就把张平凡镇住,好像耗子见猫。
张平凡弓着腰,撅着屁股趴在破旧的被子上,一口不接一口的喘气。鼻涕眼泪的,把好端端的枕头洇湿一大片,好像小孩尿炕。
“嫂子,我窝囊,我张平凡这辈子窝囊呀。”
“你还窝囊,你李大脑袋的媳妇给睡了,还怀了你的孩子。谁是大冤种,大家伙心里那是相当的秦楚,大冤种不是你张平凡,反倒是猴精猴坏的李大脑袋。你瞧瞧他,起早贪黑,忙忙乎乎,不都给你拉磨吗?你看看李双柱那模样,活脱脱从你脸上扒下来一样一样的。”
张平凡想起双柱,哭着哭着,咧着嘴笑了。虽然他一辈子没有锣鼓喧天的娶过媳妇,想起二妮,想起李双柱,这辈子还没白折腾。万一哪天真被这该死的尘肺,折腾死了,那也知足了。这辈子女人也摸过,儿子也有了,要是在临咽气的时候,让高大英俊的双柱声音嘹亮的喊他一声爸爸。哪管变成小鬼,在阴曹地府,让大锯破身,扔进翻滚的油锅过油,那也偷着乐.....
吃午饭的时候,张平凡这个就要钻大烟囱的死鬼,抱定赴死的念头,不要命的抽劲大味浓的旱烟袋,顿顿吃饭的时候还要闷一茶缸白酒。他看透世界,也厌倦了这个世界,那天不睁眼了,这辈子也就稀里糊涂的过去了。他盖着被子,迷迷瞪瞪的睡觉,影影绰绰的看见了二妮,看见了双柱.......狗汪汪大叫才把他吵醒。桂花嫂子腿脚麻利,撑着花纸伞把大门打开。
“双柱,你咋来了。”
桂花嫂子迎接贵宾似得,领着他往屋里走,高声大嗓的给张平凡报信。
“赶紧起来,双柱来了。”
张平凡好想扎了大烟,顿时来了精神,把破被子往脚底下一蹬,顿时卷成一团。他眼前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个小伙子。体型、相貌还有那鼻子、那眼睛,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小张平凡。他内心里滚动着一团火,洋溢着一种非常喜悦的自信,反反复复的说,我平凡吗?我不平凡,而且是不简单,简直就是巧夺天工,只跟二妮好两三次,那希望的种子就在她那片肥沃的土地上开花。真是不禁混,才几年的光景,这小子,都十八九了,也快要说媳妇了。他看着,努力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多么想让双柱大声喊他一声“爸爸”,但是他不能提这个要求,这样对孩子不好,不管孩子姓啥,到底是我的儿子,身体里奔涌着我的血脉。
“双柱,赶紧坐。”
“大爷,我爸爸让你到我家去。”
“我不去。”
张平凡最怕李大脑袋,那家伙牲口霸道,六亲不认,不近人情。十七八年前,他和二妮李大脑袋还捉奸在床,赤裸裸,身上连布丝都没有。李大脑袋把一个烟灰缸摔的粉身碎骨。
“张平凡我×你祖宗,我×十八辈祖宗。”
张平凡手忙脚乱的穿着衣服,越着急越出差,前开门都穿到后面了。李大脑袋拿起一把剔猪肉的砍刀,眼睛都红了,他浑身筛糠,要成刀下风鬼。
“李大哥,你别别乱来,有事咱慢慢说。”
“张平凡我×你十八辈祖宗。”
李大脑袋的砍刀落在写字台上,咔嚓一声就砍断半面子。他一下子瘫在哪里,接下来会不会像切西瓜似得,咔嚓一下把脑瓜子砍两瓣.......李大脑袋一把手揪住他的头发,咣咣的往墙上撞。二妮紧紧的抱住李大脑袋后腰,用力的往后拖,都喊破了嗓子“你傻呀,还不赶紧跑。”一句话提醒了他,光着脚丫子,一溜烟钻进了齐腰深的玉米地......
自此,张平凡和二妮有明的变成暗的。每次见面,都是干柴烈火,每次离别都是肝肠寸断.....
李大脑袋这个老犊子,想起什么狗杂碎,画个圈绕个弯,挖个坑让我跳,你脑子不会让毛驴踢了吧,你咋想得那么美。你你是谁呀,让我去我就去。
“大爷,我爸说有重要事跟你说,你再不去恐怕就来不及了。”
“啥来不及,你爹还能马上就死呀是咋的。你回去跟你爸说,有事到我家里来,我病病殃殃的不去。”
“大爷,我爸够呛了,都说熬不过今天晚上。”
看在双柱的份上,上刀山下火海也得去。咋去,到哈蟆梁至少也得有二十多里路,全是弯弯钩钩的盘山道。张平凡现在的破体格,走不了七八步又是咳嗽又是喘,不死也得拖死。他无限爱怜的看着儿子,虽然不管他叫爸爸,但是确实千真万确的儿子。这些年,也真难为李大脑袋这驴养的了,好像驴拉磨似得前刨后蹬的干活,却替别人养活儿子。他该是多么的窝火,关于双柱是张平凡的儿子这不是暗的,整个哈蟆梁的人全清楚。李大脑袋却死要面子,心里流泪,却硬装刚强,还死要面子,逢人就说我们双柱这孩子跟我特像,我大腿里子有个痦子,他大腿里子也有个痦子,我喜欢喝高粱米粥他也喜欢喝高粱米粥,我喜欢吃猪蹄,他也喜欢吃猪蹄。这些话传到他耳朵里,却忍不住要笑。他太清楚了,李大脑袋是天阉,白白托生一辈子男人,永远体会不到男人和女人亲密摩擦,产生的兴奋、愉悦、血脉膨胀的快感。李大脑袋也太能装了,不装不行.,他毕竟也是要脸要面的男人嘛......到任何时候,羊肉都贴不到狗肉身上。双柱就是他小子,总会有那么一天,会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喊他亲爸。现在,他还不能捅破这层薄薄的窗户纸。他怕双柱受不了,怕二妮脸没处放。
张平凡手里有的是钱,这钱都是矿上给的,别人得尘肺矿长随便给个三瓜俩枣,就算了事。他有文化懂法律,愣是把职业病防治法翻个稀巴烂。有根有叶的证据,实实在在的抓了一大把。狗娘养的,想脱干坯,墙上挂门帘没门。他跟矿长拍桌子瞪眼睛,这次他牛出去了,老板拿他比亲娘老子都亲。他有钱说话就冲,干嘛往回走咱打车走,你小兔崽子不用担心,别看我这个糟老头,就是不差钱。
双柱告诉,张平凡李大脑袋,得了脑癌已经不能说话了,只能靠手比划,用手比划不清楚的事情,就得用笔写字。他暗中有些得意,甚至是幸灾乐祸,你这老家伙要是你早死十年,老子肯会和二妮过得有滋有味。你却偏偏不死,非把老子满满一大罐子灯油靠干了,你才撒手西归,你他妈的太不是人了。
张平凡下了车,院子里都站满了李家的人,谁都不正眼瞧他一眼。二妮正在猫腰撅腚的用浆糊和大白纸糊棺材缝隙。双柱大声喊了一声“妈,我张大爷到了。”二妮这才直起腰,冲着他努力的笑,这笑太勉强了,像针尖一样扎在他的心坎上。二妮呀,你这辈子就毁在李大脑袋手里,白白托生女人了,太受委屈了.......“赶紧上屋吧,他有话要给你说。”张平凡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你个乌龟王八蛋,都到这步田地了,还想把我找来,是不是想掰手腕子,还是摔跤论英雄。屋子里,李大脑袋都穿好了寿衣,气若游丝,熬时辰等死。二妮用力的掐着李大脑袋的胳膊,扯着嗓子好像叫魂似的叫了十多遍,他才有气无力的睁开眼睛,呆呆的看着不共戴天的情敌。二妮把纸笔放在他手中,他哆嗦着哆嗦着,写下:”你必须对二妮好,不然我×你八辈祖宗”字还没写完,铅笔当啷一声掉在地板砖上,叽里咕噜的滚进吊炕洞里。
......
李大脑袋烧过五七之后,很多人都在攒他和二妮的亲事,桂花嫂子一百个赞成。张平凡执意回绝,歪理邪说一大堆。
“我好时候过去了,现在可不敢跟二妮结婚,完了枪都挑不起来。那不是给他添堵吗,好时候都没在一起,都土埋脖颈了,快成棺材瓤子了,还浪狂啥个劲。”
2014年4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