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故乡的味道
散文:故乡的味道
1
出生的时候,并没天降祥瑞,命中缺少一个贵字。
满月的时候,也无宾客盈门,父母告知我系超生。
最大的家电应是25瓦的洋丝瓜灯,说这话的母亲很自豪,30平方米的小屋照得如同白昼。
对于我的到来,在避孕观念及措施缺乏的年代,措手不及也好,实属无奈也罢,毕竟是一条命,接生婆一剪刀下去,我跟克里米亚一样,宣布独立。
中所并非一个富裕的村子,我家又是全村数一数二的穷户。父母的知足常乐与乐于农耕让家中有米桌上无肉。
我成了梦里想吃红烧肉的典型,大哥应是如此,二哥想必与兄弟同心,那油水,足啊。
七岁以前,红烧肉没吃着,吃了一个肉包子。
肉包子是村里的大户人家请客事,抬着蒸笼路过家门口,见我们哥仨学站军姿,觉得可爱,问要不?大哥二哥乖巧,每人伸手一个,我以为是馒头,就假装矜持。好家伙,大户走后,大哥二哥一咬我才知道是肉包,满院子追着要。
两个包子三个人,打倒土豪和劣绅,大哥跑得快,二哥屁股上被我咬了一口,趁他松口的瞬间,我把剩下的半个包子扫入肚中,有点八戒吃人生果的样,但又有所不同。由于吃得急躁,嗝出的饱嗝让我知道是葱花包。
事隔多年,每当听见有人喊:老板,来个葱花包,我总会想起二哥白花花屁股上的牙齿印。
虽无红烧肉,却有糟糠米,看看现在健壮的小身体,结实不说且灵活,村公所的医生说我佝偻,让母亲伤心自责,真是混蛋之极。
对于父母,我没啥怨言。一亩三分地养活三个娃已经相当不易,更何况没让我们吹风淋雨。
贫穷但并不贫瘠,一本老式字典,几本废纸收购站买来的书籍,一张七拼八凑的书桌,还有慈母夜色中的陪读,手上的密密缝补,让我们哥仨的童年充满了书香,弥漫着爱,温馨了春夏秋冬,时至今日,依旧不褪色。
农村的孩子跟城里的宝贝没法比,几只蚂蚁,破烂不堪的独轮车,一张纸叠的飞机都能兴奋一整天,更何况田里的豌豆,随便摘根麦管就能玩场真人版的植物大战僵尸游戏。
童年,故乡的味道,衣食无忧,穷但快乐。
2
1988年的秋天,石灰浆刷成的白色大字“再穷不能穷了教育,再苦不能苦了孩子”整齐地排列在村口的土墙上,与网络上流传的“宁添十座坟,不添一个人”、“该扎不扎,房倒屋塌;该流不流,扒房牵牛”相比,咱村的标语朴实、温情,充满了人性,暗示着决心。
相比父辈们经历文革的不幸,我们算是幸福的一群。
黑脸黄发瘦腰身,解放鞋罩着脚后跟。
读书的兴奋笼罩了我一个月。
小学离我们村有两三公里,不迟到6点半就得起床。天伸手不见五指,寒风吹得路两边的树叶哗啦啦地响。我们哥仨冲进稻田里抽一把稻草点燃,脸红了,心不慌了,路看得见了。
去学校的路必须经过一座桥,桥与路交叉成十字,十字路口是村人送鬼的地方,有冥币、香头、蜡烛、衣裤、破碗,每次经过那里,我全身都会打颤,步伐加快,心跳加剧。
过了桥,是一段一公里多的土路,路两边全是上了年纪的壮树,枝高叶密,树根周围藤茂草肥,牵牛花、爬山虎编织成一道道草墙,中午放学回家,这路凉得让人满心欢喜,早上走读,这路就阴森吓人了,特别是接近小学所在的村口,几座坟碉堡似的钉在路旁的山脚,虎视眈眈地盯着路过的行人,尽管没做亏心事,但求学路走得惊心动魄。
最惊心动魄的应是初中二年级。
那一年,成绩较佳的大哥二哥填报志愿避开了高中,随便填了个中专,可这两份读三年就能分到工作的录取通知书却让全家左右为难,学费、生活费,农村之家,三个娃娃,父亲闷抽水烟,母亲猛踩缝纫机,哥仨蹲在灶堂里。
穷人改变命运的方式通常笨拙、固执、悲壮,务农一辈子的父母受够了不读书的苦,想着再穷不能穷了教育的他们为了供我们哥仨读书,农经站里惊天一跪,不但没贷到一分人民币,反而收获了几个白眼。万般无奈,左求右借,勉强开学。
第二年,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我沉重无比,左邻右室,内亲外戚,能借的都借了。摸黑找亲戚借钱的母亲回来的路上摔进了水沟里,那天,下了一夜的雨,从矿山打工回来的我们,看到的是母亲专注地坐在堂屋里的油灯下,为我们缝补开学的衣。她头和脚的伤口简单用破旧的蚊帐简单包扎过,血还在往外渗。
见我们回来,母亲微笑着一瘸一拐地去为我们盛饭,母亲说,还差五百,明天把圈里的猪一卖,就齐了。
毕业那年,尽管背了一屁股债务,揣着两裤兜沧桑,旧衣横披,肩挎残阳。但出了校门的我却壮志凌云,不想大富大贵,只想着可以上班领饷。
生活并非一帆风顺,毕业恰逢社会改革,尽管当初属于统招统配,但自我们这一届始,必须自谋职业。
自谋职业对于我这样一个农村娃来说,不喘不行,那么多大学生,自己祖谱中十代以内皆无一个七品。
少年,故乡的味道,脱贫致富,艰难读书路。
3
异地求生,并非易事,何况只是一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专生。
特别是农村娃儿,所见甚少。好比跳出井底的青蛙,满世界的光瞬间就乱了眼,扶着井沿捂着小胸口,只有喘的份。
喘解决不了问题,读书欠下的一屁股债先不说,自己的一日三餐总得填饱才行。
在生活面前,我想笑成奶白的孩子,可笑起不了作用,肚中雷鼓轰鸣。
面子里子当不成饭吃,脸就这么摘下装进口袋里。
做小本生意没资本,只好卖报纸、发传单、挑混泥土,感受着生活的辛酸,也享受着成人的快乐。
当所有同学都在期待着政府分配工作的时候,监狱到学校招聘干警,一听一年四季有免费衣服穿,啥都没想就报了名。
面试、公务员考试,然后就是到单位报道。提着三两件衣服,闻着茉莉花香,凤凰花下,山谷中央,签字画押,我,成了人民警察。
看管服刑人员劳作,与学员交心谈心,撕香蕉片吃芒果肉,在甘蔗林中听风吹过的声音,日子无忧无虑,一月680元的工资让我舒心。
我是个要求不高的人,衣着随便,饭量还行,除了篮球写稿,无啥爱好,当然,我跟其他男人一样,有喜欢女人的毛病。
于是就有了爱情,就有了两地相思情最苦,最幸福是梦中人。
忙这些的时候,不曾想家,故乡被我冷落得八落七零。人就是这么个东西,感受刀锋的薄,有打马回家的念头,大多是遇到了事,有了坎。
我的坎是买房。
2005年,通过招考调到玉溪工作的我面临着买房危机。那时玉溪的房价没现在这么贵,一个平方千多元,买房没现在吃力。
尽管没现在吃力,可让刚还完读书贷款的我拿万把元出来,还是蛮困难的,何况60平方米也要6万多。一边是好了三四年的小家碧玉,一边是刚过了三两个安稳年的家贫如洗。父母又向亲戚朋友张了已经张不开的口。亲戚朋友借了些,贷款贷了些,房子有了。
房屋虽小,但床好,两米乘两米,厨房不宽,但能放下两摞四季丰收碗,故乡的人来了,我总是让母亲请去坐坐,洗洗澡,喝喝茶,唠唠家常,嚼点牛肉干。
异地,故乡的味道,有朋自澄江来,嘴笨也有三分才。
4
儿子的出生,让我倍感欣慰。
毕竟是老乡,话题自然就多。
每晚睡前,儿子都要缠着我给他讲我小时候的故事。
故事从帽天山开始,捡菌子,找化石,后来不过瘾,听闻关三小姐的墓地在金莲山,逃课寻觅,只见漫山遍野的牵牛花,难忘的是凤山公园看斗鸡,满怀敬意的是西龙潭扫烈士墓,好奇如象鼻子捉螃蟹,最有成就感的是抚仙湖拿鱼,都是些童年趣事,然后的然后,2003年的华山下了好大一场雪。
儿子在我夹杂澄江方言的普通话中进入梦乡,梦里肯定去了路溪勺的红薯地,玩耍了东溪哨的松毛密。
异乡的生活自在又艰辛,自在得没人管你,艰辛得全靠自己。
都是些三山五岳之众,混杂着五湖四海之人,操不同的口音,行色匆匆,忙忙碌碌,有轻声细雨的,有暴跳如雷的,像蚂蚁,似螃蟹。
每每夜晚,临窗而坐,不由得想起家乡小城,那一份宁静,那一份舒缓,不由得感叹,家乡真好。
家乡真好!
几十年过去了,天依旧那么蓝。千万别小看这一份蓝,在玉溪已经很难看见。有一次下乡,到了小石桥,正是烈日当空,人是汗流浃背,可没有一个跑到树下面,不为别的,天空中那一份纯静的蓝太让我们感动,我们闭着眼睛拥着风,大口大口地呼吸,仿佛置身于梁王山的杜鹃丛中。
每次回澄江,儿子都很雀跃。头天晚上就早早收拾行装,有送给他哥哥的玩具,有我给他爷爷买的衣。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上了车,出了玉溪,他却睡着了。小嘴微翘,笑脸迷你。
家,位于村子中央,村,位于城郊附近,进了城就见熟人,入了村就得叫哥弟叔婶,内亲外戚,左邻右居,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腔腔纯正的乡音,不用说话,一个笑脸,一个眼神,都在里面。
回家肯定要拜访,长辈乐于抖我小时候的荒唐,于此,儿子趣味较浓,听得酣畅,我脸皮较厚,哈哈大笑打着圆场。
由于父母年事已高,只留下小块菜地强身健体,回家的我们左右无事,只好爬山、下海、逛街、网鱼。
爬澄江二中后面的山,树林葱郁,氧离子密集;下海只为体味海纳百川,消散一下工作生活的倦意;逛街很随性,但必须吃上一碗豌豆粉;网鱼不在海里,海里水深,田野之间,还可以体味高鼎笔下的《村居》。
一个网兜,两个孩童,妻拎水捅,我到处寻觅。苦于农药泛滥,鱼儿灭迹,想当年,烧火做饭前出门一转,半个时辰,泥鳅就能挖出一大碗。
几番捕捞,好歹捞到了几条,此时已是夕阳下山百花红,归家的村人笑着调侃,还像小时候,依旧娃娃头。
归家的日子总是快乐而短暂,生活让人停不下身来。每次离开澄江前的夜晚,我总是一个人顺着月光,一遍遍地走儿时上学的路,看父母耕种了五十多年的田。乃至于在梦中也反复嚼啃故乡的鸡鸣犬吠,然后就闻见了葱花香。睁开眼睛,父亲已经煮好了早点。
人到中年才知,自己已是故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无论走得多远,身在何方。故乡的味道,随着一封家书,就抖落得满院都是。
2014年5月20日于玉溪随笔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