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和奶奶的一生
爷爷和奶奶的一生
爷爷的老娘咽气的时候,年幼的爷爷还爬在他娘的身上使劲咂奶。
自那以后,老家的田间地头就会时常看到一条老光棍儿领着俩傻小子为生计而终日奔忙的身影。那老光棍儿就是我的太爷。
太爷究竟是做什么的,到现在我也没搞清。爷爷说他爹啥都会干,而奶奶说太爷是个卖油翁,走遍三乡五里无人不识,而卖油翁便也借了这份人缘给他的大儿子物色了一个寄养在叔叔家的女孩做媳妇。那女孩嫁妆有没有不知道,反正她的父母早亡,自己小小年纪也成了她婶子出气和施展拳脚的对象。她是带着一双小脚和一对哭伤的眼睛嫁过来的。这也算是和她的叔婶没白处一场。以至于虽事隔多年只要一提起这段往事,这双眼睛里还会涌出不尽的泪水。这个叔婶巴不得早点嫁出去的赔钱丫头就是我的奶奶。
每当一家人围坐一起问及奶奶初嫁爷爷时的情形,奶奶依然会绯红了布满皱纹的面庞,羞怨道:“你爷那时候真是又赖(不好看)又憨没法说!……”蹲在屋角的爷爷每听至此,总会笑着乜斜奶奶一眼,然后低头冲地,“嘿嘿”地笑个不停。
兴许就是仗着这股憨劲,爷爷领着他的弟弟逃过了抓壮丁队伍的追捕,逃上了南山。等下山时弟兄俩已是精通木匠手艺的人了,仗着手艺他们一路做活儿进了城。等汗水和苦力换算成足够的钱粮后,兄弟俩便各自买地建屋,把一家老小从贫瘠的乡村带到了繁华的城里定居下来。至此,家谱中的这一枝便在这被誉为“十朝古都”的地方生根开花,继而枝繁叶茂。家族的后代儿孙也在以后接待或接济老家的远亲或来人时,显得优裕而大方。后来我知道,这是城市生活的造就。而造就了这种生活的却是我的爷爷。
我的木匠爷爷于贫穷和辛劳中一路行来,双手打造了多少家什业已无法说清,正如他为这个家打造了多少幸福也已无法说清一样。但这些,后辈儿女几至不提,提及最多的倒是爷爷的憨,如爷爷将自家居住多年的大屋欣然让给了兄弟,而他带着一家七口搬进顶多20几个平米的小屋,人口中还未算从兄弟家搬来同住的我的太爷,及以后出世的孙子们。那年月,房子的大小是与主人的勤劳呈正比的,而老实巴交的爷爷又从不吝惜出让自己的勤劳。以至于后来在一次奋勇的工作中被滚下的重物砸折了腰,长期的卧床之后,终因工伤不愈而提前光荣退休了。所以,我刚记事时的记忆便是小脚小个子的奶奶,一手提着提兜,一手紧紧拉着我的手,慌忙从一侧人行道颤巍巍地疾步颠簸至马路中央,然后又赶紧倒退几步,好躲过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继而又颠颠抖抖地努力向前迂回,好不容易过了马路,我就埋怨奶奶走得太慢、太小心翼翼,奶奶只说:“我是小脚,窝囊啊!”我们就这样穿过一条条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变换着一家家楼头顶着红十字的医院,走进一间间白色的病房,看望不知换了多少家医院,换过多少张病床的爷爷。爷爷一见了我,苍白的脸上就笑出了光彩,我一见爷爷也笑得格外灿烂,因为病床边的床头柜里总有好吃的给我留着……之后,奶奶又会一手拎着空提兜,一手紧紧拉着我的手,抖索索、颤巍巍地躲过一辆辆疾驰而过的汽车,穿过一条条川流不息的马路,并背负我一路的埋怨,向离得很远的家走去。
百姓人家的奔波岁岁年年,一双小脚很难应付的来。终于不堪因缠得变形而被踩在脚掌下的一只小脚趾的疼痛,奶奶不得已割掉了小脚上的小脚指头……不过家里的生活并没让九个脚趾的奶奶慢下来,相反,在爷爷卧床的日子里,奶奶还不得不加快颤巍巍的脚步,急匆匆地颠簸在厨房、街道、市场、粮店、煤店,当然躲不过仍要艰难穿越的那一条条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
等我到了会惹奶奶生气的年龄,奶奶的一双小脚便更显得力不从心了。因为等我气得奶奶心头火起、举手欲打我时,我早已夺门而出,直奔家门前的高岗,然后转过脸来,边做鬼脸边冲奶奶说:“你上来呀!你上来呀!”奶奶每次都是只能追至家门口便再也追不上我,张口想骂,却差点儿掉了假牙,于是赶紧用手捂住嘴巴。但又极不甘心、急忙弯腰捡起门口的笤帚疙瘩向我掷来。只惜那力道根本够不着我,却会被我拣起来,等气够了团团转的奶奶,再将笤帚扔回奶奶的小脚边,然后飞身而去。
等拄着双拐的爷爷回到家,听到我的行迹后,竟笑得合不拢嘴。奶奶气得训爷爷不管孙子,可不等训完便也忍不住笑起来。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愁云似乎绝少驻足他们的面庞,就算他们的生活在常人的眼中无论那方面都应是令人不堪重负的:半残的老汉、小脚的婆姨、一大群还没有正式工作的儿女。似乎上天也在至高处偷眼观瞧着这一家人的动静,看他们是怨天,还是尤人,或者惶惶不可终日,然后他一笑了之。但这次老天没笑,我的憨爷爷笑了,笑得天高云淡;我的小脚奶奶也笑了,笑得地阔心宽。除此而外,这一家好像再没有什么可惦记的了!
令老木匠无法忍受的是公家给他买来的拐杖太矮小,无法支撑他过高的身子骨,等身体稍好一点,便蹲在地上用自己的手做了一付令自己心满意足的。等厂里说再给他定做一付,并隔几年换一次,爷爷说麻烦,没要。爷爷自制的这一付拐杖可真结实,一拄就是几十年。顽皮时,这副拐杖是管教我的家法;上街时,这副拐杖是引领我的向导;家里缺水时,拄单拐的爷爷腾出的另一只拐杖就成了我和他抬水的扁担;买煤买粮时,及时伸出的一只拐杖又会成为顶住从坡上滑下的三轮车的撬杠;玩乐时,拐杖成了我和小叔拚杀的刀枪;我生气时,拐杖成了爷爷怎么也找不着的失物……那些年,拐杖支撑的不只是爷爷的身体,还是全家人的生活和希望。爷爷那时的工资是76块9毛4分,养活的是一家六口。不算从我家长大的他的几个外孙。
等我上了学,学会了很多知识,也学会了害羞。我害怕拄双拐的爷爷出现在校园而被同学取笑,并给爷爷取外号叫“刘阿太”。因为那是电影《海霞》中一个特务的名字,而那个特务也拄着双拐,断腿里装着发报机。无论我怎么解释爷爷伤的是腰不是腿,但同学们依旧取笑不已,于是我就把这份怨气撒在爷爷身上。这以后,爷爷虽多次要求送我去上学,都被我拒绝了,我甚至在下雨天也不让爷爷给我送雨伞,宁愿淋着雨跑回家而让奶奶、爷爷心疼不已。爷爷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冷落,不再送我接我,我也为此松了一口气,同学一下找不到嘲笑我的把柄,也就不再起哄。可没过三五天,课堂上我无意地一瞥,还是看见了我熟悉的光光头在教室的窗外小心翼翼的一起一伏,我一看便知那是我爷爷,更知道我将又一次地被人嘲笑。所以等下课的铃声一响,我赶紧冲出教室没好气地训斥爷爷:“你来干吗?”爷爷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拄拐杖的一只手腾出来伸给我,手心里握着四个香喷喷的小笼包子。包子是我最爱吃的,但我却不希望爷爷留在这里。我匆匆接过热腾腾的包子并急忙催促爷爷快走。爷爷便急忙转过身频频挥动拐杖向校门口走去。我满意地大嚼爷爷送来的肉包子,并从与我分享的同学的欣羡中得到肚腹与心理的双重满足。而此时拄双拐的爷爷行进到哪里,我是丝毫也不会想起的。
就算爷爷奶奶百般恩宠却阻止不了我会生病,奶奶会一手紧抓住我的手,一手不断地摸着我的头,一双小脚引领着我颠簸在去医院的路上。等一辆又一辆公交车将站牌下不一会就挤成一堆堆的人拉走的差不多了,已经很多次走近车身而无法靠近车门的奶奶总算有了希望。她“噔、噔”地走离站牌几步,把一只粗糙的手搭在宽阔的额头上不停地向车来的方向张望。后来想想,其实当时奶奶的目力是极其有限的,等她看到车来时,车已经离人很近了。等她再回身领了我准备上车时,她早已成了最后一个乘客。这回奶奶要挑战的不光是人满为患的车厢,还有那离地很高的车门处的脚踏板。一米五几的小脚奶奶先连推带抱地把我送上车去,然后她先用右手抓住车门上的扶手并连忙抬起左腿,等左脚踩实后再用左手撑住屈起的左膝,低头屏息双手同时用力,将自己的身躯和右腿拉上车来,车门随即关闭。透过人缝,我只能看见被挤得站在最下层踏板上的奶奶那宽宽的额头和她额上的一层汗水。
屁股上打过针的我疼得泪流满面,奶奶于心不忍,就慢慢蹲下,让我趴在她的背上,然后她手扶着医院走廊的墙,闭住气,发一声闷哼,努力地站起身来,一步一颠、一步一停地往前走去。我头枕着奶奶的肩膀,闭起眼睛像走在梦里一样,那梦中异常明亮的是奶奶被汗水浸的发亮的宽宽的额头。那额头曾被恶作剧的我和表弟用吊在阁楼楼口处的一只又老又破的棉鞋砸过很多回,而每次骗奶奶上楼的借口不是我们说这儿不舒服,就是说我们的肚子饿,让平日很少爬陡立于门后的木楼梯的小脚奶奶上楼给我们送吃的。就算奶奶一次次提高警惕,不愿上当,可还是架不住我们弟兄高一声低一声地“嚎叫”,还是一次又一次地被破棉鞋“迎头痛击”,而我和表弟早滚在床上笑作一团。至此,奶奶的宽脑门也就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临近家门,远远地就看见门前高岗上那拄着双拐不住伸头眺望的高大身影,那是我健康时曾一度不愿见到,有病时却无法离开的爷爷。其实,无论有病没病,我又何时离开过爷爷呢?
深夜,我剧烈的咳嗽声惊醒了爷爷,他披衣下床拄着单拐,给我端水服药,之后又捅开蜂窝煤的炉子架锅烧油,用生姜拌着鸡蛋炒,然后柔着声音轻轻推醒睡着的我,并一口一口地把炒鸡蛋喂到我的口中。朦胧中,我看见爷爷腿上只穿了条长可及膝的大裤头,而那时早已是隆冬季节了。
爷爷终于可以歇歇了。我靠在爷爷身旁,爷爷的拐杖靠在屋子的一角。爷爷不再需要拐杖了,因为超脱了尘世的爷爷必不再受躯体的尘劳,必是憨憨地笑着行在去往天堂的路上,去找他先行的老伴——我的小脚奶奶。
其实爷爷也曾在十多年前经过顽强地锻炼而扔掉了自制的拐杖,我曾问及那副曾引领我童年的拐杖,爷爷大方而自豪地对我说:“劈了,当柴禾烧了。”倒是小脚的奶奶在看大了最小的孩子的孩子——五叔的女儿后,累垮了身子而拄起了拐杖,并因此常常住院。此时的我已能独自去头顶着红十字的医院看望奶奶了,而奶奶一见了我就会问我在家吃的咋样,让我将就两天,她很快就会出院给我做好吃的饭。而家里刚能脱离拐杖独自行走的爷爷却不得不再次弯下腰学着擀面,蒸馍,并学着奶奶的样儿为儿孙们准备饭食。
我的爷呀. 颠颠抖抖,小心翼翼地行走一世,尝尽人间辛苦的小脚奶奶,等不及爷爷练熟做饭的本领,就从爷爷的手中滑落了她那满是裂开着口子的粗糙的手,颠着一双小脚冷清清地上路了。这一次我的小脚奶奶跑在了前面,只在临行前留下话来:“不要叫孙子回来,耽误工作哩!”不久,爷爷又为小孙女搬车子下楼而摔折了腿骨,古稀之年的他不得不再次拄起了双拐。尽管“刘阿太”早就被人遗忘,可双拐又夹在了爷爷的腋下,就算这副拐杖再不合适,此时的爷爷却无力再为自己打造称心如意的了。以至于每次知道在外工作的我即将归来,爷爷总是拄起双拐,手里提了刚买来的油条豆浆袋,早早地等在巷口,斜披着衣裳,伸着头向来路上张望,等接着我以后又总是让我走在他前头,而身后的他就趁我不备,赶紧抹去夺眶而出的一行老泪……
此刻,落泪的该是我了。尽管泪如雨下,我还是趁爷爷“睡着”了,赶紧偷偷地擦去。我怕爷爷见了会心烦。我点燃一支烟放在爷爷枕边,奶奶说过:烟是爷爷的“小锅饭”,断了一辈子也没断掉。奶奶为此也就抱怨了爷爷一辈子哩!我小的时候,爷爷半夜咳嗽都用被子蒙了头,生怕吵醒了我。如今我长大了,想再听见爷爷嘹亮的咳嗽声,怕只有在梦里了……在梦里,一切都将是永恒,若这世上真有永恒,那定是老屋门前的高岗上,小脚的奶奶扯着憨憨笑着的爷爷,深情地笑望着冲他们发着脾气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