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渡口

作者:刘江波 字数:2946 阅读:142 更新时间:2016/06/09

父亲的渡口

每次到丽江出差,我都要在石鼓镇西面的高坡上登临远眺。看金沙江怎样集美丽和凶险于一身,自北向南穿越崇山峻岭奔腾而下。看它如何迷恋玉龙雪山的雄奇和哈巴雪山的秀美,在石鼓镇蓦然回首,拐了一个大大的V字逶迤东去。
  
  记得2000年夏天,我第一次到石鼓镇,同行的朋友说,好像红军到过石鼓镇,大姐若不信,可以去看看。我还真不信,就拉上朋友,驱车溯江而上。
  
  从石鼓镇向北行至木瓜寨,果然见路旁有个半尺高的小石碑,上写某年某月红二、六军团由此渡江。难道,红二、六军团比中央红军走得还远?我急忙打电话,向远在北京的老父亲求证。
  
  父亲确实到过石鼓镇。1936年4月,他,18岁的司号长,身负重伤,被用担架抬进古镇。在一座戏台子上,贺龙、萧克做战前动员,准备强渡金沙江,而后向北,与朱德、张国焘率领的红四方面军会合。“我们红六军团,”老人家在电话那头说:“在草丛里找到一条小船,渡口叫木取独,在木瓜寨上游,对岸有个村子,你去找找,看在不在?”
  
  一个80多岁的老人,清晰地记得60年多前的战争细节,这令我十分惊讶。那是国民党军队穷追猛打的日子,每一天都面临生死抉择,可幸存者的生命却是多么顽强!而我,第一次沿金沙江行走,竟然与父亲对上了脚印!这是冥冥之中上苍的引领,还是大爱无形的召唤,催我回来?
  
  我拔腿就朝木瓜寨上游奔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找到木取独!
  
  在江边一个狭小的缓坡上,当地老乡说,喏,到了。
  
  这就是木取独?放眼望去,不过一处浅滩、一丛衰草,任你有再丰富的想象力,也无法将它们与煊赫历史的渡口相联系,更不要说对岸的小村和草丛里的小船。我顿时感到心无所依,甚至涌起莫名的惶恐:父亲的渡口,丢了!
  
  我的红军!那堂堂之阵、万人渡江的气势还在我的心中激荡流转,那翻江倒海、战马嘶鸣的呼啸还在我的耳边轰隆作响,可眼前,哪里还有让人胆壮心雄的恢弘场面?遗迹无存,硝烟散尽,只有暖暖的太阳烤着江面,金灿灿的南瓜花蹭着面颊,白花花的漩涡一个撵着一个,卷起哗啦啦的涌浪。
  
  我的红军!你苦难悲壮的旅程已经抵达终点,你青春激扬的队伍曾经无与伦比地勇敢,可为什么我找不到你的渡口、你的小村和那条小船?草木枯荣,岁月如流,只有你浩然之气化作的涓涓细流,无声无息漫过我的心田,助我逃离一切虚假的现代文明,在远离尘嚣的田野上苦苦寻觅生命的原点。
  
  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从双脚踏上金沙江岸边的那一刻起,这寻寻觅觅,注定将会成为我刻骨铭心的人生旅程。
  
  在老乡的帮助下,我找到一位纳西族老奶奶。1934年,老人12岁,家里住过一名红军小伤员。一天,一位红军师长跑来她家,雇了她家的白马,把伤员抱上马,三人疾行,终于在木瓜寨追上渡江的队伍。临别时师长说,谢谢你,牵白马的小唔妹!还脱下身上的褂褂送给她。这褂褂,后来陈列在石鼓镇红军纪念馆里,直到朽成碎片。
  
  这故事让我感到慰藉。但根据父亲回忆,他是在木取独渡江的。看来,被师长抱上马的红军小伤员,不是我父亲。带着寻根的执着,我们在离木取独不远的村子里,幸运地找到一位老爷爷,也是纳西族。坐在老宅前一株繁茂的楸树下,我与老人有一段“树下对话”。
  
  我:老人家,听说您家住过红军?
  
  老人:是呢,就住我家柴房。
  
  纳西人家的柴房,楼上堆柴,楼下养猪。我们攀上腐朽的楼板,在布满蛛网的木板缝隙间且探且寻,渴望着贴近红军的气息。然后,欲罢不能地轻脚下楼,不忍打扰曾经酣睡未起的士兵,昏暗的柴房里,留下了我们脚板的巨大回声。
  
  老人:红军铺的是明子,盖的也是明子。
  
  同行的朋友解释道,明子就是纳西人家烧火做饭用的松叶。
  
  我:红军啥模样?
  
  老人:红军说话不高声。
  
  我:红军说啥了?
  
  老人:红军问,“老板,在哪里挑水?”
  
  我:是讲“老板”,还是“老表”?
  
  我执拗地追问。因为,湖南籍士兵常把老乡叫“老板”,而江西籍的,则称“老表”。老人肯定的神情带给我孤注一掷的期望,我盼望问话的士兵是江西籍,没准就是我父亲!想着想着,就分了神。此时此刻,老人之于我,像亲人一样切近。
  
  老人:红军挑水回来扫院子,我妈妈主动给红军洗衣服,班长拿出两块光洋放到她手里,妈妈不要,手藏在围裙后面,班长拉住妈妈的手,让她的手指握住光洋,妈妈的眼泪就落下来了。国民党军队的飞机也到过这里,擦着我家楸树尖尖飞,江边丢下炸弹,吓得鸡也叫狗也叫。红军就是咱家的娃儿,咋会对老百姓耍威风呢!
  
  ······
  
  这是第一次沿金沙江行走,归来时我带回几块鹅卵石,捧在手里对着阳光凝视,上面星星点点的亮光仿佛是红军的眼睛在微笑。于是,我记忆的屏幕上定格了一幅画:红军渡江上岸,湿漉漉的军装落满沙砾,像披着一层金色的纱幔。他们踏着炸弹卷起的火球和烟尘走来,如同慢镜头,但,没有声音。
  
  哦不,无声镜头里分明伴着高昂的音符——红军说话不高声——这是红军对人民的谦卑,对平等的遵从,对天道人格的顶礼膜拜。红军讲的话,极朴素,极平实,却像金石一样镌刻在父亲的渡口,留下黄钟大吕般的气韵。
  
  从红二、六军团强渡金沙江到今天,已过去了70多年。那朽成碎片的褂褂,是不是仍在散发暖人的气息?那住柴房、盖明子的士兵是不是已经远离我们的情怀?不对老百姓高声说话的那支队伍,是不是依然走在突围的路上?
  
  为了践行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无数共产党员在人生的渡口流血牺牲无私奉献,抽象的信仰因此而充盈、丰满,展示出人性的光芒。而今,我们真的不能懈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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