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月光曲”

作者:王善廉 字数:3146 阅读:126 更新时间:2016/06/09

母亲的“月光曲”

月亮升上东院大娘的西屋脊时,母亲就麻利地刷好锅碗瓢盆,把它摞好放在了墙洞里。我知道母亲还要继续忙活着,因她腰上的蓝围裙还未解掉呢。这围裙旧得发白了,是她用自己的破蓝褂子改缝的,从早到晚勒在腰间,挡着脏水和泥污什么的。虽不常洗,但母亲勒着它倒添了几分精神哩。
  
  立冬过后,天气骤然转凉了。母亲每天晚上不是剥苇子就是打毛窝子(一种用芦苇缨子编成的御寒的鞋子),来打发艰苦的日月。五十年代初那阵子,农户辛辛苦苦忙活春秋二季,每亩地满打满算只能收二百多斤粮食,除去缴公粮和还债就所剩不多了,光喝鸡尿尿稀饭都熬不到春荒。俺家七八口子人种十来亩地,和其他农户一样,刚收罢秋,囤子就露了底儿。人们既不能扎嘴挨饿,也不能喝西北风,有的就靠剜野菜、吃树皮来安慰噜噜叫的肚子;有的就靠打野兔、捞鱼虾卖几个钱买点儿粮食贴补贴补。父亲没那种本事,只在年轻时跟我祖母学会编折子、编席、编篓子这些手工活儿,靠着它不饱不饿地熬过一年又一年。父亲搞编织需要苇篾子,这剥苇子的活儿自然而然就落在母亲身上了。
  
  月亮渐渐升高了。东墙根的枣树枝已嵌在了月轮里,就像一张悬着的铁画,显出纷乱有序、苍劲冷峭的美来。母亲从小巷口里搬来一大捆苇子,把它靠在西屋墙上,接着搬了一条矮板凳坐在了屋檐下。她的身子紧挨着苇子捆,便开始了劳作。月光如神奇的丹青妙手,不觉间绘出一幅美妙的月色图。
  
  月光柔柔的,像银白色的绸缎铺了一院子。母亲坐在月光上面,上身微微前倾,精神十分专注。她像往常一样,神态从容,不快不慢,一节一节地剥掉苇杆上的皮。一会儿功夫,她的面前就积了一大堆苇叶和苇皮子,像座小山似的,舒舒服服地躺在母亲怀里。
  
  母亲的动作娴熟,优美极了。只见她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托着苇秆子,像擎着一把白色的单弦琴;右手举得不高不矮,粗糙而灵巧的手指微妙而轻轻地向下一按,在触着苇子表皮的一刹那,将分开的拇指和食指一扣,恰如其分地攥住苇皮,用力向上猛地一提,“啪”的一声,薄薄的苇皮子就脱离了苇秆子,自然地脱落在地上了。随着动作的连贯,便不断地发出“啪——啪——”的乐声,组成一曲节奏和谐、美妙怡神的交响。我听到那种天籁般的音乐,陶醉在轻柔婉转的月光曲里。
  
  乖孩子,快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母亲催促说。我在明亮的月光下赶完作业,又觉着帮不了母亲的忙,便打着哈欠走进了梦乡。梦见母亲在教我学剥苇子呢。我自以为很容易,不就是右手按着左手上的苇秆子用力一提,苇皮子就脱落下来了嘛。其实不然,我剥下来的苇皮子不是断就是烂,苇子上面像沾了一层黏胶似的,总要残留着一小部分。任你怎么用力剥啊抠呀,到头来也是事倍功半;母亲剥了一大抱,我才剥了一小把。母亲耐心地告诉我:右手的拇指肚和食指肚要攥住左手上的苇皮子,用力向左手上边拉紧猛地一提,苇皮子就完完整整地剥下了。我照母亲的话一试果然奏效。母亲夸道:对,好孩子,干什么事都一样,要有窍,用力,要快!
  
  母亲不识字但很聪明,记忆力特强。剥着剥着,随着“啪——啪——”的节拍,她指着灰蒙蒙的天空,给我讲起《天仙配》的故事来:
  
  以前天上有个仙女,排行老七,最小,长得可俊啦!但她就是不爱有钱的,偏偏爱上穷人的孩子,于是瞒着玉皇大帝,从天宫下凡跟牛郎成了亲了……
  
  那为啥呢?
  
  因为牛郎勤快,会干活呗!
  
  噢,我懂了!长大我也要勤快,帮您干活儿!
  
  乖孩子!你只管好好读书,长大给俺娶个好儿媳妇!
  
  母亲笑了,我也嘿嘿地笑了……
  
  忽然我从梦中笑醒了。恍惚中,“啪啪”的音乐声,仍不紧不慢、不高不低地传来。静静的院落显得更静了。我知道,母亲仍在剥着苇子。我抬头望望窗外,枣树上的枝桠早已脱离了圆圆的月轮,又瘦又细,历历可数。我欠起身子,从门缝中依稀可见母亲的身影,像一尊庄严的雕像,皎洁的月光照着她,拥着她;身上像披上一层薄薄的轻纱。顿时,一种无言的神圣感升上我的心头。在这万籁俱寂的初冬之夜,在这万家酣眠的小小村落,母亲不是在弹奏一曲绝妙的“月光曲”吗?她也许不单是弹奏给我听的,可作为她最疼爱的小儿子,能聆听母亲恩赐的圣洁的“月光曲”,我感到莫大的幸福和荣耀!
  
  “啪——”,乐音有点儿低沉幽婉,宛如诉说无尽的悲苦辛酸。我知道母亲在童年时就失去了父母;十四岁时,弟弟被乱军打死在草庵子里。孤苦伶仃的她,十八岁便坐着父亲的小土牛,当了童养媳。几十年来,忍饥挨饿,挨打受骂,淌干了泪水,在哭泣煎熬中养育了七个儿女,支撑着一个极度穷困、破败潦倒的家。
  
  此时的曲调如泣如诉,谱写出平凡与伟大!
  
  “啪——啪——”,乐声更响了,高亢而有力。我睡不着,翻了个身,欣赏乐谱的美妙,掂量音乐的内涵。母亲的性格很执拗,不管干什么活,要做就一做到底,谁也不能让她停下来。记得那年收黄豆,她执意把未熟透的黄豆角摘下来,坐在床沿上剥着豆粒;剥呀剥,直剥到大天亮,终于把一大堆黄豆剥完了,笆斗里剥了十多斤豆粒。又一次,她要把收下来的籽棉挤下棉绒。手指裂了,就让我给她找来椿树滴下的黏胶,放在灯头上燎;燎化以后,就往裂口上滴,热黏胶一滴一滴往下落,只听手指裂缝里的肉“吱吱”地响。她咬着牙忍着痛,又继续挤棉绒。整整挤了一夜啊,硬是把几分地的籽棉挤成了白花花的棉绒绒。
  
  此刻的旋律柔中寓刚,充盈着绵韧和坚毅!
  
  “啪——啪——啪——”,节奏更加明快,更加酣畅了。声波不知疲倦地冲破阻碍和艰困,似乎永无休止。我想,今天晚上她坐在这里剥着苇子,明天也许她要挪动小脚跑到八里外的集镇,将以前编织好的几双毛窝子卖掉换几斤粮食,给我买来一个白面馒头,或者几个油炸糖糕……
  
  夜已深了,鸟儿睡了,月亮西斜了。月光如水,显得更明亮、更温柔了。母亲沐浴着银白色的月光,庄严的雕像越发灵动有神,仍然剥着苇子,继续用她那粗糙苍劲、满布老茧的手,弹奏着世上最最美妙动听的“月光曲”……
  
  此间的韵味如潺潺流水,蕴含着激励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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