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偶得
雨中偶得
天气变换无常。早春的申城,昨天还风和日丽,阳光温暖地涉过城市的每个角落。午后走在郊外的公路上,背脊汗津津的。今晨外出上班时,却是风雨交加,一股强劲的寒潮来袭。我打着伞儿,走得很急促,一边走一边还把毛衣领子往上收紧,想着赶紧逃到室内,躲避寒潮的侵袭。
仅仅是一日之间,不独晴雨,最高气温竟相差10度。天气骤然变冷,午餐后便出去到附近的Jepson面包房买了一杯热咖啡。既为驱寒,也为下午的工作保持一个良好的状态。
中午出去买咖啡的时间里,外面的雨倒是暂停了,不过风力依然劲猛。我走在路上,跟早上一个模样,走得很快,同时还下意识地拉了拉毛衣领子。整个行走的过程,差不多总是缩着脖子赶路的状态,迎面而来的是早春犹甚于寒冬的凛冽的风。想必这走路的模样,一定有些狼狈吧,呵。不过想到自己毕竟只是一个凡俗弱女子,便也释然。
由昨天和今天的强烈的天气反差,连同我作为一个凡俗弱女子的反应,不由得竟想起前两天读到的苏轼的《定风波》词,即是“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的那一篇: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阳却相迎。回道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在这首词中,东坡在“道中遇雨”未带雨具、“同行皆狼狈”的情况下,竟表现得却是如此泰然自若、疏旷不羁。最末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尤为精彩。意谓自然界的晴雨终会过去,犹人生之顺逆,实不必过意萦怀。这句话不独有哲理,而且超达,显出了一个人灵魂的不屈与高贵。
如此说来,苏东坡确实很了不起。与苏大学士比起来,自己则实在显得很微渺,只是一个平庸的凡俗女子。若说“道中遇雨”尚属寻常,然这首词又是他在经历仕宦与人生的重大波折之后谪居黄州时所作。在历经大风波之后的谪居的荒蛮之地,尚能由生活中寻常的晴雨变换,兴会飙举,即景摅写人生哲理,表现出执著自强、超旷放达的精神品格。着实令人钦佩。
每个人身上都同时存在着灵与肉的两面,那是一个人肉身与精神的两极。正是这样一个灵与肉共存的人,在世俗里生活,有时也在世俗里超脱。
正如上面想到的苏轼的这首《定风波》词,历经人生风雨犹能如此超旷放达,正是因为“灵”的觉悟,才使词人超脱于“肉”的晴雨顺逆。谪居蛮夷之地,凄苦辛酸可想而知,然而,至少是在吟这首词的那一刻,词人的所行所思确是超脱于世俗而接近于神性的。
“灵”既高于“肉”,那么废弃“肉”会如何呢?我想,那是不可能的,果真如此,更是可怕的。灵与肉的奇妙结合才成其为人。
人活在尘世里,肉身固然有许多麻烦,比如病痛和死亡,再比如人身上的一些弱点和不好的欲望,等等。但是,倘若没有肉身这个躯壳,人又怎能在这个世界上品尝美食、欣赏风景、看书、旅行、上网、唱歌跳舞、吟诗赋词、呼吸新鲜空气……?总之,倘若人徒具“灵”,而废弃“肉”的存在,他(她)又怎能享受人生的乐趣、美感,乃至爱情?事实上,也不存在这样的人。
至此,倒是想到一则名人小故事。俄国诗人马雅可夫斯基有一次在列车里构思一首长诗,眼睛心不在焉地盯着对面的姑娘。姑娘慌了神,感到很尴尬。于是马雅可夫斯基赶紧说:“我不是男人,我是穿裤子的云。”为了澄清误会,他只能否认肉身的存在。不过我想,这种对肉身的“否认”,也仅是在某种特定的情境当中(如写诗、创作冥想)的暂时的权宜之计而已。
灵与肉的奇妙结合,才成其为人。一个人灵魂的觉悟丝毫离不得肉体的躯壳。用佛陀的观点来说,类似于“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即便是精神上的伟人,也总免不了其凡俗的一面。倘若一个人徒具灵魂,而全无肉身,岂不如飘荡在空气中的幽灵或鬼魂一般,令人发怵?
这就又回到先前提到的苏大学士。灵与肉的奇妙共存,这在苏东坡身上也是如此。固然是大文豪、大贤哲,也有其凡俗的一面。比方他家里不仅有爱妻,还有美妾数名。他不独在词中悼亡妻,还在词中梦别人的爱妓“盼盼”。再就是,他老人家平素爱食红烧肉,而“东坡肉”的美名即由此而来。这些人身上的凡俗的一面,丝毫不会毁损一个人精神领域的高贵品质,反而更让人觉得有血有肉、可钦可爱。
一个人活在尘世,既直面生活,又有所追寻和超脱。既安享生活的美感和乐趣,也坦承命运的无奈与创痛。无论自然或人生的晴雨顺逆,一切都顺其自然,安之若素,不违拗一个人本然的天赋和禀性。这样的一种活着,才不失真实可爱,也活出了人间情味和真性情。
是为即日雨中偶得。
(赵菊旻2013年3月1日闲笔E-mail:minmayzoom@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