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那一片芦苇

作者:孙希贵 字数:3306 阅读:119 更新时间:2016/06/09

怀念那一片芦苇

当酷暑渐渐远去,秋风悄悄吹来时,就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写一点文字。
  
  推开窗户,让明月那青练的光亮,洒满书案。人寂寂,茶袅袅。夜空寥落残星,把那一轮冷月衬托得又圆又亮。月光照在早已失去弹性却依然白皙的肌肤上,惨白惨白,便生出淡淡的伤感。
  
  人在一条路上走的时间长了,容易感到有过多的恐惧和无奈。常人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我都遇上了,于是在生存的轨迹上留下一行行深深的足迹。这些足迹被历史风干着,而我却镌刻在心底,那些小路,那些河流,还有那一片绿色的芦苇。
  
  1966年,我独自从家乡漂泊到县城,像个落魄者,无所归止。每逢节日,我就整天在山上光秃秃的树林里游荡。没有家,然后就没有明确的目标,没有固定的去处。郊外那些陌生荒野会让我流连忘返,水塘里的芦苇也常常让我对家乡产生刻骨铭心的回忆。
  
  家是穷困潦倒的,然而,那些偏僻的穷滩恶水几乎值得让我用一生去感动。家乡的阳光纯洁坦荡,诚实又飘逸,我曾在家乡享受过海风的温柔和阳光的抚慰。晚上坐在混浊的小河边看月亮,盈盈的,柔柔的,如一泓湖水,如一丝丝碧波,沐浴着我的童年。
  
  我家离小镇很远,周遭都是盐滩,一条圩子也就十来户人家,土墙茅房建在卤水中央的高堆上。没有铁路,也没有汽车,基本上算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生产的淮盐外销时,唯有用木帆船运出,浅浅悠悠的河水里,每天有几十只驳盐船在来往。
  
  靠近河边的洼地里,生长着稀稀疏疏的芦苇,虽不繁盛,却也碧绿。家乡的人管芦苇叫小柴,很少有人知道芦苇还叫蒹葭。洼地里的芦苇塘经常是没有水源的,只是到了开花的季节,才会让人感觉到毛茸茸的花朵在阳光下也是娇柔细嫩的。
  
  我小时候经常因为没有饭吃而到芦苇地里抽芦苇的心吃,甜丝丝的,有一点点清清淡淡的苦味。依靠苇心和野菜也偶尔会让饿着的肚子得到一点满足。
  
  靠近家的洼地安谧宁静,稀疏的芦苇荡把稀疏的神秘悄悄地珍藏着,仿佛珍藏着我的忧伤、情感与无助。与芦苇同时生长着的还有海英菜和白花草,咸涩的空气里,有青嫩的苇香。若是有风轻轻的吹来,虽无十里杏花香,亦不乏让人有神清之感。这种神秘与宁静,足以构成一番复杂、含蓄的人生世界。
  
  不知从什么开始,芦苇附近的堆坡下渐渐地就多了一些坟茔,坟茔四周被生长茂盛的芦苇遮挡着。这里的芦苇也开着花儿,染着落霞的余晖,像被大火燃烧一样,白生生、红灿灿的一片。在这为数不多的坟茔中,就有我父亲和母亲的合葬墓。其实,无依无靠又孤独无助的我早就变成了一株宿命芦苇。
  
  父亲和母亲都是因肺结核病去世的。
  
  母亲是受过封建礼教熏陶和教育的那种矜持、保守、礼仪的人。她思维敏捷、感情细腻,称得上非常聪颖大度又娴淑端庄。
  
  母亲的女功在家乡有口皆碑,她不但把家务料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裁剪、缝制、剪纸、绣花的技艺精湛得让人疾妒。大凡十里八村谁家置办喜事的,非得请母亲为之剪纸。大红双喜字、窗花、顶棚装饰花、轿花、嫁鞋上的绣花,每每各家各异,栩栩如生。我也经常为此被喜奶虚伪的装上几粒水果糖在小口袋里,算是给我母亲的酬谢。
  
  冬天闲下来的时候,家乡的夜晚寒气袭人。母亲在一盏寂寞如豆的煤油灯下为我纳鞋底,昏黄暗淡的灯光被风吹得忽闪着。母亲眯着美丽的大眼,一针一线地在洁白的鞋底上穿梭。她想穿过寂寞空虚的子夜,让那一份深深的母爱和永不枯竭的情感深藏在儿子的鞋子里。一阵凉风吹过,母亲像要感冒一样张口打喷嚏,可是半天却没有打出来,母亲随口吟出一首小诗:五六佳人女裙衩,油灯一盏做新鞋。凉风阵阵吹逢面,累我多时也未来。我抱着母亲的脸,在她瘦削的脸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但是,心却在疼痛着,隐隐的。
  
  母亲的死是简单的,一如她的人格。
  
  母亲去世时,只有我一个人在她身边。病了许多年,人都咳嗽成一具骷髅了,但真正躺倒在床只有三天时间。这三天是让人揪心的三天啦!这三天我从不敢正视我母亲,我怕我的泪水会引起她更大的伤心。因为她想吃的东西家里一点都没有,所以她从不喊饿也不叫渴,表现出超凡的大气,在儒雅中保持了一种高贵,静静地等候死的到来。
  
  我不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我只是感觉到母亲的样子非常可怕。母亲是清醒的,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力量让她支撑着,这种力量就是因为还在读小学的我和病重的父亲。
  
  她一声不哼地躺着。三天前的家务事还都是母亲操持着,她不留一点家务活给我去做,她怕影响我的学习。我的学习成绩让她开心了六年。六年来,我让她在所有亲戚和乡亲中间引为骄傲,因为我的学习成绩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第一名,偶尔考第二名也是绝不多见的。
  
  三天前,母亲还在一丝不苟地整理自己给自己做的送老衣。大红的上衣,柳绿的裤子,带蓝色小花的水红绸缎的裙子,自己剪花绣在脚头上的鞋子。如今这一切都准备好了,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床里边的黄布包袱里。她一言不发,仿佛在积攒力量。
  
  当初冬的夜幕渐渐落下的那一刻,我听到了母亲的呼唤,她用几天积蓄的力气泣不成声地对我说:“对不起,儿子,我不能把你拉扯成人了。妈妈心里舍不得你,以后你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了。来,快……快帮我穿衣服。告诉你哥,把我葬……葬在长有小柴的地方。”
  
  这就是我母亲弥留之际留给我、留给世界的最后语言。我迅速为我母亲穿衣服,她已经没有办法配合我为她穿裤子了,我知道死降临了。还有左脚的一只用绿丝线绣成的“小狗小鹅,搀奶过河”的小花鞋没有穿好,母亲就走了,永远地走了,让我留下一生遗憾。
  
  出殡前一天晚上,一只猫从母亲脸上跳过去,呼啦一下子把蒙在母亲脸上的“光明”掀掉。我看到母亲脸上有一丝丝苦笑,嘴角上有点点血斑,眼窝里有两颗欲滴的清泪。
  
  我轻轻地用衣袖揩干净血斑,再轻轻地用手把那两滴清泪拭去,我知道母亲的泪珠是为我留下的。那一个夜晚,我沙哑地嚎啕着,用力拍打着装入母亲的棺材,眼泪如泉涌、如雨落,任凭姐姐、哥哥们如何劝阻,我都无法控制自己。
  
  按照母亲的嘱咐,我们把母亲葬在那生长着芦苇的堆坡下。每年清明,我和哥哥都刻意地把滋生着芦苇的黄土整块整块地搬运到母亲的坟莹上,让那一片碧绿、细嫩、繁茂的芦苇庇佑着我母亲的在天之灵,让生命的绿色伴随着母亲安息。两年后,我们又把父亲送给了芦苇覆盖下的母亲。
  
  往事如梦如烟,凉若冰霜。怀念,因为一生的伤感。人死人生,如风吹过,如水流过,唯有那一片芦苇,永远留在我的心底,像久远的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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