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十三钗(十四)

作者:严歌苓 字数:11227 阅读:1 更新时间:2016/06/09

金陵十三钗(十四)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日的清晨六点,两位神甫带领十三个女学生为死去的三个军人和陈乔治送别。女孩们用低哑的声音哼唱着安魂曲。我十三岁的姨妈书娟站在最前面。日本兵离去后,她们就用白色宣纸做了几十朵茶花。现在,一个简陋的花环被放在四具尸体前面。刚才女孩们抬着花环来到教堂大厅时,玉墨带着红菱等人已在堂内,她们忙了几小时,替死者净身更衣,还用剃刀帮他们刮了脸。戴少校的头和身体已归为一体,玉墨把自己的一条细羊毛围脖包扎在他脖子的断裂处。她们见女孩们来了,都以长长的凝视和她们打个招呼。
  只有书娟的目光匆匆错开去。她心里还在怨恨,在想,世上不值钱、不高贵的生命都耐活得很,比如眼前这群卖笑女人,而高贵者如戴少校,都是命定夭折,并死得这般惨烈。
  她看妓女们全穿着素色衣服,脸色也是白里透青,不施粉黛的缘故。赵玉墨穿一袭黑丝绒旗袍,守寡似的。她的行头倒不少,服丧的行头都带来了。书娟很想剜她一眼,又懒得了。妓女们在鬓角戴一朵白绒线小花,是拆掉一件白绒线衣做的。
  英格曼神甫穿着他最隆重的一套服饰,因长久不穿而被虫蛀得大洞小眼。他一头银白色的头发梳向脑后,戴着沉重的教帽,杵着沉重的教杖走上讲台。
  葬礼一开始,书娟就流下眼泪。我姨妈孟书娟是个不爱流泪的人,她那天流泪连她自己也很意外。她向我多次讲述过这三个中国战士的死亡,讲述这次葬礼,总是讲:“我不知道到底哭什么,哭得那么痛。”老了后书娟成了大文豪,可以把一点感觉分析来分析去,分析出一大堆文字。她分析她当时流泪是因为她对人这东西彻底放弃了希望:人怎么没事就要弄出一场战争来打打呢?打不了几天人就不是人了,就退化成动物了,而动物也不吃自己的同类呀。这样的忍受、躲避、担惊受怕,她一眼看不到头。站在女伴中低声哼唱着安魂曲的书娟,眼睛泪光闪闪,看着讲坛下的四具遗体。
  她从头到尾见证了他们被屠杀的过程。人的残忍真是没有极限,没有止境。天下是没有公理的,否则一群人怎么跑到别人的国家如此撒野?把别人国家的人如此欺负?她哭还因为自己国家的人就这样软弱,从来都是受人欺负。书娟哭得那个痛啊,把冲天冤屈都要哭出来。
  早晨七点,他们把死者安葬在教堂墓园中。
  英格曼神甫换上便于走路的胶皮底鞋,去安全区报告昨夜发生的事件,顺便想打听一下,能否找到交通工具把十几个女学生偷偷送出南京。哪怕能有一辆车,把女孩子们安全运送到拉比先生家里,或者让她们在罗宾孙医生住处挤一挤都行。只要有一两名安全区委员会的委员跟随车子,保障从教堂到拉比先生或罗宾孙医生的宅子五公里路程上不被日军截获。发生了昨夜的事件,英格曼神甫认为教堂不但不安全,而且似乎被日军盯上了。他觉得日军在搜查阁楼之后,一定会怀疑那些女学生们没有离开,从而怀疑法比给他们的解释:在南京陷落前,所有女学生都被家长带走了。英格曼神甫甚至恐惧地想到,日本兵连女孩们的气味都能闻出来。他记起昨夜,似乎听到一个女孩失声叫喊了一声。但愿那是错觉,是紧张到神经质的地步发生的幻听。
  就在英格曼神甫分析自己是否发生过刹那的听觉迷乱时,隔着半个地狱般的南京城,那位日本少佐也在想他昨夜听到的一声柔嫩叫喊是怎么回事。
  当然,我这样写少佐当然是武断的、凭空想象的。不过根据他这天下午就要付诸的行动,我觉得我对少佐的心理揣摩还是有些依据。在那个年轻的教堂厨师被子弹打中倒地时,少佐听见了一声少女的叫喊。很年轻的声音,乳臭未干。接下去少佐听了搜索阁楼的士兵的报告,说阁楼是个集体闺房。离开教堂后,他把那声叫喊和十几个铺位、十几套黑色水手礼服裙联想起来,怀疑那十几个女孩子就藏在教堂里。少佐想象着十几个穿着黑呢子水手裙的少女,她们的皮肤在手掌上留下的手感一定就像昂贵的鲜河豚在嘴唇和舌头上留下的口感,值得为之死。他肉体深处被吊起的馋欲使他大受煎熬。
  少佐和大部分日本男人一样,有着病态的恋童癖,对女童和年轻女子之间的女性怀有古老的、罪恶的慕恋。少佐把那声似有若无的叫喊想成她奉出初夜的叫喊,越想越迷醉。那声叫喊是整个血腥事件中的一朵玫瑰。假如这病态、罪恶的情操有万分之一是美妙的;假如没有战争,这万分之一的美妙会是男人心底那永不得抒发的黑暗诗意。但战争使它不同了,那病态的诗意在少佐和他的男同胞身心内立刻化为施虐的渴望。作为战胜者,若不去占有敌国女人,就不算安全地战胜,而占有敌国女人最重要的是占有敌国女性中最美的成分——那些少女们。所以少佐要完成他最后的占领,占有敌国少女,占有她们的初夜。
  我想少佐大概花费了大半天工夫才寻找到那盆圣诞红。他打算带着圣诞礼物,带着花,以另一种姿态去捺响威尔逊教堂的门铃,有了一盆圣诞红,他就不再是昨夜那个执行军务时不得已当了屠夫的占领军军官了。
  先让英格曼神甫去和安全区的领导们商讨如何把女学生们偷运出教堂的乏味枯燥的细节吧。也让少佐去上天入地地寻找他认为下午造访必不可缺的圣诞红吧。我还要回到教堂墓园,这是早上七点一刻左右,英格曼神甫刚刚出门。
  秦淮河的女人们和女孩们都离开了,只有玉墨一人还站在戴涛的墓前。
  法比回过头,调整一下胳膊上的绷带说:“走吧,像要下雨了。”
  玉墨用手背在脸上蹭一下,动作很小,不希望法比看见她在擦泪。
  法比站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玉墨没有走的意思,又回来,一边说:“赶紧回去,外头不安全。”
  玉墨回过头,两只大眼哭小了、哭红了,跟鼻头在小小的苍白脸上形成三点红。她现在不仅不好看,还有点丑。但法比觉得她那么动人。他还看到她这二十五岁错过的千万个做女教师、女秘书、少奶奶、贵妇人的可能性。但他现在相信正因为她没有了那千万个幸运的可能性而格外动人。那被错过的千万个可能性之一,是二十多岁的法比刚从美国回来,偶遇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正要被卖进堂子,法比拿出全部的积蓄付给了出售小姑娘的男人。那小姑娘告诉法比,她叫赵玉墨。这是他和她共同错过的可能性。
  因此,法比此刻问她:“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大概还有吧。”她心不在焉地说,“问这个做什么?”
  “怕万一有什么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失去联系了,我还能找到你家里人。”
  “怕万一我死了?”玉墨惨笑一下,“对我家里人来说,我死了跟我活着没什么两样。”
  法比不说话了,肩上的枪伤疼得紧一阵、慢一阵。
  “他们只要有大烟抽就行。几个姐妹够他们卖卖,买烟土的。”
  “你有几个姐妹?”
  “我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我妈没抽大烟的时候,我也不比那些女学生差,也上过好学校,我上过一年教会学校。”
  她把父亲怎么把她抵押给她堂叔,堂婶最终怎么把她卖到南京的“少年时代”简单地叙述一遍。无比家常地、自己都觉得过分平淡无趣地进述着。讲到那把小剪刀让她遭到的羞辱和屈打,讲到小剪刀让她切齿立志:哪怕就是用这下贱的营生,她也要出人头地。
  这时法比和她已坐在教堂大厅里,做完安魂弥撒的焚香和蜡烛气味尚未消散。
  玉墨在最前面一排椅子上坐下来,顺手拿起为教徒准备的《圣经》,尖刻地笑笑。她是在尖刻自己。
  法比因为将就枪伤的疼痛,僵着半边身体站在她对面。她对他讲这么多,让他有点尴尬,有点愧对不敢当,他又不是她的忏悔神甫,她也不是忏悔的教徒。对于常常独处的法比,把过多地了解他人底细看成负担,让他不适。或许叫玉墨的这个女人在做某种不祥的准备。
  她突然话锋一转:“副神甫,您呢?”她想知道他的底细,用底细换底细。
  不知怎么一来,法比开讲了。他把自己的父母怎样将他留在中国,他的养父和阿婆怎样把他养大的过程讲给她听。法比一边讲一边想,似乎从来没有人要听他的故事,没有人像赵玉墨这样倾心地听他讲述。对这样的倾心聆听,法比突然爆发了倾诉欲;一些情节已讲过了,他又回过头去补充细节。他认为他讲的那些细节一定生动之极,因为赵玉墨的眼睛和脸是那么入神。他说到去美国见到一大群血缘亲眷时的紧张和恐惧,玉墨悲悯地笑了笑。这女人对人竟有如此透彻的理解。
  法比想,假如有一个愿意听他诉说的人,他可以不喝酒。这样的聆听面孔,可以让他醉。
  玉墨说:“我没想到,这辈子会跟一个神甫交谈。”
  法比更没想到,他会跟一个妓女交换底细。
  “那你会一直在这教堂里?”
  法比一愣,他从来没怀疑过自己会生老终死在这座院子里,自己的墓会排列在英格曼神甫旁边。现在被赵玉墨问起来,他倒突然怀疑起来。可能他一直就在怀疑,只是那疑惑太不经意,似是而非,但一直是和他的不怀疑并行存在的,上帝也是似是而非地存在着。尤其经过昨天夜里,造物主显得多么软弱无力,不是同样好欺负吗?他看着这个启发了他的怀疑的女人。他嘴里还在跟她谈着他遇到英格曼神甫之后的事情,心里却在延续她十一二岁时错过的那个可能性,她遇到一个讲扬州话的西方青年,青年把她送进威尔逊女子教会学堂,暗中等待她长大。等待她高中毕业,成一个教养极高的尤物,法比走到她面前,对她宣布,自己已经还俗……此刻法比看着那被无数男人亲吻过的嘴,下巴的线条美轮美奂。她的黑旗袍皮肤一样紧紧裹在身上;这是一具水墨画里的中国女子的身体,起伏那样柔弱微妙,只有懂得中国文化的西方男人才会为这具身体做梦——叫赵玉墨的女人那样凝视了他之后,他几番做梦,梦中赵玉墨从那一套套衣饰生给剥出来,糯米粉一样黏滑阴白的肌肤,夜生活沤白的肌肤,让他醒来后恨自己,更恨她。
  也许这恨就是爱。但法比仇恨那个会爱的法比,并且,爱的那么肉欲,那么低下。
  让法比感到安全的是,叫赵玉墨的女人,永远不会爱上他。她那含意万千的凝视是她的技巧,是她用来为自己换便利的,由此他更加恨她。他糊涂了,若是她死心塌地真心诚意地爱他,他不就完结了吗?难道他不该感激她只和他玩技巧?
  “我回去了。”她站起身,哭红的眼睛消了点肿。
  她为姓戴的少校流了那么多眼泪,少校在天有灵,该知道自己艳福不浅,他法比要是换到戴少校的位置上,她会怎么样?她会黯然神伤那么一下,心里想:哦,那个叫法比的不中不洋的男人不在了。但他在与不在,又有什么不同?对她没什么不同。对谁都没什么不同。
  “神甫,你现在记住了?”
  法比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她头一歪,似乎要笑,法比明白了,她问他是否记住了她的底细。她这个轻如红尘的女人,一旦消失,就像从来没投胎到这世上似的。现在法比万一有记性,该记住即便她如一粒红尘,也是有来龙去脉的。
  法比心里生出一阵从来没有过的疼痛。
  英格曼神甫下午两点多从安全区步行回来,从教袍里拿出五六斤大米。法比把粥煮好之后,把女人们和女学生们都叫到了餐厅里。英格曼神甫告诉她们,就在前天,日本兵公然从安全区掳走几十个女人。他们使的手段非常下流,先制造一件抓获中国士兵的事端,调虎离山地把安全区几个领导引到金陵女子学院大门口,同时用早已埋伏的卡车把猎获的几十个女人从侧门带走了。英格曼神甫说,安全区的生活条件比教堂更糟,过分拥挤,粪便满地,流行病不断发生,难民间也时而为衣食住行冲突,所以安全区领导们并不觉得十几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在安全区会比在教堂更安全。惠特琳女士和英格曼神甫说定,今天夜里开救护车到教堂来,把女学生们运送到罗宾孙医生的宅子里。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下午四点发生的事,我姨妈孟书娟在脱险后把它记录下来。多年后,她又重写了一遍。我读到的,是她以成熟的文字重写的记述。我毕竟不是我姨妈那样的史学文豪,我是个写小说的,读到这样的记载就控制不住地要用小说的思维去想象它。现在,我根据我的想象以小说文字把事件还原。
  十二月的南京天黑得早,四点钟就像夏日的黄昏那样暗了。再加上这是个阴雨天,清晨没有过渡到白天,就直接进入了暮色。
  英格曼神甫这时在阅览室打盹儿——他已经搬到阅览室住了,为了不额外消耗一份柴火去烧他居处的壁炉,也为了能听见法比·阿多那多上楼下楼、进门出门的声音,这声音使他心里踏实,觉得得到了法比的间接陪伴,法比也在间接给他壮胆。
  法比从楼梯口跑来,一面叫喊:“神甫!……”
  这是魂飞魄散的声音。
  英格曼神甫企图从扶手椅里站起,两腿一虚,又跌回去。法比已经到了门口。
  “来了两辆卡车!我在钟楼上看见的!”法比说。
  可怜的法比此刻像个全没主意的孩子,英格曼神甫站起来,鹅绒袍子胸口上的长长刀伤使袍子的里子露出来,那是深红的里子,创面一样。可怜的他自己,竟也是个全无主意的孩子。
  “去让所有人做好准备。不要出一声,房子被推倒都不要出来。”他说着,换上葬礼穿的黑教袍,拿起教杖。
  到了院子里,英格曼的眼前已经一片黄颜色,墙头上穿黄军装的日本兵坐得密密麻麻,如同闹鸟灾突然落下的一群黄毛怪鸟。
  门铃开始响了。这回羞答答的,响一下,停三秒,再响一下,英格曼看见法比已从厨房出来了,他知道女人们和女学生们都接到了通知。他向法比一抬下巴,意思是:时候到了,该你我了。
  英格曼神甫和法比·阿多那多并肩走到门前,打开窥探小窗口,这回小窗口没有伸进一把刺刀,而是一团火红。英格曼看清了,少佐左手将一盆圣诞红举向小窗,右手握在指挥刀把上。
  “何必用门铃?你们又不喜欢走正门。”英格曼神甫说。
  “请接受我们的道歉,”少佐说。同时他的马靴碰出悦耳的声响,然后深深鞠了一躬,“为了昨晚对神甫大人的惊扰。”
  为了这两句致歉,难为他操练了一阵英文。
  “一百多士兵荷枪实弹来道歉?”英格曼神甫说。
  翻译出现了,一个五十多岁,戴金丝边眼镜的儒雅汉奸。
  “圣诞将临,官兵们来给二位神甫庆贺节日。”翻译说道。这回他主子只是微笑,台词由他来配,看来事先把词都编好背熟了。
  “谢谢,心领了。”英格曼神甫说,“现在能请你的士兵们从墙头上退下去吗?”
  “请神甫大人打开门吧!”翻译转达少佐彬彬有礼的请求。
  “开不开门,对你们有什么区别?”
  “神甫说得一点不错,既然没区别,何妨不表示点礼貌?”翻译说。
  英格曼神甫头一摆,带着法比走开了。
  “神甫,激怒我们这样的客人是不明智的。”翻译文质彬彬地说。
  “我也这么认为过。”英格曼站下脚,回过头对闭着的大门说,“后来发现,对你们来说,激怒不激怒,结果都一样。”
  法比轻声说:“别把事情越弄越坏。”
  英格曼神甫说:“还有坏下去的余地吗?”他绝不会放这群穿黄军服的疯狗们从正门进来。让他们从正门进来,就把他们抬举成人类了。
  他回过头,暮色中的院子已是黄军服的洪荒了。一群士兵找到斧子,把大门的锁砸断。少佐带着十来个士兵大步走进来,像要接管教堂。
  “这回要搜查谁呢?”英格曼神甫问道。
  少佐又来一个鞠躬。这个民族真是繁文缛节地多礼啊。翻译用很上流的造句遣词对英格曼说:“神甫阁下,我们真是一腔诚意而来。”他说着略带苦楚的英文,少佐以苦楚的神情配戏,“怎样才能弥补我们之间的裂痕呢?”英格曼神甫微微一笑,深陷的眼窝里,灰蓝的目光冷得结冰。
  “好的。我接受你们的诚挚歉意,也接受你们的祝贺,现在,让我提醒你们,出去的门在哪里。”神甫说。他转过头,似乎领头把他们往门口带。
  “站住!”少佐用英文说道。他一直演哑剧,让翻译替他配解说词,这时急出话来了。
  英格曼神甫站住了,却不转身,背影是“早料到如此”的样子。
  少佐对翻译恶狠狠地低声授意,翻译翻过来却还是厚颜的客套:“我们的节日庆祝节目还没开始呢!”
  英格曼神甫看着少佐,又看一眼满院子的手电筒光亮。暮色已深,渐渐在变成夜色,手电筒光亮的后面,是比夜色更黑的人影。
  “在圣诞之前,我们司令部要举行晚会,上峰要我邀请几位尊贵的客人。”他从旁边一个提公文包的军官手里接过一个大信封,上面印有********字:“请柬”。
  “领情了,不过我是不会接受邀请的。”英格曼神甫手也不伸,让那张脸面印得很漂亮的请柬,在他和大佐之间尴尬着。
  “神甫误会了,我的长官请的不是您。”少佐说。
  英格曼迅速抬起脸,看着少佐微垂着头,眉眼毕恭毕敬。他一把夺过请柬,打开信封,不祥的预感使他患有早期帕金森症的手大幅度颤抖。少佐让一个士兵给神甫打手电照明。请柬是发给唱诗班的女孩的。
  “我们这里没有唱诗班。”英格曼神甫说。
  “别忘了,神甫,昨夜你也说过,这里没有中国军人。”
  法比从神甫手里夺过请柬,读了一遍,愣了,再去读。第一遍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二遍他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他把请柬扔在地上,咆哮一声:“活畜生!”江北话此刻是最好的表白语言。法比转向少佐,面孔灰白:“上次就告诉你们了,威尔逊学校的女学生全部给父母领走了!”
  “我们研究了著名的威尔逊女子教会学堂的历史。女学生中有一小部分是没有父母的。”翻译把少佐的意思译得有礼有节,一副摊开来大家讲道理的样子。
  “那些孤儿被撤离的老师们带走了。”法比说。
  “不会吧,根据准确情报,在南京失守的前一清晨,还听见她们在这里唱诗,大日本皇军有很多中国朋友,所以别以为我们初来乍到,就会聋、会瞎。”少佐通过翻译说。
  英格曼神甫始终沉默,似乎法比和少佐的扯皮已经不再让他感兴趣,他有更重大的事情要思考。
  谁把这些女孩子们出卖了?也许他提供这致命信息时以为日本人是真想听女孩们唱诗,想忏悔赎罪。日军里确实有一部分基督徒和天主教徒。出卖女孩子们的人可能也不知道,日本军人是怎样一群变态狂,居然相信处女的滋补神力,并采集处女刚萌发的体毛去做护身符,挂在脖子上,让他们避邪,让他们在枪林弹雨中避过死伤……英格曼神甫脑子里茫茫地浮过这些念头,等他回过神,法比正用身体挡住少佐的士兵。
  “你们没有权力搜查这里!”法比说,“要搜查,踩着我的尸首过去!”
  法比已然是一副烈士模样。
  手电筒后面,一阵微妙的声响,一百多士兵,刀、枪、肢体都进入了激战状态,士气饱满,一切就绪。英格曼神甫长叹一声,走到少佐面前:“她们只有十几岁,从来没接触过社会,更别说接触男人、军人……”
  少佐的面孔在黑暗中出现一个笑容:听上去太合口味了,要的就是那如初雪的纯洁。
  少佐说:“请神甫们放心,我以帝国军人的荣誉担保,唱完以后,我亲自把她们送回来。”
  “神甫,你怎么能信他的鬼话?”法比用江北土话质问英格曼神甫,“我死也不能让他们干那畜生事!”
  “她们不会接受邀请的。”英格曼神甫说。
  少佐说:“对她们来说这是一件大好事,鲜花、美食、音乐,相信她们不至于那么愚蠢,拒绝我们的好意,最终弄出一场不愉快。”
  “少佐先生,邀请来得太突然了。孩子们都没有准备,总得给她们一点时间,让她们洗脸、梳头,换上礼服,再说,也得给我一点时间,把事情原委好好告诉她们,叫她们不要害怕。你们是她们的敌人,跟敌国的士兵走,对她们来说是非常恐怖的,万一她们采取过激行为,自杀自残,后果就太可怕了。”
  英格曼神甫的著名口才此刻得到了极致发挥,似乎他是站在第三者的局外立场上,摆出最有说服力的事实,既为少佐着想,又为女学生们考量。
  “你以为这些畜生真要听唱诗?”法比说。
  “神甫,你认为多长时间可以让孩子们准备好?”少佐通过翻译问道。
  “三小时应该够了。”
  “不行,一小时,必须完成所有准备。”
  “至少要两个小时!”
  “不行!”
  “两个小时是最起码的。你总不愿意看着一群饥寒交迫、蓬头垢面、胆战心惊的女孩子跟你们走吧?你希望她们干净整洁,心甘情愿,对吧?我需要时间劝说她们,说你们不杀人,不放火,不抢不奸,对吧?否则她们集体****怎么办?”英格曼神甫说。
  老神甫的苦口婆心让少佐郑重考虑了几秒钟,说:“我给你一小时二十分钟。”
  “一小时四十分。”英格曼神甫以上帝一般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英格曼神甫赢了这场谈判。
  “同时,我请求少佐先生把士兵们带出去,你们这样的阵势,指望我怎么镇定她们、消除她们的恐惧?她们不是社会上的一般女孩。请你想象一下,修道院的高墙。她们学校跟修道院很接近,学校就是她们的摇篮,她们从来没离开过这个摇篮。所以她们非常敏感,非常羞怯,也非常胆小。在我没有给她们做足心理准备之前,这些全副武装的占领军会使我所有的说服之词归于无效。”
  少佐冷冷地说了一句,被译过来为:“这个请求我不能答应。”
  英格曼神甫淡淡一笑:“你们这样的兵力,够去包围一座城堡了,还怕赤手空拳的小女孩飞了?”
  又是一句极其在理的辩驳,少佐很不甘地站了一会儿,下令所有士兵撤出教堂院子。
  “神甫,我没想到你会听信他们的鬼话!……”法比愤怒地说。
  “我连一个字都没信。”
  “那你为什么不拒绝邀请?”
  “拒绝了,他们反正可以把孩子们搜出来。”
  “万一搜不出来呢?至少我们能碰碰运气!”
  “我们总可以迟些再碰运气。现在我们赢得了一小时四十分,得抓紧每一分钟想出办法来。”
  “想出办法救你自己的命吧?”法比彻底造反了。
  英格曼神甫却没有生气,好像他根本没听见法比的话。法比激动起来就当不了英文的家,发音语法都糟,确实也难懂。英格曼神甫可以选择听不懂他。
  “我们有一个多小时,比没有这一个多小时强多了。”
  “我宁可给杀了也不把女孩们交出去……”
  “我也宁可。”
  “那你为什么不拼死拒绝?”
  “反正我们总是可以迟一会儿去拼死,迟一个多小时……现在你走开吧。”
  外面黑得像午夜,法比离开了英格曼神甫。他回过头,见英格曼神甫走到受难圣像前,面对十字架慢慢跪下。法比此时还不知道在他和少佐说话时,一个念头在神甫脑子里闪现了一下。现在他要把那闪念追回来,仔细看看它,给它一番冷静的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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