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迈尔斯的海(十三)
少年迈尔斯的海(十三)
“所以,现在海滩正在对你说些什么呢?”费普斯问,表情像个传教士一样正经八百。
“闭嘴!”我的脸已经红了好几小时了,“你才是怪胎。你是个乳头怪胎,你知道吗?”
“我有否认吗?你火大是因为我告诉那位女士你是怪胎吧?所以你才心情这么差吧?你应该以身为怪胎为荣才对,迈尔斯。看,大家多注意你啊!”
“是啊,真是太棒了!”
“嘘!”费普斯打断我,“我想海滩刚刚好像在说什么呢。嘘……”
“少来。”
“嘘……它又说话了。”他压低了声音,嘴唇真的几乎没有动,“我等不及那该死的、他妈的潮水赶快涨上来了。”
他大笑着,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平衡和呼吸,看起来实在太笨拙可笑了,害我也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
这天我们又来到了查塔姆湾,根据我们的判断,退潮的水位是负二。即使天空阴阴的,太阳还是像七月时一样炙烤着我。费普斯却没有这样的困扰,照他自己的说法,因为他又高、又黝黑、又迷人。每当我觉得自己的确晒黑了一些时,他就会将红彤彤的手臂伸到我的旁边,吹着口哨,进一步证明我比他想象的还弱小。
在我们休息吃午餐时,我担心起弗洛伦斯来。过去一星期来,我帮她准备了六天的午餐,虽然只是鲔鱼三明治和一些葡萄,但我看得出来,如果我没准备,她就根本不吃饭。我想到她坐在椅子里等我的样子,才惊觉到这一星期以来,我的心情已经从很自傲能帮她准备午餐,变成了如果没去就会自责。
费普斯打断了我的罪恶感,他说他又带了另一个富有教育意义的玩意给我。我本来预期他又要念一段《教父》,让我自觉像个发育不良的小矮子,没想到他这次带的是一本叫《变化》(Variation)的杂志,大小和《电视周刊》差不多。封面上的女人对我展示着舌头和胸部。
“你从哪儿拿到的?”
“从我哥的《汽车与驾驶》杂志后面拿到的。”
“她是歌手吗?”
费普斯大笑:“这很重要吗?”
“我只是很好奇她是不是演员或歌手,或者某个我们认识的人。我只是想知道自己看到的人究竟是谁罢了。”
“是吗?”他又大笑,“那你来看看这个宝贝,也许你可以认出她是谁哦。”他快速地一页页往后翻,里面大部分是文字,但也有很多小照片。他翻到某一页,上面有个穿牛仔短裤的女孩,不过裤子已经褪到她的膝盖附近了。她用双手托着自己的****,像在卖苹果一样展示着,照片上还有一行字:邻家女孩。
“认得她是谁吗?”费普斯设下圈套。
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不认识。”
“她是那个邻家女孩啊。”他挤了挤眼睛。
“谁的邻居啊?”我开始冒汗了。
“某人的邻居啊。你以为漂亮女孩就没有邻居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看起来的样子,就像是胸部摸起来很舒服,舍不得将手放下似的。费普斯解释说,这照片一定有用喷枪美化处理过,他听他哥哥说这种图像处理小技巧可以盖掉青春痘、蚊子叮咬的痕迹和胎记。“还可以改变嘴唇、微笑、眼睛颜色和乳头大小呢。”他一副行家的口吻说道。
“我知道。”我说。这种无知的感觉让我十分厌烦。
他继续用手指一页页地翻,找别的东西看。突然间他翻到一堆小小的照片,上面的女人展示着自己的****,引诱我跟她们上床——至少那大大的标题上是这么写的,上面还登着她们的电话号码。我简直不敢相信。显然如果你有胆的话,就可以马上打电话给她们。
我往后退,觉得难以接受。我看过《花花公子》的插页照片,也仔细研究过《体育画报》比基尼专题里的每一张照片,但我从来没看过女人的****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展示在她们的电话号码旁。费普斯大笑道:“怎么了?你不喜欢看裸体的女人啊?”
“我又不是她们的医生。”我说。对费普斯这种人来说,这个回答真是愚蠢到家了。
他在旁边自顾自地大笑了一阵,然后说:“我打睹你一定想当安琪的医生。”
他还在那摇着后脚跟,半闭着眼的当儿,我扑上去啪地给了他一巴掌,开始拼命地追,直到他上半身躺平,膝盖整个跪在沙滩上为止。但他还是没忘了把他老哥那本变态杂志紧紧抓在胸前(天啊!),免得把书弄湿了。
事情发生得太快,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在费普斯来不及第二次骂我“他妈的怪胎”之前,我听到摄影师的声音,还看见那个在我发现巨鱿的早上问过我许多问题的女记者。他们一面磕磕绊绊地跨过覆满藤壶的岩石朝我们走来,一面大声说话,对于自己的大嗓门毫无知觉。
“糟了,”我说,“是电视台的人。”
“太好了,”费普斯爬起身来,“他们可以拍下我把你踢得屁滚尿流的样子。”但他显然只是嘴巴说说而已,谁会想被拍到自己以大欺小的样子?
那个女记者大声喊着我的名字,挥手跟我打招呼的样子好像我们是表姐弟一样。
“她很可爱。”费普斯根据远在十五米外的判断,断言道。
她走了过来,向我伸出一只手。我试着想和她握手,但又有点尴尬不知该真正握住,还是用对待淑女那样只是轻触手指。她握完后连忙检查手上有没有沾到泥巴,结果还真的沾到了一些。
“还记得我吗,迈尔斯?”
我心想,你就是那个呕吐的假人模特儿,然后点了点头。我打定主意什么也不说,但会不会事情其实没那么严重?如果她和我对话的方式,就像那个记者小姐一开始时的那样,又该怎么办?
她并不像费普斯说的那样性感可爱,两只眼睛分得太开,看起来好像一只双髻鲨。她说了一大堆废话,我都没仔细听。最后只听见她提到发现巨鱿的那个早上,我说过也许地球想要告诉我们什么。
费普斯强忍着没笑出声。
“我不应该那样说的。”我咕哝着。
“为什么不应该?当时我们都觉得这句话很有煽动性,是一种很聪明的说法。现在,根据你所发现的鼠鱼来看——”
“是褴鱼!而且我也没有任何证据!”
“什么东西没有证据?”
“没有证据可以证明地球想告诉我们任何事!”我听着海滩、海水和天空的声音,就是没去听她在说些什么,但我努力别让人看出来。
“那么,你要怎么解释那条……什么鱼呢,迈尔斯?”“我没办法解释,我只是看到它而已。”
“很好,好极了!那我们可以跟着你在这儿逛逛,看看你看到了什么吗?”
我故意看看四周,又低头看她脚上全新的橡皮靴。“我们只是在挖蛤蚌和找些东西而已。”我说。
“太棒了!”这时她才终于想起,向我介绍了一下那位摄影师,他含糊地打了声招呼。摄影师肩膀上扛着摄影机,半蹲着身体,看起来好像要放屁或是掷铅球一样。
我忘了自己到底有没有同意,还是我根本什么也没说,反正她和那个摄影师就这样跟着我们往潮汐线走去。这个时候,费普斯自动变身为我所见过最权威、知识最渊博的标本采集家。“看到那个钥匙孔形状的洞了吗?”他指着泥地上的一个小洞,“那底下有一只大约二十厘米长的奶酪蛤。”他用铲子瞄准那个洞,用夸张的姿势往里用力地铲了几下,然后用铲子边缘轻轻地刮,直到那只肥硕的灰色软体动物现身为止。接着他将贝壳轻松铲起,得意扬扬地丢进篮子里,双手完全没沾到一下。电视台的人呆呆看着那只从壳中探出身体的小家伙,又惊讶地看看费普斯。他对着他们眨了眨眼睛。
我在不断后退的潮汐线边缘闲晃,听着费普斯胡说八道,希望他们会因为听不下去而离开。
这时我发现一个象拔蚌的呼吸管,只好不情愿地把他叫过来。他这次可真成了英雄人物。他英勇地铲着,额头上冒出了点点汗珠,因为铲出的洞又迅速被水填满。当他整个胸部贴在泥地上,伸长手臂把象拔蚌给抓出来时,我听到那位女士由喉咙里爆出了阵阵笑声。我就知道费普斯会这样做,但我不想看,因此转身大步走开了,几秒钟后,就听到他像匹种马一样自鸣得意地笑着。
有好一会儿他们都没跟上来,我喜欢这样,因为身边没人时,我可以看到更多的东西。但她很快又赶到我的身边,问我在找什么。“最主要是海星,”我说,“但任何其他特别的也都可以。”
我希望她能离开,但又忍不住把那些在浸水区舞动羽状触手的藤壶指给她看,就像花枝招展的南方女子。“它们正在捕捉细小的动植物,抓进壳里吃掉。看到了吗?”
她嘀咕着说了些什么它们“很难拍”之类的,但她离我太近了,飘来的阵阵香水味让人很难专心。有些香水会让你敬而远之,或让你打喷嚏,但她的味道却能诱惑人更靠近一些。
“你连藤壶都有兴趣啊?”她问。
“要不是有它们,我们可能都不会存在。”我告诉她。
她张大了嘴巴,但发不出任何声音。我继续往前走,将她带进深及足踝的海水里,介绍黑爪泥蟹、沼地瓷蟹和绿滨蟹的分别。她要我抓一只螃蟹来看看,但摄影师就尾随在我们身后,我不想拿着某个我根本不会想搜集的玩意,又被拍到一张做作的照片。
“你有听到嘎吱嘎吱的声音吗?”我问。
“有。”
“因为你踩死了很多沙钱。”
她缩了一下。
“走这边吧。”我说。
她有点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跟在我旁边。摄影师咕哝了几句,然后打了一个哈欠。
“你觉得那是什么?”我问。
“轮胎残骸?”她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
“不对。”
“通马桶的活塞?”
“也不对。那是上千个月螺的卵。”我开始解释月螺是如何将卵和沙子、黏液混合在一起的,还有它们庞大身躯上的保护膜会分离出来,不经意地遗弃在沙滩上。有些好心来沙滩上捡垃圾的人就会把那也当成垃圾捡起来。
正当我努力讲些无聊话题好让她不耐烦离开时,突然看见某个长得像是太阳一样的多触脚生物,在沙滩上爬行。
它差不多有一个下水道的盖子那么大,背对着海水一寸寸地在沙滩上爬着,速度是我所见过的海星里最快的。它那偌大的微微发亮的红棕色身体,被二十二只触脚簇拥着。女记者倒抽了一口气,摄影师则是一阵咒骂。
“它在这里做什么?”她问。这时费普斯也赶了过来,嘴里忍不住爆出一串脏话。
“享受蛤蚌大餐吧。”我带着推测的语气回答道,“通常只有潜水员才有机会看到向日葵海星,尤其是体型这么大的,不过这家伙显然只顾着吃忘记了时间,或者根本没想到海水会涨到这么高的地方来。”
我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把它翻过来,它那带着上千只细小吸盘的脚微微地闪烁发亮。我将它翻回来,把它每一只脚尖端上对光线十分敏感的眼睛指给其他人看。“向日葵海星是全世界最大的海星,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很有可能就是全世界最大的一只呢。”我向他们解释,向日葵海星就像是潮间沼地上的大灰熊,“其他海洋生物一嗅到它的味道就吓死了。海参会立刻让路,海扇贝会连忙往水里跳,连沙钱埋进沙里的速度都会比平时快。”我开始测量这只海星的尺寸。
我仔细研究它的体色,又用一根手指摸过它多刺的背部,
“你觉得为什么会是你发现了它呢,迈尔斯?”女记者突然问。
我刚想开口回答便被呛到了
。“为什么你似乎总能在这片海滩上发现奇妙的生物呢?”她锲而不舍地问。我注意到她手上银色的麦克风,又看向她身后的摄影机。
“因为我一直在看,”我说,“这里有太多东西值得我看了。”
“但是你不断发现人们在一般状况下应该不会看到的东西,不是吗?”
“如果你在这里待得够久,不同寻常的东西也会变得极其普通。”我忍不住说个不停,“就像威士忌角那些钳子上长毛的新种螃蟹,我五个星期前才第一次看到它们,现在那里已经到处都是了。还有煎饼湾也被一种新的海草占据了,你在那里几乎很难看到其他种类的海草。”
在我还说了一些类似的东西同时,她身后有一只大老鹰正准备往水里潜,但又突然放弃了突袭行动,改从海滩边上滑翔而过。跟老鹰相比,其他鸟类看起来实在是太过寒酸了。
“所以,或许呢,”她试探性地问,“就像你发现巨鱿那天所说的,也许地球想要告诉我们什么事。如果真的如此,你觉得它想说的是什么呢?”
我犹豫了一下,说:“它或许是在说:‘你们要注意了。’”
“这意味着,你觉得人们不够注意某些东西吗?”
我闭上嘴巴,听见费普斯嘀咕着:“你又来了。”
“我没有说这是一个问题。蕾切尔·卡逊曾说,人们对海洋了解得越多,就越不可能去伤害它。”
“谁是蕾切尔·卡逊?”
费普斯在我身后咯咯傻笑。“她是个天才。”我说。
“死掉的天才。”费普斯补充道。
她试图让我再多说一些,但我已经说完了。我告诉她我累了,这是实话,但更重要的是,我希望这一切就到此为止。
“你觉得有什么事是我们该做的呢,迈尔斯?”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我想我该把这只大海星放到我的水族箱了。你能不能拉我一把?”
她当然照办了。她也像安琪那样把手臂环在我身上,但没有任何感觉是值得我留念珍藏的。
突然间,她的香水味变得如此刻意,和这块泥沼地格格不入。这让我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