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树上的女人
面包树上的女人
第五章 你还爱我吗
一个星期之后,我发现森没有把支票拿去兑现,那笔钱仍然在我的户口里。我早就想到他不会要那笔钱。我是想把钱还给他的,可是也想过,如果他真的要回那笔钱,我会不会很失望,甚至怀疑他是否曾经爱过我。
“如果他真的拿支票去兑现,你也就不要再留恋他了。”徐玉说。
已经过了一个月,那笔钱在我户口里原封不动。我没有看错人,森是个好人,可惜我没有福分做他的太太。或许终于有一天,半年后、一年后,甚至十年后,他清醒了,会把支票拿去兑现。
徐玉打电话来问我:“宇无过想请陈定粱吃饭,星期四晚上,你也来好吗?”
“不是说书的销量不好吗?”我奇怪宇无过这一次看得这么开。
“他好象没有什么不愉快,自从由美国回来,他开朗了很多,如果象以前那样,真叫我担心呢。来吧!陈定粱不是那么可怕吧?”
“好吧!”我这一次再拒绝,徐玉一定会怪我不够朋友。
宇无过请我们在西贡一间露天意大利餐厅吃饭。
陈定粱准时到达,自从上次踢了他一脚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是谁提议来这里的?”我问徐玉。
“是陈定粱。”她说。
“我以为你会喜欢露天的餐厅,你的砌图也是一间半露天的餐厅。”陈定粱说。
“真是体贴啊!”徐玉替陈定粱说话。
“我打算搞出版社。”宇无过向我们宣布他的大计。
“没听你说过的。”徐玉托着头留心听他说。
“在香港搞出版社很困难。”陈定粱说。
“我还有一个朋友合资,除了出版我的科幻小说之外,我们还会去日本洽谈漫画的版权,在香港翻译和发行,那个朋友是日本通。只要我们能够拿到一本受欢迎的漫画版权,就可以赚很多钱。”宇无过踌躇满志。
“很值得做啊!”徐玉以无比仰慕的眼神凝望宇无过。
第二天,徐玉来找我,原来宇无过根本没有资金。
“大概要多少钱?”我问徐玉。
“宇无过和合伙人每人要拿三十万元出来。”
“这么多?”
“去日本买漫画版权要先付款的,而且一次要买一批,不能只买一本,这笔开支最大,还要租写字楼,请两、三名全职职员,印刷、排版、宣传等等都要钱。宇无过自己每出一本书,也要花几万元。”徐玉一一说给我听。
“没钱他怎搞出版社?”我问徐玉。
“他这个人,从来不会想钱的,想起要做什么,便一股脑儿去做。”
徐玉似乎不介意宇无过的作风,然而,一个男人,不知道自己有多少本事,便去冲锋陷阵,把问题留给女人,是否太不负责任呢?
“他以为我还有钱。”徐玉说。
“上次他去美国,你已经把全部积蓄给了他,他还以为你有钱?”我有点儿生气。
“他不知道那是我全部积蓄。”徐玉幽幽地说,“都怪我平时不懂省吃俭用,胸围也买数百元一个的。”
“我放在银行里的钱不能动,森随时会拿走的。”我知道徐玉想我帮忙。
“这个我也知道。”
“我只有几万元,是我全部的积蓄,可以借给你。”
“几万元真的不够用。”徐玉叹气。
“找游颍商量吧!”我说。
“我真的不想向朋友借,东凑西拼的,不如一整笔向财务公司借,我听人说月薪一万元可以一次过借二十万。”
“向财务公司借钱,利息很高的,况且你没有固定职业,财务公司不肯借的。”
徐玉失望地离开,几天没有找我,我银行户口里有五万四千多元,我写了一张支票准备给她。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得到三十万。”徐玉再出现时告诉我。
“什么办法?”
“有人找我拍电脑光碟。”
“拍电脑光碟有这么多钱吗?”
“一般电脑光碟当然没有这个价钱。”
“你不是说色情光碟吧?”
“用不着全裸,只是意识比较大胆,比较性感。”
“你不是吧?”
“对方答应给我三十万元。”
“你又不是明星,给你三十万,会不要你全裸?”
“是要露两点。”徐玉终于说真话。
“真的是色情光碟?不要拍。”我劝她。
“不行。”
“就是为了宇无过?没有钱就不要开公司,他又不是没有这笔钱会死的。”
“我不忍心让他失望,他已经在找办公室了。”
“他知道你拍这种光碟吗?”
“不能让他知道。”
“他知道的话,会跟你分手的。”
“他不会知道的,他不玩电脑。”
“他的朋友看到怎么办?”
“他的朋友不多,那些人也不玩电脑。”
“万一他看到怎么办?”
“他不会认得我的,我会把头发弄曲,化一个很浓的妆,说不定到时他们认为我不漂亮,会把女明星的脸孔移到我脸上呢!”
“徐玉,不要拍!我这里有五万四千元,你拿去吧!”我把支票交给她。
“你留着自己用吧!”徐玉笑着扬扬手,“投资这只光碟的老板是我认识的,知道我需要钱,才给三十万呢!一般价钱只是二十万。”
“你答应了?”我不敢相信。
“明天去签约。”
“你想清楚了吗?”
“我不是说过我可以为宇无过做任何事吗?”徐玉含笑说。
“我找森想办法,我可以跟他借三十万。”我跟徐玉说,我实在不忍心她去牺牲色相。
徐玉拉着我的手:“你人真好,不愧是我最好的朋友。要你向唐文森借钱,一定很为难你。分手后,女人向男人借钱,会给男人看不起的,也会将你们从前的美好回忆全然破坏,你的牺牲比我露两点更大。”
“你是女人来的,露了两点怎么办?”
“我不知多么庆幸我是女人,否则这两点怎会值钱?你不要把这件事想得太坏,拍这只光碟的是日本一位著名的摄影师,他替很多当红的女明星拍过写真集。我这只光碟是充满美感的,性感而不色情,也不会跟男主角做爱。趁住青春留倩影嘛!”
“这只光碟是公开卖的,什么男人都可以买来看。”
“他们在街上见到我,也不会认得我。你同意我的身材很好吗?”
“不好也不会有人找你露两点。”
“那又何必暴殄天物呢?”
“他们跟你说了很多好话,将你催眠了,是不是?”
“你听我说,女人的身材多么好,有一天,也会成为历史陈迹。我一生最自豪的,除了宇无过,就是我的身材,再过几年,我替宇无过生了孩子,就保不住这副身材了,为什么不留一个纪念?”
“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不是宇无过需要这三十万,你会拍这只光碟吗?”
“不会。”
“那就是了,什么趁住青春留倩影,都是自欺欺人。”
“反正都要做的,何不往好处想?”徐玉一派乐天。
我觉得很难过,我想告诉宇无过。
我约了游颍下班后在文华咖啡室见面,把徐玉拍色情光碟的事告诉她。
“你把事情告诉宇无过,徐玉会恨你的。”游颍说。
“她拍了的话,她会后悔的。”
“你为什么要阻止她为她的男人牺牲呢?”游颍反问我。
我还以为游颍会站在我这一边,想不到她比我开通。
“值得为这种男人牺牲吗?他好象连自立的能力都没有。”我开始讨厌宇无过。
游颍叹一口气:“女人永远觉得自己的男人值得自己为他牺牲,别的女人的男人却不值得那些女人为他们牺牲。”
“这个当然拉!”我笑。
“常大海好象正在跟另一个女人来往。”游颍苦涩地说。
“你怎样发现的?”
“只是感觉,还没有证据。”
我想起那个打手提电话找常大海的女人。
“我搬到新屋的第一天,你不是借了常大海的手提电话给我用的吗?晚上有一个女人打电话给他。”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游颍很紧张。
“那个女人没说什么,我想她和大海可能只是普通朋友或者那个女人是他的客人吧。”
“可能就是那个女人,她的声音是怎样的?”
“很动听的,我好象在哪里听过。”
“在哪里听过?”游颍追问我。
“不记得了。”我说。
“是不是那个奥莉花胡?”
“肯定不是,你怀疑是她吗?”
“我曾经怀疑过她,但感觉上不是她,大海不喜欢这种女人的。”
“你不要怀疑大海,男人不喜欢被女人怀疑的。”
“所以他不知道我怀疑。”
“是啊!你真厉害!”我忽然想起常大海那次午饭时对我说的话,“他不但不觉得你不信任他,他还以为你一点也不紧张他呢!”
游颍苦笑:“如果我也象徐玉就好了。”
“象她?”
“爱得那么义无反顾。”
“是的,她很可爱。”
徐玉跟宇无过的爱情,我不认为是没有问题的,徐玉付出得太多了,如果宇无过变心,她便损失惨重。可是,游颍与常大海这一对,问题似乎更大。
“每一段爱情都是百孔千疮的。”我说。
“你和唐文森的爱情也许是我们三个人之中最完美的了。”游颍说。
“为什么?”
“能够在感情最要好的时候分手,那是最好的。”
“我并不想如此。”我说。
“我以为没有人可以做得到,你做到了。”游颍说。
“是的。每次当我后悔跟他分手,很想回到他身边的时候,我就会安慰自己,我和他现在分手是最好的。”
我跟游颍一起坐小巴回家,司机开了收音机,我不知道是哪一个电台,正在播放一个英文流行曲节目,节目主持人的声音很悦耳,我好象在哪里听过。
“就是这一把声音!”我抓住游颍的衣袖。
“是这一把声音?”游颍有点儿茫然,这一把声音的出现,正好证实她猜想常大海有第三者的事快要水落石出。
“我以前在收音机也听过这一把声音,她的声音低沉得来很爹人的。”我说。
“你肯定是她?”
这一下子我可不敢肯定,我在电话里只听过她的声音一次,虽然很特别,两把声音也很相似,但不能说一定是她。
“是很象,但我不敢肯定。”
“司机,现在收听的是哪一个台?”游颍问小巴司机。
“我怎么知道?哪个台收得清楚便听哪个台。”司机说。
游颍走上前去看看收音机的显示。
“是哪一个台?”我问她。
游颍看看手表,说:“现在是十时零五分,她做晚间节目的。”
“即使打电话给常大海的就是这个女人,也不代表她跟大海有什么不寻常的关系。”我说。
“我要调查一下,我想看看这个女人是什么模样的,你明天这个时间有空吗?”
“你想去电台找她?”
第二天下班后,游颍来找我。
“我昨天晚上十时四十分回到家里。”她说,“常大海正收听那个女人主持的节目。”
“可能只是巧合。”我说。
“今天晚上我们去电台。”游颍说。
“你去那里干什么?”我想搞清楚她的动机。
原来游颍只站在电台外面等那个女人出来。
“我们象在电台外面等歌星签名的歌迷。”我说。
游颍拉我到一棵矮树旁说:“站在这里不怕让人看到,万一常大海来接她下班,也不会发现我。”
“如果你真的看到常大海来接她下班,你会怎样做?”
“我也不知道。”游颍茫然。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来。”
“为什么?”
“我害怕看到我喜欢的男人爱上另一个女人。”我说。
“她出来了!”游颍指着电台大门。
一个身材高佻,短发,穿着一件黑色胸围上衣、皮外套和牛仔裤的女人从电台走出来。
“哗!三十四C !”我一眼就看出她的胸围尺码,她的身材很平均,乳房是汤碗形的,是最漂亮的一种。
“三十四C .”游颍好象受到严重打击。
“电台有那么多人,不一定是她。”我说。
“你上前去问问。”游颍请求我。
那个女人正在等计程车,我硬着头皮上前跟她说:“我是你的忠实听众,我很喜欢听你的节目。”
那个女人先是有点愕然,很快便笑容满面,她大概还没有见过年纪这么大还在电台门口等偶像的痴情听众。
“谢谢你,这么晚你还在这里?”
我认得她的声音,是这把声音了,游颍在对面等我的回覆。
一辆计程车停在我和这个女人面前。
“再见。”她登上计程车。
我的传呼机响起来,是徐玉找我。
“怎么样?是不是她?”游颍从对面马路走过来问我。
我点头。
游颍截停一辆计程车。
“去哪里?”我问她。
“跟踪她。”游颍拉我上车。
我用游颍的手提电话打给徐玉。
“周蕊,你在哪里?”徐玉好象很想跟我见面。
“我跟游颍一起,在计程车上。”
“我想跟你见面,我来找你们。”徐玉说。
“你不要挂线。”我跟徐玉说。
那个女人乘坐的计程车朝尖沙咀方向驶去,在乐道一间通宵营业的便利店前面停下。
“在乐道的七十一等。”我跟徐玉说。
那个女人走进便利店,付钱买了一个杯面和一瓶啤酒,在店里吃起来。我和游颍站在店外监视她。
突然有人在背后搭住我和游颍,吓得我们同时尖叫,原来是徐玉。
“你怎会这么快来到?”我惊讶。
“我就在附近。”徐玉说,“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嘘!”我示意她不要出声。
那个女人吃完杯面,喝光了一瓶啤酒,从便利店出来,我们跟踪她,她走上附近一栋大厦,她应该是住在那里的。
“她是什么人?”徐玉问我们。
“常大海没有出现啊!”我跟游颍说。
“陪我喝酒好吗?”徐玉恳求我们。“今天是我第一天开工!”
这时我才留意到她化了很浓的妆,烫了一个野性的曲发,穿一件小背心和迷你裙,外披一件皮外套。
徐玉突然掩着面痛哭:“好辛苦啊!”
“我们找个地方喝酒!”游颍扶着徐玉说。
我们在附近找到一间酒吧坐下来。我很抱歉,我没有关心徐玉,不知道她已经接拍了那只色情光碟,而且就在今天开始拍摄。
“有什么事?”游颍问徐玉。
“是不是导演欺负你,要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我问徐玉。
徐玉抹干眼泪,望着我和游颍,突然一阵鼻酸似的,又伏在桌上嚎哭。
“到底发生什么事?”游颍问徐玉。
“你知道在别人面前脱光衣服的感受吗?而且是在几个陌生男人的面前。”徐玉哽咽。
“我早就叫你不要拍。”我难过。
“我很快会适应的。”徐玉抹干眼泪说。
“你以为你今天付出的,值得吗?你将来会得到回报吗?”我愤然问她。
“我从来没有这么爱过一个男人。”徐玉咬着牙说,“他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
“可是他知道你在流泪吗?”我问徐玉。
“为什么要让他知道我流泪?出版社明天开张,宇无过现在跟拍档在新办公室里打点一切,他终于有了自己的事业。我为什么要让他看到我流泪?”
我无话可说,我以为我很伟大,原来徐玉比我伟大得多,她可以为了栽培一个男人而在其他男人面前宽衣解带,我绝对办不到,或许不是我办不到,而是我从来没有遇上这样一个“机会”去为情人牺牲。
“你们刚才为什么跟踪那个女人?”徐玉问我们。
我把那个女人的故事告诉徐玉。
“还没有证据证明她是第三者啊!”徐玉拉着游颍的手安慰她。
“她是三十四C ,对不对?”游颍问我。
“根据我的专业判断,应该是这个尺码。”我说,“常大海不会为三十四C 而移情别恋吧?”
“我知道他早晚会找一个大胸女人。”
“三十四C 也不是很大。”徐玉说。
“你长得比那个女人漂亮。”我跟游颍说。
“是吗?”游颍好象完全失去自信心。
“不信的话,你问徐玉。”
徐玉点头说:“我一直觉得你长得漂亮。”
“谢谢你们。”游颍苦笑。
“难道常大海从来没有称赞过你吗?”徐玉问她。
“有。可是,无论多么漂亮的女人,日子久了,在一个男人眼中,都会变得平凡。”
“你会回去审问常大海吗?”徐玉问她。
“不会。”我说,“游颍连爱他也不肯说,怎肯审问他?”
“如果宇无过有第三者,我会杀了他。”徐玉咬牙切齿说。
“你是一个很怕输的人。”我跟游颍说。
“有谁不怕输?”游颍反问我。
“你是怕到不会让自己有机会输的人。”我说。
“如果常大海真的跟她一起,你会怎样做?”徐玉问她。
“走吧!”游颍站起来,走出酒吧。
酒吧外的一片天空,凄清寂寥,徐玉为三十万元失去尊严,游颍或会失去常大海,我已经失去唐文森,为什么拥有到最后便是失去?
回到家里,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游颍从小至大都没有改变,她是过分坚强。有时候我怀疑过分坚强也是一种软弱。我挪开窗前那幅“雪堡的天空”,行人电梯已经停止运作,仍然有几个人拾级而上。我时常幻想,有一天我会在这里发现一双熟悉的脚,那是森,森在我的窗前走过,我会立即伸手出去捉住他的一条腿,如果缘分这样安排,我不会再放他走。我绝对不会认错他的一双脚,他也不会认错我的手。只是,他不大可能会在这里经过,虽然住在干德道,他好象从来没有走过这条行人电梯。我把“雪堡的天空”反过来,正面对着窗外,如果有一天,森碰巧走这一条路,留意到这一扇窗,他会知道住在窗内的就是我,或者他会敲一敲这一扇窗。
“今天晚上还会去电台等那个女人吗?”我问游颍。
“你以前也是做第三者,对不对?唐文森的太太一定也象我这样吧?”游颍说。
“我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怎样想。”我说。
“她一定很痛恨你,第三者都是可恨的。”
我有点难堪,游颍好象将矛头指向我。“你试试做一次第三者吧,第三者也不一定是那么可恨的,最可恨的是天意。”我说。
“今天晚上还去不去电台?”我问她。
“当然!”她说。
那个女唱片骑师的名字叫涂莉,是游颍打电话到电台查到的。
我和游颍在十时五十分到达电台门外,涂莉在十一时零五分离开电台,坐上一辆计程车,想昨天一样,她在尖沙咀乐道的七十一下车,在里面吃了一点东西,然后回家。
“可能真的不是她。”我跟游颍说。
第三天晚上,游颍驾着常大海的开篷车来接我。
“今天开车去电台吗?”我问她。
“上车吧!”她说,“我想尽快知道真相。”
十时三十分,游颍把车停在电台外面,这一晚天气很坏,不停下着雷雨。
“常大海不会出现吧?天气这么差,况且他也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过。”我说。
我很后悔认出涂莉的声音,如果不是这样,游颍不会怀疑她,找不到涂莉,游颍就不会再怀疑大海,万一大海真的跟涂莉一起,他和游颍一定会完蛋。
十时五十分,游颍跟我说:“你坐到后面去。”
我从前座爬到后座。
“你可以躺下来吗?”她说。
我伏在后座。
我们一直听着涂莉主持节目,今天晚上,她播了很多首情歌。最后一首歌竟然是《I will wait for you 》,我已经很久不敢听这首歌了,没想到竟然在这一刻听到,涂莉也在等一个人吗?无论在理智上或感情上,我都应该同情游颍,但我却不希望涂莉被揭发,我默默祈祷她不要从这个门口离开。
最后一首歌播出后,游颍把车驶前一点,刚好停在一棵树下,她亮起低灯,然后把自己的衣领反起,将一头长发藏在外套里面。
我伏在后座,看不到电台门口的情形,也看不到手表显示的时间,《I will wait for you 》播完之后,车厢里一片死寂,过了大概十五分钟吧,一个女人突然打开车门走上车。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会来接我?”那个女人跟游颍说。
是涂莉的声音,她走上属于常大海的车上,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涂莉很快就发现坐在司机位上的不是常大海而是一个女人。我伏在后座很尴尬,不知道应该爬起来还是继续伏着。
“对不起!”涂莉转身想下车。
“这么大雨,我送你回家。”游颍踏着油门疾驶而去。
“你是谁?”涂莉问游颍。
我从后座爬起来,把涂莉吓了一跳。
“你们想怎样?”她显然很害怕。
“放心,不是绑票。”游颍对她说。
游颍的行为也差不多是绑票了,她真是疯了。
“我是常大海律师的女朋友。”游颍说。
涂莉变得沉默,似乎不再害怕。
游颍把车驶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
“开始了多久?”游颍问她。
“你应该问常大海。”涂莉等于默认了。
“到了什么阶段?”游颍问她。
涂莉笑几声:“什么到了什么阶段?我和他又不是小孩子。”
“他爱你吗?”
没想到游颍竟然这样问涂莉。
“我不会跟一个不爱我的男人一起。”涂莉说,“如果伤害了你,我对你说声对不起。”
“你没资格跟我说对不起!”游颍冷冷地说,“请你下车吧!”
“你说过送我回家的。”
“你休想!”游颍把她推出车外。
涂莉被推倒在坑渠边。
“刚才我应该蒙着面。”我说,“她去报警的话,我们要坐牢。”
游颍一边开车一边流泪,重逢之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流泪。
我用纸巾替她抹眼泪:“不要哭,你应该听听常大海的解释,或许是涂莉一厢情愿而已。”
“我肯定他们上过床。”游颍说。
我无话可说。
游颍送我回家。
“再见。”她跟我说。
“别做傻事!”我说。
床还没有造好,我睡在地上,凌晨四时,游颍打电话来。
“周蕊,要你在快乐和安定的生活两者之间选择一样,你会选择哪一样?”游颍问我。
“安定的生活也可以很快乐。”我说。
“只可以选择一样。”
“我已经选择了快乐,所以我现在的生活不安定。”我苦笑。
“哦。”她应了一声。
“你没事吧?”我问她,“常大海怎么说?”
“他承认了。在我回来之前,那个女人已经打电话告诉他。”
“你会走吗?”
“不知道,七年了,七年来一直睡在我身边的男人竟然欺骗我,我以为我会嫁给他的。”
“他怎么说?”
“他向我求婚。”
“求婚?”
“我也会象你一样选择快乐。”游颍挂了线。
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那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我躺在地上,如果安定和快乐,我是会选择快乐的,虽然有一种快乐令人很累。
每隔几天,我便去自动提款机查一查账户,知道森还是没有拿支票去兑现,我知道他是真的爱过我。
清晨,我仿佛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我爬起来,屋外没有人,原来不是敲门,是有人在敲窗,是森吗?难道他看到了窗前的那一幅砌图?我拿开砌图,游颍蹲在天桥上。
游颍的行为也差不多是绑票了,她真是疯了。
“我是常大海律师的女朋友。”游颍说。
涂莉变得沉默,似乎不再害怕。
游颍把车驶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停下。
“开始了多久?”游颍问她。
“你应该问常大海。”涂莉等于默认了。
“到了什么阶段?”游颍问她。
涂莉笑几声:“什么到了什么阶段?我和他又不是小孩子。”
“他爱你吗?”
没想到游颍竟然这样问涂莉。
“我不会跟一个不爱我的男人一起。”涂莉说,“如果伤害了你,我对你说声对不起。”
“你没资格跟我说对不起!”游颍冷冷地说,“请你下车吧!”
“你说过送我回家的。”
“你休想!”游颍把她推出车外。
涂莉被推倒在坑渠边。
“刚才我应该蒙着面。”我说,“她去报警的话,我们要坐牢。”
游颍一边开车一边流泪,重逢之后,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流泪。
我用纸巾替她抹眼泪:“不要哭,你应该听听常大海的解释,或许是涂莉一厢情愿而已。”
“我肯定他们上过床。”游颍说。
我无话可说。
游颍送我回家。
“再见。”她跟我说。
“别做傻事!”我说。
床还没有造好,我睡在地上,凌晨四时,游颍打电话来。
“周蕊,要你在快乐和安定的生活两者之间选择一样,你会选择哪一样?”游颍问我。
“安定的生活也可以很快乐。”我说。
“只可以选择一样。”
“我已经选择了快乐,所以我现在的生活不安定。”我苦笑。
“哦。”她应了一声。
“你没事吧?”我问她,“常大海怎么说?”
“他承认了。在我回来之前,那个女人已经打电话告诉他。”
“你会走吗?”
“不知道,七年了,七年来一直睡在我身边的男人竟然欺骗我,我以为我会嫁给他的。”
“他怎么说?”
“他向我求婚。”
“求婚?”
“我也会象你一样选择快乐。”游颍挂了线。
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那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我躺在地上,如果安定和快乐,我是会选择快乐的,虽然有一种快乐令人很累。
每隔几天,我便去自动提款机查一查账户,知道森还是没有拿支票去兑现,我知道他是真的爱过我。
清晨,我仿佛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我爬起来,屋外没有人,原来不是敲门,是有人在敲窗,是森吗?难道他看到了窗前的那一幅砌图?我拿开砌图,游颍蹲在天桥上。
“差不多一个月吧!”
他为了一段一个月的感情而放弃了一段七年的感情,游颍知道了一定很伤心。女人的七年原来是毫无价值。
常大海在三天之后搬走,七年感情,就用三天了断。但游颍在常大海搬走三个星期之后悄悄到法庭听他办案。
这是一宗感情纠纷,一对同居十四年的男女,感情破裂,两个人在八年前合资买过一层楼,由男方付首期,屋契上则是女方为合法业主。男方在分手后要求变卖该单位,取回应得利益,女方则坚称自己拥有业权,双方闹上法庭。常大海是男方的代表律师。
七年多前的一天,游颍在法庭上看到常大海雄辩滔滔,自此爱上了他。那时的常大海,也不过是一个初出茅庐强装镇定的小律师。七年来,她没有再走到法庭听他辩论。七年后的今天,她和常大海分手了,却很想最后一次听他辩论。
常大海并没有发现她,游颍坐在最后一排座位,常大海跟她说过,这宗案件并没有胜诉把握,他曾经跟对方律师商讨,要求两位当事人庭外和解,但他们不肯,硬是要将对方置诸死地。
游颍看到那个男人,他穿着西装,架一副金丝眼镜,一表斯文,那个女的相貌娟好,两个人看来都是有教养的,却为了一个三百多万的单位争个你死我活。
法庭上只是疏疏落落坐着十几个人,有一、两个好象是记者,不断在抄笔记。到常大海发言,他站起来说:
“法官大人,作为原诉人的代表律师,我的心情很矛盾,一对同居十四年,曾经彼此深爱对方的情侣,竟然反目成仇。如果金钱可以换回一段十四年的爱情,我想大部分人都宁愿换取爱情。无论是十四年,还是十四年的一半时间,都是一段漫长的日子,要亲手毁灭它实在太难了。我认为愿意首先放弃共同拥有的东西的那个人是两个人之中爱得较深的一个,只是,我的当事人和与讼人似乎都爱得太浅了……”
拥有流下她分手后的第一滴眼泪,十四年的一半时间,她从来没有听过常大海这么深情的说话。
法官判原诉人得直,那层楼要拿出来卖,所得到利益由原诉人和与讼人均分。换句话说,是常大海胜了这一场官司。
游颍在听到法官判决之后便离开法庭,她不想常大海知道她在法庭里。常大海接办这件案件是一年前的事,那时,游颍就问过他,如果有一天,同一件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会怎样做。常大海笑说:“那个男人太蠢了,屋契上写上女人的名字,我们这间屋的屋契是两个人的名字的,大家都占百分之五十,到时每人一半,用不着争。”
现在,他把一半业权拱手送给她。他在庭上说,愿意首先放弃共同拥有的东西的那个人是两个人之中爱得较深的。他爱得较深又为什么移情别恋?那是因为他得不到同等分量的爱吗?
这一切是游颍事后告诉我的。我在她家里陪她,常大海还有几件衣服没有拿走。
“说不定是他故意留下的。”我说,“那么改天他可以找藉口回来。”
“他不会的,他已经递了辞职信。”游颍说。
“他要辞职?”我怔住。
“因为我要辞职,所以他比我先辞职,我们不能再一起工作,我受不了。”
“常大海说,愿意首先放弃共同拥有的东西的是两个人之中爱得较深的一个,他现在放弃了两样东西——这间屋、工作。”我说。
“是他先变心,现在反而好象是我无情。”
“我把屋卖掉,森又不肯收回那笔钱,我们大家都爱得深。”我满足地躺在床上。
游颍站起来说:“我但愿有勇气首先放弃。”
有人按门铃。
“不是常大海吧?”我说。
游颍去开门,是徐玉和宇无过。
“我送她来的,我不参加你们三个女人的聚会。”宇无过先旨声明。
“先坐一会吧,如果你不介意这间屋迷漫着失恋的气味。”游颍去倒了两杯汽水出来。
“你的出版社做得怎样?”我问宇无过。
“很好,已拿到几本日本漫画书的版权,全靠你和游颍借钱给我们。”宇无过说。
徐玉向我眨眼。
“不要紧,不要紧。”我说。
“宇无过的新书下个月出版了。”徐玉说,“他花了一星期就写好。”
“这么快?”我吃惊。
“这本书是写得比较快。我约了人,我要先走了,你们慢慢谈。”宇无过告辞。
“那只光碟拍完了吗?”我问徐玉。
“昨天煞科。”她松一口气。
“恭喜你。”游颍跟徐玉说。
我说不出类似“恭喜”这种字眼,她毕竟是出卖了自尊来成全她的男人。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徐玉说。
“什么工作?”我问她。
“是在模特儿公司上班的,负责招聘模特儿。我这几年都没有一份正正式式的工作,是时候安定下来了,做模特儿毕竟不是长远的。”
“你好象突然成熟了。”我忍不住说。
“是啊!就是因为拍了这只光碟。”徐玉说。
“为什么?”游颍问她。
“我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徐玉苦涩地笑。
虽然她不说,但拍那只光碟的过程里,她必然失去了很多尊严。
宇无过最新的一本科幻小说叫做《魔钟》,小说很受欢迎,我好几次在地铁车厢内也见到有人阅读这本小说。徐玉送了一本给我,我花了一个晚上阅读,我还是第一次可以从头到尾看完一部科幻小说,《魔钟》的情节的确吸引,宇无过这一次吐气扬眉了。
好象魔术一样,宇无过一炮而红,《魔钟》不断加印,连带宇无过的旧书也销量大增,有几份杂志访问他,指他是新一代最有潜质的科幻小说家。徐玉总算脱得有价值。
宇无过请我和游颍在一间中东餐厅吃饭,说是要酬谢我们,如果不是我和游颍合共借出三十万,他就搞不成出版社,也出不成书。
出乎我意料之外,宇无过并没有表现得太兴奋,最兴奋的是徐玉。
“那本书我看了十次,一次比一次好看。”徐玉说。
“我介绍了很多同事看,他们也说好看,我推销有功啊!”游颍俏皮地说。
“什么时候会有新书?”我问宇无过。
“还没有想到新的题材。”宇无过说。
徐玉握者宇无过的手说:“有电影公司想把《魔钟》拍成电影呢!”
宇无过好象还不是太兴奋,也许他奋斗得太久了,成功已不会令他突然改变,这也是好的,他至少不会因为成名而变心。
“我相信不须多久就可以把钱还给你们。”宇无过说。
“好啊!我会收下的啊!”我笑说。
游颍附和:“是啊!”
徐玉瞟了我们一眼。
如果时间安排得好一点,宇无过能够早一点写出《魔钟》,徐玉也用不着脱,现在纵使有钱也买不回那只光碟。
不幸的事终于发生,宇无过无意中在一个玩电脑的新朋友的家里看到徐玉主演的那只光碟。他终于知道那三十万是怎样来的。
徐玉否认光碟里的女主角是她,但她骗不到宇无过,宇无过收拾行李走了。徐玉哭得呼天抢地,打电话给我说要自杀,我立即走上她的家。
“我传呼他跟他说清楚。”我说,“你这样做也是为了他。”
“你不会覆电话的。”徐玉哭着说。
“他会在什么地方。会不会在出版社?我去找他。”
“我不知道。”
我打电话叫游颍上来,由她照顾徐玉,我试试去出版社找宇无过。
出版社的门锁上,我按门铃,没有人应门,里面也没有光线,宇无过可能没有回来。我正想走的时候,听到里面有传呼机响声,一定是传呼台追他覆机。
我大力拍门,他还是装着听不见。
“宇无过,我知道你在里面的,徐玉嚷着要死,如果你是男人,请你立即开门。”
他充耳不闻,我气得使劲地用脚踢门。
“宇无过,你出来!”
宇无过依然在里面无动于衷。我忍不住对他破口大骂:
“你觉得自己女朋友脱光衣服拍片,令你很没面子是不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是为了谁?还不是因为你要三十万元搞出版社!你知道一个女人要脱光衣服是一件多么难堪的事吗?如果不是因为爱情,她才不会这样做!你这个人,自私到不得了,只顾着自己,永远在发梦,可怜你的女人却要不断为你的美梦付上代价——”
宇无过依然躲在里面不理我,我唯有走。回去见到徐玉,我不知怎样开口,但总要回去交代。
游颍开门给我。
“找到他吗?”游颍问我。
徐玉期待着我开口,我不知道怎样说。
“怎么样?他是不是在那里?”游颍追问我。
我点头。
“他不会原谅我的,有多少男人可以忍受自己的女朋友做这些事。”徐玉哽咽。
“他不回来,你也不要爱他。”游颍说,“有多少个女人肯为男人做这些事?”
“对,如果他不回来,他也不值得你爱。”我说。
“我去找他。”徐玉站起来,走到浴室洗了一个脸。
“我们陪你去。”游颍说。
“不用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
徐玉撇下我们自己出去。
她在宇无过的出版社门外站了一晚,宇无过终于开门出来,两个人抱头痛哭。
这是徐玉事后告诉我的。
她幸福地说这是一个考验,让她知道他们大家都深爱着对方。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他们经过一个考验,还有另一个考验,有一个人走出来公开指责宇无过的《魔钟》是抄袭他的小说的,并申请禁制令禁止小说继续发售。
“他不会抄袭的。”徐玉激动地说。
但那个叫麦擎天的人已聘请律师控告宇无过侵犯版权。
我不太相信宇无过抄袭别人的小说,但事情若非是真的,那个人为什么要控告他?
徐玉找游颍介绍律师,游颍推荐了一个比较熟悉版权法的律师。律师费并不便宜,《魔钟》又不能继续发售,宇无过哪来钱跟人打官司?难道又要徐玉脱衣?
“宇无过怎样说?”我问她。
“他当然没有抄袭,根本没有这个需要。”徐玉激动地说。
“尹律师说那边有证据证明,麦擎天去年投稿到宇无过工作的报馆,小说内容跟宇无过写的《魔钟》几乎一样,只是有部分内容不同。”游颍说。
“既然是去年投稿,宇无过为什么等到今天才抄袭?不合理。”徐玉说。
“那个麦擎天也把同一本小说拿去一间出版社,是今年年初的事,那间出版社没打算出版,但原稿一直放在出版社,他们可以证明。那就是说,在宇无过的新书还没出版前,麦擎天的小说已经存在。”游颍说。
“游颍,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宇无过抄袭?”徐玉很愤怒。
“游颍不是这个意思。”我连忙说好话。
“我是想告诉你,这宗官司宇无过不一定嬴。”游颍有点尴尬。
“那我就换律师,对不起,我先走!”徐玉拂袖而去。
“你为什么这样说?”我怪责游颍。
“如果宇无过真的抄袭别人,那这场官司就不会嬴,何必白白浪费律师费?你和我都知道这笔钱是要徐玉拿出来的。”游颍说。
我想起宇无过在美国写给徐玉的信,提起蜂鸟。他是有才华的,为什么要抄袭?
晚上,我去找徐玉。我本想约她出来吃饭,她说不想上街。
“宇无过呢?”我问她。
“他出去了。”
“你不要怪游颍。”我说。
“那个尹律师不应该把事情告诉她呀!我们打算换律师。”徐玉仍然没有原谅游颍。
“宇无过怎样说?”
“他心情坏透了。周蕊,你相信宇无过抄袭别人的作品吗?”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徐玉,我认为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连你也不相信他?”徐玉很激动。
“我相信。”我不想令徐玉不高兴。
“不,只有我相信他。”
“如果证实宇无过是抄袭,你会怎样做?”
“我会离开他。”徐玉说。
“不至于这么严重吧?”
“除非他现在跟我说真话。”
这时宇无过喝得醉醺醺回来。
“你为什么喝酒?”徐玉连忙扶着他。
我帮忙把宇无过扶到沙发上,徐玉替他脱鞋。
“他从来不喝酒的。”徐玉蹲在他跟前,怜惜地抚摸他的脸。
“我去拿热毛巾。”我说。
我走进浴室用热水浸好一条毛巾,飞快拿着毛巾走出来,徐玉和宇无过竟然相拥在沙发上,我把毛巾放在茶几上,悄悄离开。
第二天中午,徐玉打电话给我说:“他什么都告诉我了。能够出来见面吗?”
她的声音很沮丧,她要告诉我的,也许不是好消息。
下班后,徐玉和我在商场的咖啡室见面,今天的天气很冷,天文台说只有摄氏六度,我要了一杯热咖啡。
“冷死人了。”我脱下手套说。
徐玉的鼻子也冷得红通通的。
“他承认他的小说是抄袭别人的。”徐玉绝望地说。
“为什么?他应该知道这种事早晚会被人揭发的。”
“他说压力太大,他竟然没想过会给人揭发。”
“现在怎么办?”
“那是他的事了,他要赔偿或要庭外和解都不关我的事,我要跟他分手。”徐玉坚决地说。
“你在这个时候离开他?”我没想到徐玉那么决绝。
“我说过如果证实他抄袭别人的作品,我会离开他。”
“你不必为这一个承诺而强迫自己离开他。”
“不,我可以为他死,为他出卖尊严,但不可以忍受他是一个骗子。”
“你说过他现在说真话的话,你会原谅他。”
“我现在改变主意了。”
“你不是很爱他的吗?”
“我是很爱他,很相信他,相信他的才华,就为了让他一展才华,所以我才去拍那只光碟,但今天早上,我突然发现,这一切原来是假的,他可以欺骗所有人,但不应该欺骗我。”
不久之前,她在出版社门外站了一个晚上等宇无过出来,她是那样爱他。一夜之间,却变成一潭死水。唯一可以解释的,是她过去太崇拜宇无过,而这个信仰在一息间完全崩溃,她接受不来,由极爱变成极厌恶。
“你可以陪我回去收拾东西吗?”徐玉问我。
我陪徐玉回去她跟宇无过同住的家。
“你真的要搬走?”我在进门之前问她。
徐玉点头,掏出钥匙开门。
屋内只有一盏灯亮着,宇无过坐在厅中,没精打采。
“我回来收拾东西。”徐玉径自走入房。
我尴尬地站着,不知道应该去帮忙徐玉还是安慰宇无过。
“你去叫她不要走,她会听你的。”我跟宇无过说。
宇无过摇头:“没用的。”
“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
宇无过抬头跟我说:“是不是很荒谬?我没想过会给人揭发的,就好象那些服用类固醇的奥运选手那样,竟没想过会给人揭发,只想到胜利。我在报馆工作时收到那个人的小说,看了一遍,双手在抖颤,为什么我写不到?那时我没打算抄袭他的,我去了美国,又从美国回来,再写一本书,还是不行,偶然在抽屉里发现那个人的小说,我想或许不会有人知道——”
“你根本用不着这样做。”我说。
“我等得实在不耐烦了,我要成功,那本书真的成功了,比我任何一本书都成功,但我并不快乐,其实我并不想它成功,它的成功证实我失败。”
我明白他那时为什么对新书的成功一点也不雀跃。
“如果那本书不成功就不会有事。”宇无过苦笑,“至少徐玉不会离开我。”
“你就眼巴巴看着他走?”
“是我辜负了她,如果我知道开出版社和出版这本书的三十万是她用那个方法赚回来的,我一定不会抄袭别人的作品。若我是她,也不会原谅我自己。”宇无过站起来。
“你要去哪里?”
“我不能看着她走。”他自己走了。
“周蕊,你来帮帮我。”徐玉在睡房里叫我。
我走进睡房,告诉徐玉:“他出去了。”
徐玉把几件衣服塞进一个手提袋里。
“你要去哪里?”我问她。
“回家,回去我自己的家,跟我爸爸妈妈住。”
徐玉掏出一串钥匙,放在茶几上。
“你真的想清楚?”我问她。
“他是骗子。”徐玉含泪扑在我的肩膊上。
“我知道。”我拍着她的肩膊安慰她。
“在我改变主意之前,快点离开。”她提起行李,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等一会。”
徐玉走出露台,在晒衣架上摘下一个粉橙色的喱士胸围,是我卖给她的。
“忘了这个。”她把胸围塞在手提袋里。
我送徐玉回家,她妈妈对于她突然回家感到有些意外,但她已经见惯不怪,徐玉也不是头一次从同居的男朋友家中搬回来,只是这一次,她离开得太久了,大家没想到她会回来。
“代我向游颍说声对不起。”徐玉送我离开时叮嘱我。
傍晚的气温好象比黄昏时更低,我在街上等计程车等了差不多十五分钟,冷得浑身发抖,鼻水不断淌下来。这种天气,怎么可以没有男人?真是失败!如果让森抱着,一定很暖。
回到自己家里,我匆匆弄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吃了两口,觉得味道怪怪的,原来那一包面已经过期半年。
我听到有人敲窗的声音,难道是游颍?我挪开那幅砌图,站在窗外的竟是唐文森,摄氏只有六度的气温下,他穿着大衣站在窗外。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不知道应该打开窗还是用砌图挡着那一扇窗。森在窗外等我的回音,我看到他给冷风吹得抖颤,不忍心要他站在窗外,我打开那一扇窗。
“我经过这里,看到这幅砌图,原来你真是住在这里。”他高声在窗外跟我说,口里冒着白烟。
我把砌图放在窗外,犹如把一个钱币掷入许愿泉里,我日夕企盼的,是他偶然有一天在窗外经过,看到这一幅他为我砌的“雪堡的天空”,知道我住在里面,然后敲我的窗,就是这样罢了。这一刻愿望成真,令人难以置信,我却不知道应不应该让他进来。
“我可以进来吗?”他问我。
他瑟缩在风里,恳求我接纳他。我想他抱我的时候,他竟然真的出现。
“是二楼B 座。”我告诉他。
我站在屋外等森,他上来了。
“进来坐。”我跟他说。
“你就住在这里?地方太不象样了。”他好象认为我受了很大委屈。
“这是我所能负担的。”我说。
“外面很冷。”他拉着我的手。
他的手很冷,一直冷到我心里去。
“我去倒一杯热茶给你。”我松开他的手。
“谢谢你。”他说。
我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跟对方说过“谢谢”这两个字了,这两个字在这一刻变得很理所当然而又陌生。
我倒了一杯热茶给他。
“你怎会走这条天桥的?”我问他。
“我从来没有用过这条行人电梯,今天晚上突然心血来潮,想不到……真是巧合。我看到这幅砌图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好吗?”我问他。
“你仍然挂着这条项链?”他看到我脖子上的项链。
“不要说了!”我突然有点激动。
“你不喜欢我来吗?”他内疚地问我。
“我好辛苦才摆脱你。”我说。
“我留给你的就只有痛苦吗?”他难过地说。
“带给你快乐的那个人,就是也能带给你痛苦的人。”
他望着我不说话。
“那张支票你为什么迟迟不拿去兑现?”我问他。
他打开钱包,拿出我写给他的那一张支票:“这张支票我一直带在身上,但我不会拿去兑现的,如果我这样做,我会看不起自己。”
“那我会把这笔钱从银行拿出来送到你面前。”
“我不会要。”
“你不要的话,我会将这二百八十万拿去你公司要你替我投资一只风险最高的外币。”我赌气说。
“我一定可以替你赚到钱。”他说。
我给他气得发笑,他拉着我的手说:“我很挂念你。”
“是吗?”我故意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
“回到我身边好吗?”森抱着我,用他的大衣把我包裹着,我觉得很温暖。
“不要这样。”我推开他,“我回到你身边又怎样?还不是象从前一样,偷偷摸摸地跟你见面?我不想只拥有半个人,你放过我吧。”我退到床边。
森走上来,抱着我,吻我,把我推在床上,我很想跟他接吻,但又不想那么轻易便回到他身边,我紧紧闭着嘴唇,装着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抚摸我的胸部,我把他推开。
“不要这样。”我站起来说。
他很沮丧。
“你走吧。”我狠心地说。
“你还爱我吗?”他坐在床边问我。
我的心在流泪,我故意要令他难受,谁叫他在这一刻还不肯说会离婚?只要他现在答应离婚,我会立即接受他。我要得到他整个人,过去我太迁就他了,他知道不离婚我也会跟他一起。
我想说不,但我说不出口,为了报复,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很失望从床上站起来,沉默不语。
为什么他还不肯说离婚?他就不肯说这句话?我不会告诉他我爱他。他明天一定会再来,明天不来,明天的明天也会来。他知道我住在这里,他会再来的,只怕他再来的时候,我无法再拒绝他。
森站在那里,等不到我的答案,他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我扑到床上,哇啦哇啦地哭起来,他还是头一次问我爱不爱他。
“你就住在这里?地方太不象样了。”他好象认为我受了很大委屈。
“这是我所能负担的。”我说。
“外面很冷。”他拉着我的手。
他的手很冷,一直冷到我心里去。
“我去倒一杯热茶给你。”我松开他的手。
“谢谢你。”他说。
我们之间已经很久没有跟对方说过“谢谢”这两个字了,这两个字在这一刻变得很理所当然而又陌生。
我倒了一杯热茶给他。
“你怎会走这条天桥的?”我问他。
“我从来没有用过这条行人电梯,今天晚上突然心血来潮,想不到……真是巧合。我看到这幅砌图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好吗?”我问他。
“你仍然挂着这条项链?”他看到我脖子上的项链。
“不要说了!”我突然有点激动。
“你不喜欢我来吗?”他内疚地问我。
“我好辛苦才摆脱你。”我说。
“我留给你的就只有痛苦吗?”他难过地说。
“带给你快乐的那个人,就是也能带给你痛苦的人。”
他望着我不说话。
“那张支票你为什么迟迟不拿去兑现?”我问他。
他打开钱包,拿出我写给他的那一张支票:“这张支票我一直带在身上,但我不会拿去兑现的,如果我这样做,我会看不起自己。”
“那我会把这笔钱从银行拿出来送到你面前。”
“我不会要。”
“你不要的话,我会将这二百八十万拿去你公司要你替我投资一只风险最高的外币。”我赌气说。
“我一定可以替你赚到钱。”他说。
我给他气得发笑,他拉着我的手说:“我很挂念你。”
“是吗?”我故意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
“回到我身边好吗?”森抱着我,用他的大衣把我包裹着,我觉得很温暖。
“不要这样。”我推开他,“我回到你身边又怎样?还不是象从前一样,偷偷摸摸地跟你见面?我不想只拥有半个人,你放过我吧。”我退到床边。
森走上来,抱着我,吻我,把我推在床上,我很想跟他接吻,但又不想那么轻易便回到他身边,我紧紧闭着嘴唇,装着一点反应都没有。他抚摸我的胸部,我把他推开。
“不要这样。”我站起来说。
他很沮丧。
“你走吧。”我狠心地说。
“你还爱我吗?”他坐在床边问我。
我的心在流泪,我故意要令他难受,谁叫他在这一刻还不肯说会离婚?只要他现在答应离婚,我会立即接受他。我要得到他整个人,过去我太迁就他了,他知道不离婚我也会跟他一起。
我想说不,但我说不出口,为了报复,我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他很失望从床上站起来,沉默不语。
为什么他还不肯说离婚?他就不肯说这句话?我不会告诉他我爱他。他明天一定会再来,明天不来,明天的明天也会来。他知道我住在这里,他会再来的,只怕他再来的时候,我无法再拒绝他。
森站在那里,等不到我的答案,他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我扑到床上,哇啦哇啦地哭起来,他还是头一次问我爱不爱他。
他把一份日报递给我:“我知道你不会相信的。”
在新闻版一个不显眼的位置,有一张照片是一个男人被救护员用担架床抬出大厦,外汇公司高级职员工作中暴毙,死者名叫唐文森——
我流不出一滴眼泪。
“阿唐跟我提过你跟他的事,他以前说过,如果他有什么事,要我通知你,他怕你不知道。他是个好人。”蒋家聪哽咽。
我哭不出来,我的森竟然死了,不可能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看到他在窗外,他敲我的窗,在寒风中敲我的窗,只是一天前的事。他走的时候,也在我窗前经过,他是活生生地走的。
“周小姐,我送你回去好吗?”蒋家聪问我。
“不用了!”我想站起来,却跌在地上。
“你没事吧?”他扶起我。
“我要回家。”
“我送你回去。”
我不知道是怎样回到家里的。
“这是我的名片,你有事找我。”蒋家聪放下他的名片,“要不要我替你找你的朋友来?”
我摇头。
森死了,他临死前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还爱我吗?”他期待着我说爱他,我却冷漠地没有回答,我想向他报复,我想他再求我,我想他答应为我离婚,我以为还有机会,以为他还会找我。我以为还有明天,明天不来,还有明天的明天……我真的痛恨自己,我为什么对他那样冷酷?他以为我不再爱他,他死的时候是以为我不再爱他,我太残忍了,我为什么不留住他?他被抬出去的时候,传呼机不停地响,那是我,是我传呼他。我没有想过我们是这样分手的。我们不可能是这样分手的,他正要回到我身边。
深夜,家里的电话响起,我拿起听筒。
“喂——是谁?”
听筒里没有传来声音。
“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我。
“是谁?”我追问。
我觉得是森,是他在某个地方打电话给我。
“我爱你。”我对着听筒说出我还没有对他说的话。
那个人挂了线。
我是在做梦还是森真的从某个地方打电话给我?
我抱着电话,电话一直没有再响起。
天亮,我打电话给蒋家聪。
“我想看看他。”他说。
“这个有点困难,尸体在殓房里。”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尸体”来形容森,是的,是“尸体”,在短短两天内,他变成“尸体”。
“我要见他,他昨天晚上打电话给我。”我说。
“不是吧?”他吓了一跳。
“请你想想办法。”我哀求他。
“他的家人准备在下星期三出殡。”
“在哪里?”
“他太太会出席,如果你在灵堂出现的话,不太方便。”
“我要去。”我说。
“这样吧,”姓蒋的说,“在出殡前夕,我找一个空隙,让你见见阿唐最后一面,好吗?”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星期二下午,我打电话给蒋家聪。
“是不是可以安排我见一见森?”我问他。
“晚上八时,在我公司楼下等,好吗?”他说。
我在七时十五分已经到达,我想尽快见森,我曾经在这里等他,看着他出来,他不会再在这个地方出现了。
蒋家聪在八时正出来。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他说。
“为什么?不是现在就去吗?”
他沉吟了一会。
“你无法调开他太太,是不是?”
“对不起,阿唐昨天已经出殡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是说明天啊!”
“是突然提前了。”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周小姐,阿唐的太太不会离开灵堂的,他的家人也会在那里,你何必要去呢?你受不住的。”
“原来你是故意骗我!我不应该相信你!”
我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是那样无助,我竟然无法见到他最后一面。我连这个权利都没有,我是一个跟他睡了五年的女人!
“你为什么要骗我?”我扯着蒋家聪的外套,我恨死他。
“周小姐,我只是不想你难过,阿唐也是这样想吧?人都死了,见不见也是一样,如果在灵堂发生什么事,阿唐会走得安乐吗?”
“他的坟墓在哪里?我求你告诉我。”我哀求蒋家聪,他是唯一可以帮助我的人。
“他是火葬的。”他说。
“火葬?为什么要火葬?”
他们竟然连尸体也不留给我。
“骨灰呢?他的骨灰呢?”我问蒋家聪。
“放在家里。”蒋家聪说。
放在家里?那我岂不是永远也不能见到森?见不到最后一面,见不到尸体,也见不到灰烬。他就这样灰飞烟灭,不让我见一眼。
“对不起。”蒋家聪跟我说。
我没有理会他,我早就不应该相信他,如果森在生,知道有人这样欺负我,他一定会为我出头的。
我回到以前的家。
郭笋来开门。
“周小姐,是你?你没事吧?你的脸色很差。”
“我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
我走进屋里,这里的布置和以前一样。我和森睡过的床依然在那里,我倒在床上,爬到他经常躺着的那一边,企图去感受他的余温。
“可以把这间屋卖给我吗?我想住在这里。”我说。
“这个……”
“你要卖多少钱?我可以付一个更好的价钱,求求你!”我哀求她。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后悔卖了这间屋。”
“如果你真的想这样做,没问题。”
“真的?”
“我想你一定有原因吧。”
“明天我去拿钱给你。今天晚上,我可以睡在这里吗?”
“当然可以,反正我也是一个人睡。”
第二天早上,我去银行查查户口有多少钱。我的户口只有三百多元。那二百八十万呢?森兑现了那张支票?我到柜台查核,那张支票是昨天兑现的。
森不可能在死了之后还可以去兑现那张支票,是谁把那张支票存到他的户口里?除了他太太之外,我想不到还有谁。她竟然在森死后兑现了那张支票。
“我没钱,不能买回这层楼。”我打电话告诉郭笋。
我什么都没有了,除了那片地和那头小牛雪堡。
我去绿田园探望雪堡。
“你想到要种什么菜吗?”那位李小姐问我。
我摇头。
“春天就要播种了。”她说。
春天?春天好象很遥远。我抱着雪堡,它在森死前的一晚出生。森在它还在母腹里的时候把它留给我,它离开母腹,他却灰飞烟灭。
我紧紧地将它抱在怀里,它是森留给我的生命,是活着的,刚刚来到这世界。他在我生日那天,送我一份有生命的礼物。生和死,为什么一下子都来到?
我身上的传呼机响起,把雪堡吓了一跳,是游颍和徐玉轮流传呼我,我放下雪堡,打电话给游颍。
“发生什么事?你这几天不上班,又不在家,传呼你又不覆电话,还以为你失踪了,我们很担心你。”游颍说。
“森死了。”我说。
“怎么会死的?”她不敢相信。
“已经火化了,我见不到他最后一面。”
“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鹤数。”
“那是什么地方?你不要走开,我立即来找你。”
我抱着雪堡坐在田边,天黑了,我看到两条黑影向我走来,是游颍和徐玉一先一后来到。
“这个地方很难找。”徐玉说。
“唐文森怎会死的?”游颍问我。
我伏在游颍的肩上。
我恨唐文森,他说过永远不会离开我的,他说谎。我至今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我恨他,他说谎。
两个星期之后,我回到内衣店上班。珍妮和安娜不知道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问。发生的事实在太多了。徐玉和游颍比我我哭得厉害,可是我连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游颍叫我去旅行,她说,我们三个人一起去旅行。我不想走,她们失恋,我失去的,却永远不会回来。我不要离开这里,不要离开他的骨灰所在之地。
差不多关店的时候,一个女人走进来,这个女人大约三十七、八岁,身材有点胖,穿着一套黑色衣裙和一件黑色长外套,打扮得很端庄,他那一张脸涂得很白,但掩饰不了憔悴的脸容。
“小姐,随便看看。”我跟她说。
她选中了一个黑色丝质胸围。
“是不是要试这一个?”我问她。
“你是这里的经理吗?”她问我。
“是的,我姓周。”我说。
“我就试这一个。”
“是什么尺码?”我问她。
“这个就可以了。”
“试身室在这里。”我带她进试身室。
“你们先下班吧。”我跟珍妮和安娜说。
“小姐,这个胸围合身吗?”我在试身室外问她。
“你可以进来帮忙吗?”她问我。
我走进试身室,她身上穿着衣服,她根本没有试过那个胸围。
“我是唐文森的太太。”她告诉我。
我想立即离开更衣室,她把门关上,用身体挡在门前。
“你就是我丈夫的女人?”她盯着我。
我望着她,如果森没有死,我或许会害怕面对她,但森死了,我什么都不怕。这个女人不让我见森最后一面,我讨厌她。
“我一直想知道森跟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搞婚外情,原来只是个卖胸围的。”她不屑地一笑。
我不打算跟她争辩。
“森这个傻瓜,逢场作戏的女人而已,竟然拿二百多万给你买楼。”她摇头叹气。
她怎么会知道?
“他的户口里没有了二百多万,他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早就知道了。”她倚在门边。
“你想怎样?”我问她。
“幸而我在他钱包里发现你写给他的支票,告诉你,是我拿去兑现的,那些钱本来就是他的,将来就是我的。”她展示胜利的微笑。
我早就猜到是她,森说他一直将支票放在钱包里,是她在森死后搜他的钱包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将森火化吗?”她问我。
“我不想他有坟墓,骨灰瓮本来应该放在寺院里的,我不理所有人反对,带回家里,并不是我不舍得他。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她走到我面前,身体几乎贴着我,盯着我说,“我不要让你有机会拜祭他,他是我的丈夫,死了也是我的。”
她怨毒地向我冷笑。
“你很残忍。”我说。
“残忍?”她冷笑几声,“是谁对谁残忍?他死了,我才可以拥有他。”
“你以为是吗?”我反问她。
她突然脱掉上衣和裙子,身上只剩下黑色的胸围和内裤,几乎是赤条条的站在我面前。
她的乳房很小,手臂的肌肉松弛,有一个明显的小肚子,大腿很胖,她的身材一点吸引力也没有,我没想到森的太太拥有这种身材。
“我是不是比不上你?”她问我。
我没有回答。
“为了你,他想和我离婚。我和他十八年了,我们是初恋情人,他追求我的时候,曾经在雨中等了我三个小时,他是爱过我的,他已经不再爱我了,都是因为你!”她扯开我的外套。
我捉住她的手,问她:“你要干什么?”
“你脱光衣服,你脱光了,我就把那二百八十万还给你!你想要的吧?”她用另一只手扯着我的衣袖说,“我要看看你凭什么把森吸引着,脱吧!”
我脱掉上衣、裙子和丝袜,身上只剩下白色的胸围和内裤,站在她面前。
她看着我的胸部,说不出话来,我已经将她比下去。
“我丈夫也不过是贪恋你的身材!他想发泄罢了,他始终是个男人。”她侮辱我。
“如果只想发泄,他不会和我一起五年,他爱过你,但他临死前是爱我的,他在死前的一天也问我爱不爱他。”我告诉她。
她突然笑起来:“可惜他看错了人,你为了二百八十万就在我面前脱光衣服,你也不过喜欢他的钱罢了!好,我现在就开支票给你,就当是你这五年来陪我丈夫睡觉的费用。”她拿起手袋。
“我不打算收下这二百八十万,我这样做是要惩罚你不让我拜祭森。”我穿上衣服,“如果他可以复活的话,我宁愿把他让给你,爱一个人,不是霸占着他,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可惜她不会回来了。”
她突然哇的一声蹲在地上痛哭。
她的身体在颤抖。我突然觉得心软,拿起她的外套,盖在她身上。
她也是受害人。
我走出试身室。我为什么可以那样坚强?如果森还在我身边,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我一定招架不来。他不在了,没有人会象他那样保护我、纵容我,我知道我要坚强。
她穿好衣服从试身室走出来,昂首挺胸,头也不回地离开内衣店,我看着她的背影在商场的走廊上消失。
我走进更衣室,蹲在地上,收拾她遗下的一个没有试过的胸围。我的心很酸,双手双脚也酸得无法振作,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自从森去了之后,我没有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我以为人在最伤心的时候会哭,原来最伤心的时候是不会哭的。他走得太突然了,我的伤心变成恨,恨他撇下我,我告诉自己,或许他不是那样爱我的,我不应该为他伤心。但,就在今天,他太太亲口告诉我,他提出离婚,他的确有想过跟我一起,甚至于厮守终生。我从来不相信他,我以为他在拖延,我不相信他有勇气离婚,我误解了他。这个男人愿意为我付出沉重的代价。如果能把他换回来,我宁愿他活着而没有那么深爱我。
我放声痛哭,他会听到吗?他会听到我在忏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吗?我刚才不应该这样对他太太,我应该哀求她让我看一看他的骨灰。我为什么要逞强?他曾经戏言他太太会把他剁成肉酱,她没有,她只是把他变成灰。他对我的爱早已化成天地间的灰尘。
每个星期天,我都去鹤数探雪堡,它长大了很多,已经不用吃奶,它好象会认人的,它认得我。
这个星期天,游颍和徐玉陪我去探它。
“常大海回来了。”游颍告诉我。
“真的吗?”我替游颍高兴。
“他昨天晚上回来,说有几件衣服搬走时没有带走,然后就赖着不走。”游颍说。
“你不想的话,怎会让他赖着不走?”徐玉取笑她。
“他跟你说什么?”我问游颍。
“他没跟我说什么,是我跟他说。”
“你跟他说?”
“我跟他说我爱他。”游颍红着脸说。
“你竟然会说这句话?”我不敢相信。
“我是爱他的,为什么要隐瞒?”
“常大海岂不是很感动?”我笑说。
“所以他赖着不走啦。”游颍说。
“他跟那个唱片骑师完了吗?”徐玉问游颍。
“他说是完了。其实我也有责任,我从来没有尝试去了解他的内心世界。我一直以为了解他,但我不是。他爱我甚于我爱他。如果不是唐文森这件事,我也许还不肯跟大海说我爱他,原来当你爱一个人,你是应该让他知道的,说不定有一天你会永远失去他。”
游颍说。
“是的。”我说。
“对不起,我不是要再提起这件事。”游颍说。
“不要紧,我唯一要埋怨的,是上天给我们五年,实在太短了,我愿意为他蹉跎一生。”
“有这么好的男人,我也愿意。”徐玉说。
“为了他,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游颍跟我说。
“我可以的。”我说,“他会保护我。”
“你现在会重新考虑陈定粱吗?”徐玉问我。
“我很久没有见过陈定粱了,他从来不是后备。”我说。
找陈定粱来代替森,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代替森。
就在我们讨论过陈定粱的第二天下午,我在中环一个卖酒的地方碰到陈定粱。他在选购红酒,我跟他打招呼。
“周蕊,很久没有见面了。”他跟我说。
“真巧,在这里碰到你。”我说。
“我们连十三万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的或然率都遇上了,在这里相遇也不出奇呀!”他还没有忘记那十三万三千二百二十五分之一的缘分。
“啊,是的。”我说。
“你的事情,我听到了,很遗憾。”陈定粱跟我说。
“是徐玉告诉你的吗?”
陈定粱点头。
“我很爱他。”我说。
“我看得出来。”陈定粱说,“我们每一个人都给爱情折磨。”
他看到我拿着一瓶一九九零年的红酒。
“你也喝酒的吗?”他问我。
“我喜欢买一九九零年的红酒,我和他是在这一年认识的。”我说。
自从森死后,我开始买这一个年份的酒,渐渐变成精神寄托。这一天所买的是第三瓶。
“一九九零年是一个好年份。”陈定粱告诉我,“这一年的葡萄酒很值得收藏,是书上说的。”
“那我真是幸运。”我说。
我总共收藏了十一瓶一九九零年的法国红酒。陈定粱说得对,一九九零年是一个好年份,葡萄收成很好,这个年份的红酒不断涨价,快贵到我买不起了,只能每个月尽量买一瓶。
在过去了的春天,我在森给我的那一块土地上种植番茄。雪堡负责耕田,它已经一岁了,身体壮健。我负责播种,已经收成了两次,种出来的番茄又大又红,我送了很多给徐玉和游颍,安娜和珍妮也分到很多。自己种的番茄好象特别好吃,常大海和游颍也嚷着要在那里买一块地亲自种菜。
这天徐玉来找我,她说有一份东西要交给我。她用鸡皮纸把那份东西牢牢包着。
“是什么东西?”我问她。
“你拆开来看看。”她说。
我拆开鸡皮纸,里面是一个相架,相架里有一只类似蜜蜂的东西,但又不太象蜜蜂,它是有脚的,一双翅膀象宝石,是彩色的。
“这是蜂鸟的标本,你不是说过想要的吗?”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是在哪里找到的?”
“是宇无过给我的。”
“你和他复合?”
“我和他不可能在一起了,但偶然还会见面。”徐玉说。
我仔细地看着那一只死去多时、被制成标本的蜂鸟,它是唯一可以倒退飞的鸟,如果往事也可以倒退就好了,森会回到我身边,会倒退回到我的怀抱里,给我温暖。我们的爱就象那蜂鸟,是尘世里唯一的。
我把蜂鸟的标本带回家里,并且买了第十二瓶一九九零年的红酒。这一天是入冬以来最冷的,只有摄氏六度。我在被窝里听《I will wait for you 》,我很久不敢听这首歌了,森死后,我第一次再听这首歌。
“咯咯咯咯——”有人在外面敲我的窗,我挪开窗前的那一幅“雪堡的天空”,外面并没有人。我打开窗,寒风刺骨,外面没有人,我记得森常常跟我说“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他最后一次出现,也是在一个这样寒冷的晚上,在窗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