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与花瓣共浴是一种另类的享受

    王家卫就像一个冬眠人，每拍完一部戏之后，总有一个时期的休眠。

    1997年，王家卫又一次冬眠期过去，他拿出来的一部新戏是《春光乍泄》。

    初听片名，梁朝伟就知道，这是一部非常吸引人的戏，至少是非常吸引他。当然，王家卫永远都是王家卫，他在片中搞什么，你永远不可能完全洞悉。

    王家卫说，这是关于两个男人的戏。

    梁朝伟一阵惊悸，两个男人？搞GAY？他演过很多角色，却还没有涉足过同性恋题材。一方面，他感到了某种挑战;另一方面，似乎又与他自己的性取向有些背离，因此心怀忐忑。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异性恋者，还从来没有思考过有关同性恋的问题。看起来，似乎该是思考一番的时候了。

    离开王家卫，梁朝伟就思考这一问题，可是不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一角色的难度。刘嘉玲和他开玩笑说，你就将他想象成是我。梁朝伟说，那怎么相同？我们已经合二为一，就像是一个人，我们彼此熟悉，只要一个眼神，就知道彼此的心里在想什么。刘嘉玲想想也是，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真的是太熟悉了。熟到了爱情被感情充满，就像是一对兄妹，像两个从前一世前几世就已经是在一起的人。她说，那就当成别的女人，比如关大美人，或者张曼玉。

    梁朝伟努力地去想，可是，张国荣怎么可能是关之琳？又怎么可能是张曼玉？

    王家卫选择的拍摄地点是阿根廷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王家卫是个足球迷，尤其是喜欢阿根廷队，更喜欢阿根廷的球王马拉多纳。他选择这个地方拍《春光乍泄》，大概就是想借机亲近这位曾为世界足球留下神话般传说的球王吧。

    梁朝伟以及其他人曾问过王家卫，为什么选择阿根廷？王家卫说:“因为阿根廷是能够去的离香港最远的地方，充满放逐的感觉与怀旧的情绪。”这句话说得非常艺术，看似有很深的内涵，其实，认真想想就不难理解了。他这次表现的是同性恋题材，这种恋情在亚洲社会不被承认，甚至被认为大逆不道。这是一种边缘感情，因此，他才希望演员有一种被放逐的感觉吧，那或许就是同性恋者内心最深处的真实反映？王家卫不是同性恋者，可他对这种感觉的把握，令梁朝伟惊讶。

    张国荣似乎事先已到了阿根廷，看上去，已经游览过了不少地方。梁朝伟他们大队人马到达后，前往当地一家餐厅吃饭，张国荣姗姗而来。

    梁朝伟和哥哥已经不是第一次合作，在香港时，也多有接触。对于哥哥的性取向，他是知道的，平常倒也不觉得有什么，朋友相处，注重的是友情。可这次不同，他要和哥哥演一对同性恋人，说不清怎么回事，心里不知不觉间矗起了一座山。张国荣在餐桌前坐下来，和每一个朋友打招呼，仍然是那么风情万种。他讲着自己的见闻，并且在香港话中，夹杂着一连串的西班牙语。

    张国荣显然意识到了梁朝伟心底深处的障碍，却又不露声色，总是约他一起去逛街，一起去吃饭。他会将吃饭的场合设计得很富有情调，让人感觉就像是一对恋人在约会似的。张国荣会主动叫一瓶红酒，陪着他浅酌。最让梁朝伟感动的是，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吃坏了什么东西，张国荣一直都在拉肚子，每隔很短的时间，就要跑一趟洗手间。这是很辛苦的一件事，折腾一天两天，浑身都会精疲力竭，整个人看上去无精打采。即使如此，张国荣仍然十分努力地同梁朝伟“培养感情”。

    他们这次去阿根廷，运气不是太好。由于经济危机引发了政治危机，阿根廷社会出现急剧动荡，许多城市工人开始罢工。最初的一个半月，他们几乎是被困在酒店里，什么都干不成。

    梁朝伟享受孤独的感觉，尤其喜欢在周围很热闹的时候享受孤独，在自己熟悉的环境中享受孤独。一旦到了不熟悉的环境，孤独就绝对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种煎熬，一种窒息。他虽然常常在外面奔波，却一直没有习惯住在酒店里。陌生的酒店环境，令他感到恐惧和无助。若是离香港近的地方，他会经常地跑回去，去呼吸一下自己熟悉的空气，去听一听自己熟悉的海涛声，去看一看自己所经营的那个家。可现在在阿根廷，正如王家卫所说，这是一种被放逐的感觉。

    如果是从前，梁朝伟可能会因此发疯。和刘嘉玲在一起这么多年，最大的获益，就是他的心境渐趋平静，学会了调节自己的生活，即使再恶劣的生活环境，他也可以将一切调成一杯浓浓的鸡尾酒。

    那些百无聊赖的日子，除了和剧组成员们聚会联络感情，梁朝伟花了很多时间调这杯异域生活的“鸡尾酒”。他买了很多花瓶，摆在房间里，又买来很多鲜花，将那些花瓶插满。只要推开门，顿时有一股很浓的花香扑鼻而来。他躺在床上，静静地品味着这花的芬芳，渐渐就心旷神怡了。冲凉的时候，他会在浴缸里放满水，然后小心地将花瓣摘下来，泡进浴缸中，然后与花瓣共浴。

    谈到这种感受，梁朝伟说：“看上去好像很无聊，但是水里花香，很享受。让自己好开心好舒服，让朋友也好开心好舒服。”

    由此，我们看到了梁朝伟身上最显著的变化，以前，他享受孤独是在洗手间里，独自一人捧着一本书，在厕所里蹲上几个小时。现在，他仍然在享受孤独，仍然是在洗手间里，却是在享受着生活的芬芳。

    林燕妮说：“这个与花瓣共浴的男子，常常提及‘享受’，那不是物质享受，而是感性上的享受。他享受演戏的过程，他享受看白云，浮云掠影般地从眼前飘过。”自然，他也享受孤独，享受冲浪，享受与花瓣共浴，享受其他一切最自我的平静。

    例行的烧香拜佛之后，第一个镜头开拍了。

    因为是开机仪式，所以，这第一个镜头，剧组所有成员都在现场观礼，现场还有很多记者。王家卫也真够绝的，一上场，就要梁朝伟和张国荣接吻。不是普通的男人和男人拥抱然后吻一吻面颊，而是绝对带有性意识的接吻。

    梁朝伟想到了刘嘉玲的提示，就当是和她在一起。他很想有那种心态，可无论如何做不到。他又想，就当是和关之琳张曼玉等女星拍戏，可是，心理上还是达不到那种境界。这件事对于他来说，真是太难了。

    记者问他：“与男人接吻和与女人接吻有什么不同？”他坦率地说：“会很尴尬吧……我会照做。不过，可能需要心理辅导。”

    王家卫是那种往往将故事弄得很不连贯，甚至是完全错乱的导演。他用这种特殊的表述方式，表达他对人生的看法。可在《春光乍泄》中，他似乎摒弃了自己的一贯风格，开始讲述一个并不特别的故事。如果将剧中人物张国荣换成另一个人，比如刘嘉玲或者张曼玉或者关之琳，那么，这就是一个俗而又俗的爱情故事。

    黎耀辉（梁朝伟）同何宝荣（张国荣）是一对同性恋人，两人相约去布宜诺斯艾利斯游玩。他们从街头地摊上买到一盏旧台灯，灯罩上的瀑布令两人怦然心动，于是相约一起去寻找。然而，在寻找过程中，两人发生争执，何宝荣扔下一句“让我们从头开始”之后离开了黎耀辉。黎耀辉坚信何宝荣会回来找他，便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找了一家小酒馆当侍者，一边等他的爱人归来。何宝荣心中想着黎耀辉，便想偷一只手表送给他作礼物，结果被人暴打。他拖着满身的伤，回到黎耀辉身边。黎耀辉细心地照料他，为他疗伤，喂他吃饭，替他洗澡，为他过生日。这一切，看上去就像是一对异性情侣，温馨而且浪漫。可好景不长，伤愈后的何宝荣再一次离开了。黎耀辉为了等他，去一家餐馆当厨师。期间意外结识了周游世界的张宛（张震），两人渐生情愫。可张宛情系他的周游列国，不久和黎耀辉告别，前往美洲的最南端。张宛离开后，黎耀辉失去了生活的方向，再一次想起自己来阿根廷的种种一切，便独自前往大瀑布。在大瀑布下，他备感孤独，决定返回香港。

    极其有趣的是，影片的开头，是一次典型的无心插柳。

    剧组来到阿根廷后，遇到罢工，一帮人只得每天闲逛。美术指导张叔平有一天逛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旧货市场。搞美术的人就有这种捡破烂的爱好，他们乐此不疲，每到一个新地方，如果不给机会让他们去捡破烂，他们会遗恨终生。在跳蚤市场，张叔平看到一盏旧台灯，立即买了下来。后来，王家卫看到了，赞他这东西买得不错，很靓。拿在手里把玩的时候，见到了灯罩上的那道瀑布。王家卫突然心有所动，找人打听这瀑布在哪里，人家告诉他，就在附近。于是，故事便这样开始演绎起来。

    这是典型的王家卫风格。

    美国几十位影评人合编了一本书，书名是《有生之年必须要看的1001部电影》，其中，香港的电影一共有9部，分别是《霸王别姬》、《春光乍泄》、《倩女幽魂》、《喋血双雄》、《A计划》、《刀马旦》、《黄飞鸿》、《重庆森林》和《阮玲玉》。美国影评人写这部书时，梁朝伟还没有演《花样年华》以及《2046》，因此，他的电影，只列出两部。

    谈到《春光乍泄》时，美国影评人写道：“张国荣和梁朝伟轻易地深入了角色，没有用过多的语言，而是用神情和动作描述出了感情的暗涌，描述恋人之间的相处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你会记得出租车后座上的那支烟，何宝荣终于在黎耀辉的肩头找到了安全的栖息地;还有黎耀辉给何宝荣喂饭的情形，何宝荣双手负伤，完全无助地依赖着黎耀辉的保护;最令人震撼的是两个人在破烂的厨房中共舞的探戈，那种至为深刻的美足以夺走你的呼吸。”

    影片中的梁朝伟显得状态极佳。可有谁知道，他在后期陷入了极度的苦恼之中。他想家了，午夜梦回，他蓦然发现，自己整个晚上，似乎一直在同最亲近的人纠缠。一会儿是妈妈，一会儿是妹妹，一会儿又是刘嘉玲。现实生活中，他和妹妹间几乎没什么语言的交流。可在梦中，他和妹妹似乎都变成了饶舌的人，有说不完的话，有无尽的亲密。于是，他哭了，泪湿枕巾。于是，他忍无可忍，开始暗自设计，要来一次单身逃亡，逃回香港一段时间，以解这种思乡之苦。

    王家卫“挫败”了他的逃亡计划。王家卫需要的就是他这种烦躁。他让梁朝伟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一头被困的狮子。那时，梁朝伟并不明白王家卫需要什么。他所想的是，我要逃走，我一定要逃走。无论如何，我要回一趟香港。接下来，王家卫狠心地让他不停地搬动厨房里的冻肉。他真的开始恨王家卫了，真想将那些肉扔在王家卫的脸上。

    影片成形后，他才知道，王家卫需要的，原来是黎耀辉和何宝荣分手后那种“想死”的情绪。所有人都说，梁朝伟演得太绝妙了，可又有谁知道，当时的梁朝伟，心中所想的，却是魂牵梦绕的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