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真言(下)
第五章 真言(下)
十五
首先学的是“冲、挣、踢、亮”,随后练“空、拧、扒、找”,当我练到“进腰入胯”的大绊子时,王总送给我一张理发卡。司机告诉我:“人有没有档次,全看头发。你知道这卡理一次发多少钱么?五百!你已经是人上人了。”
理发的地点在是某四星级宾馆,我一身衣服不足百元,去理五百元的头发,实在缺乏底气。我一次没去过,把这张卡做了书签,夹在风湿父亲送我的古龙小说中。
讲好每星期学一次摔跤,我和王总坚持了两个星期,后改为两星期一次,再往后,我俩都没有坚持下来。
王总在山东挑了块风水宝地安葬他爷爷,计划建成清皇陵的规模,好六十年后出真龙天子。这块地是强制规划来的,与当地农民纠纷不断,搞得他往来奔波。我则考学时间迫近,必须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美术上,这是我的前途。
自从学了美术,我的手就没干净过,指甲缝中填满铅笔黑色,学了水粉画后,指甲变成了五颜六色。Q的素描不佳,她无法画出强硬的笔道,线条总是画出三厘米就不可抑制地上翘,好像毛絮。但女人的色彩感觉好,我调色多调两下,便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乌色,而她总能保持住纯度和明度。
我们画的是蜡制水果,穿清洁工蓝大褂的老师说:“等你们考学时,会给你们摆上真水果。考场上布满菠萝、鸭梨的味道,那时一切都变得美妙。”他鼓励了我们,但因为泄漏考试内容,被校方批评。他被换掉,来了一个身材短粗的青年教师。
传闻他刚离婚,他每天五点钟起床跑步,还总到积水潭游泳,积水潭每年游泳都会淹死六到十一个人,他总能幸免于难。
他指导画画,说着说着便说到体育,他最崇拜的是美国篮球明星乔丹。乔丹号称“空中飞人”,能够腾空两米远投篮。他破解了这个秘密,说他细细研究了乔丹的每一条肌肉,发现那根本就是个动物。
正如话题从美术会转到乔丹,也会从乔丹转到班上女生,如:“不错,上好的一身肉。”“几天不见,圆了不少呀。”
他对男生造成致命影响,我们从没想过可以对女生如此放肆,都很崇拜他。他一天对Q说:“苹果是有体积感的,什么是体积?”Q流露困惑神情,他的手一下拍在Q的膝盖上,用力抓紧,问:“你能感受到自己的膝盖么?”
Q惶恐点头,他把手松开,诚恳地说:“对了,苹果就是这个感觉。把每个东西都画得能一把抓起来,这才是画画。”
他在男生中的威信更高了。
我们所画的色彩物品除了苹果还有罐子,如果苹果对应膝盖,那么罐子可以对应大腿,如果他哪天心血来潮,对Q讲解罐子的画法……我要不要把他杀了?
这个念头搞得我一夜失眠,总算想出解决办法。他在教学楼四层有间画室,他每早会提一壶热水上去。他是对劳动有热情的人,总跺得水泥楼梯“嘣嘣”作响。
我预先到了第四层楼,等他上来后,伸手接过暖壶,说:“老师,我帮你吧。”他说:“不用,这点力气算什么?”
我俩的手碰到一起,他的脖子突然歪斜。
我伸出脚……不知是“冲挣踢亮”,还是“空拧扒找”,反正他摔倒时后脑着地,敲鼓般发出“咚”的一响。
王总的家传绝活是必杀之技,但他立刻爬起,从我手中接过暖壶,一脸庆幸地说:“我怎么滑倒了?多亏你抓住了暖壶。”他向我友好地笑笑,走了。
他的平安无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晚上去玉涵寺找风湿,把这事跟他讲了。他闭目入定十分钟,再睁开,眼中闪现智慧之光,说:“脑袋一定会摔坏的。唯一的解释是——他的脑袋是空的。”
我:“怎么会是空的呢?”
风湿:“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水有气体、液体、固体三种形态,也许他有个气体的大脑。”
一次课间,某女生给他买了一根冰棍,他吃完后就低垂着脑袋。另一课间,他点火抽烟,吸烟时头部上扬。气体的特性是遇冷则降、遇热则升,我信服了风湿。
我时刻警惕着他对Q的举动,但他行为变得良好,甚至连乔丹也不谈了,难道他还是摔坏了大脑?
我和Q之间,只有在天安门广场的一次交往,随后便有什么将我们阻隔。美术班放学后,她骑车和K一起回家,但两人拉开很大距离,经常有车从他俩之间穿过。
我们同路,我总是飞速地超过他俩,把一切甩在脑后。后来,我改了道,每天放学都先去看风湿,然后再回家。这样我们出了美院院门,立刻就分出了南北。
为度化众生,玉涵寺有阅览室,以备和尚们了解时事,其中也有时髦女性做封面的杂志。风湿帮我查阅了一份心理学杂志,明白阻隔我的叫“青春期理性”。
青春期男生在完善思维方式,和想什么是什么的少年儿童拉开距离。他们和女生交往时,首先要建立理性,性的需求并不多。他们更多是苛求自己,疯狂追求女性是四十岁以后的事情,因为那时理性崩溃。
——这套理论可以解释我为何在Q面前总是自卑,反复考虑我的家庭会不会把她拖累。我还常想,我具备了父亲的脸型,但父亲年轻时达到这种脸型的最佳状态,而我现在是最差的。
至于母系的遗传,令二老爷长子的面部优点在我脸上也有所表现,可惜太不充分。如果我是一张父亲的脸,或是二老爷长子的脸,那么我和Q的爱情将十分顺利……
我的确是在苛求自己。
但对这套理论我有一个疑问:在男生被理性折磨的时候,女生却无此迹象,她们怎能轻易地获得了理性?杂志上没有答案,风湿多次入定,仍对此无法解释。
玉涵寺外有道小河,一日,我见风湿和一个女人在河边散步。女人一身白裙,风湿黄色袈裟,两人长裙长袖,迎风飘飘,完全是一幅美丽图画。
我骑车而来,风湿只顾和女人说话,并没有发现。我听到风湿说的是:“写日记是最好的调理情绪的方法,我现在天天写。昨晚,我的日记上有你……”
我超过他俩,直接去了玉涵寺。
一个小时后,风湿神采飞扬地回来。我告诉他,听到他的话了,他红了脸,说:“那女人有心理问题,我担心她自杀,于是开导她一下。”
我:“开导她,也不用把自己搭上呀。”
风湿额头青筋暴起,翻箱倒柜拿出一本蓝色的线装书,说:“按照唐朝的戒律,色戒首当其冲,出家人平时对女人不能直视。但如果有女施主为情所困,想要自杀,出家人是可以和她……睡觉的。”
他又拿出了一本银灰色封面的十六开现代书,说:“这是现在最流行的弗洛伊德心理学。上面讲心理医生要和病人拉开距离,不建立私人友谊,才能有治疗效果。但当女病人为情所困,屡次自杀,这时医生可以采用一种极端治疗手段——和她睡觉。”
他把两本书摆在我面前,叹道:“东方的圣人和西方的智者,在这个问题上所见略同。情是什么?情就是执著的念头呀,注意力高度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欲罢不能,越陷越深。当她为一个男人痛苦不堪时,突然和别人……睡了,注意力一转移,也就解脱了。”
我:“这么说,没有所谓的心理问题,都是生理问题。”
他又入定了,睁开眼后,遗憾地告诉我:“是这样的。”
他额头青筋隐退,轻声说:“虽然我有东西方的理论支持,但睡觉的手段太特殊,因为特殊,所以是小道,我一辈子也不会用。吃素、念经,这些最平常的修行才是大道。”
我:“可你说你在日记上写了那个女人?”
他:“我写的是我感受到她的痛苦,不是我对她思念。”
我对风湿肃然起敬,他留我吃了斋饭。天黑后,我才离开,他送我到院门口时,忽然说:“其实我对那个女人有点动心。”
我差点跌下台阶,叫道:“啊!那你还说得头头是道。”
他一笑:“我们要度化众生,口才当然会好。不过这事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你还记得那个幼儿园里玩土的女孩么?”
我点头,他说:“刚出家时我曾想过,她长到十六岁时,就是我还俗之日——种下这样的恶念,才有我今天的恍惚。红颜美色挺迷人的,幸好你来了,对我刨根问底,否则我非陷进去不可。”
寺院晚钟响起,他退回院门内。
我想:他会成为一代高僧,而我,在他最危急的时候拯救了他。
一路情绪激昂,骑车生风。回到家,见了父母,才意识到:我生活中的种种问题,并没有一件得到解决。十六
母亲带父亲看中医,他大小便失禁的毛病得到了抑制。他常猛地从床上跳起,咬着下嘴唇奔向厕所,显得非常有自觉意识。
美校暑期集训班结业时,表彰了五位优秀学生,每人奖励一个黑塑料皮的速写本。我没有得到。母亲知此情况,对我说:“你父亲越来越弱,年轻时的精明和魄力已全部消失。他以后要依靠你活下去,你从现在开始,应该事事要强。”
从此,再画画便烦躁无比。我的画犹如一片地震过后的灾区,处处塌陷,污水流溢。我在灾区中日夜操劳,每每精疲力竭,仍无一草一木的生机。
我问风湿:“入定,会得到安宁么?”
他:“错。入定,更感到杂念纷飞。其实不用入定,生活中已是杂念纷飞,只是自觉不到。”
清醒是有痛感的。
Q是个杂念,跟随着她,我便丧失了成为强者的可能。现在,我明确感到自己的画很差,有了审视能力,便是进步的开始。我将逐步达到考上美校的标准,脱胎换骨,成为美校历史上最强的学生,还要再接再厉,成为近现代史上最强的画家。
那时,家中的萎靡不振将一扫而空,父亲整日精神抖擞,母亲不再上学,而我的强者魅力征服了无数类似Q的姑娘,她们穿着香港黑背心投奔我,我会把她们尽数拒绝,我的老婆只能是皮肤粗糙的欧洲女人……
如此说来,二老爷也是个杂念?
我勤奋专注,在家中摆了菠萝鸭梨,常画到凌晨三点。一晚,十一点钟,二老爷敲响了我的家门。他穿着一件干净衬衫,说:“你二舅和我发生了矛盾,能否在你家住上一晚。”
住一晚,便是住一段时间。
父母此时已经睡觉,我把他引进我的房间。他掏出一个布满污垢的烟盒,取出一根无过滤嘴的香烟,吸了一口,飘出股蚊香气味。
我:“二老爷,你抽烟了?”
他垂头笑笑,说:“练武的人不抽烟,因为年轻时抽烟,到了四十岁,专注力会下降,与人比武就太危险的。但我已经七十三了。”
他抽完这根烟,问我:“能住么?”我点点头,说他可以睡我床上。他满意地躺下了,然后,我走出了家门。
其实,家中还有一间房,是弟弟的房间……也可以睡客厅沙发。但我还是走了,因为二老爷是个杂念。
我从风湿翻墙的部位翻进了玉涵寺。风湿把床让给了我,在寺院客房里过了一夜。早晨六点我醒来,到客房向他告辞。他不在,去大殿诵早课了。客房中有几盆花,其中一盆结了十多个小小的金橘。
我把它们一一掐下,放进衣兜,离开了玉涵寺。
回到家时,父亲没有起床,母亲和二老爷在吃早点。母亲问我:“昨晚到哪去了?”我:“到同学家睡了。”母亲向二老爷看了一眼,二老爷笑着点点头,说:“知道了。”
母亲上班,我上学,二老爷跟我俩走出了家门。我和母亲都骑车,蹬车行远后,回头望去,见二老爷拄着拐杖缓慢行走,朝阳打在他干净的衬衫上,形成一大块红斑。
我和母亲在五分钟后岔路分开,我又蹬了三脚,便调转了车头。
二老爷见我回来,展开眉宇,迎着我快走几步。我下车,从衣兜里掏出金橘,盛到他手里,说:“好吃。”
然后,我蹬车走了。没再回头,因为我不愿看到他手捧金橘站在路边的表情。
晚上回到家,在枕头旁边发现他遗落的烟盒,打开看,原来并不是烟盒,而是一个廉价的剃须刀盒子,昨晚看到的污垢是铁皮的锈斑。他把里面的塑料架子拆掉,充作了烟盒。
还剩下五根烟,我抽了一根,并没有像电影里那样,第一次抽烟会呛出眼泪。
我抽完这根烟,进入一种波澜不惊的状态,甚至当母亲跟我说“你昨晚做得很对”时,依旧死水一摊。
剩下的四根烟,我两天内全部抽完,从此养成吸烟的习惯。买不到他抽的烟,买了同是无过滤嘴的“春城”和“红梅”,这是我零花钱所能承受的烟类。
我四十岁以后,将一败涂地。
美院又开了周末班,我和Q继续参加。K不再出现,不知他和Q有了怎样的变故。我无心深想,此事亦为杂念。
美校在五月份考试,姥爷在二月份过七十六岁生日,我全家都去,二老爷也出现了。他的礼物还是个西瓜。他连喝了五杯白酒,众亲戚称赞他的海量,他说:“这就是活得起了。”
他说他有喜事,有邻居把家中的保姆介绍给他次子。这个女人生有一男一女,和丈夫离异,男孩留给丈夫,她带着女孩来京打工。次子家只有两间房,现有次子、二老爷、二老爷妻子三人居住,再加上她母女二人,就算结婚,也无法过夫妻生活。
如果次子和女人一间房,二老爷妻子和小女孩一间房,是最为合理的分配,二老爷成了多余的人。所以,前一段时间次子和二老爷矛盾重重。
我想,这应该就是那晚二老爷来我家的原因,他是被赶出来的?
二老爷接着说,次子管长子要了三千块钱,把两房之间的过道改建成一间房,父子间的矛盾就得到了缓解。现在母女二人已搬了进来,次子即将结婚。
众亲戚一片称赞。
聚会是在中午,饭后有的亲戚留下睡午觉,有的走了。二老爷属于走的,我的父母是睡午觉的。姥爷让我送二老爷去车站,路上我买了一盒红梅烟送给他,他说:“谢谢。”
姥爷家到车站有四百米远,他三次跟我说:“你回去吧。”在下一个马路牙子时,我搀扶他的胳膊,他抬起肘部,躲过我手,说:“咱俩谁不知道谁呀,用不着这样。”
他脸上依然有笑,目光飘在了远处。
离车站二十米时,他又说:“你回去吧。”我这次停住了脚步。他晃悠悠地前行,混在等车人群中。
我站在街头,风湿般地入定了。
考学前的一个月,王总从山东回来,表示要全力支持我。他在郊区有一个别墅,接我去那里专心画画。得知我有色彩肮脏的弱点,他开车等在美校门口,见有高年级学生出来,就请他们洗澡,得到了一个秘诀——用鸡蛋清调颜色,脏色也会鲜亮。
他让司机把八箱鸡蛋送到别墅。
别墅为二层,院中养了五条藏獒,舌头均为紫色,每条用两根铁链拴着,由一个五十岁阿姨看管。我问阿姨:“铁链管用么?”阿姨说:“它想让你拴着就能拴住,不想让你拴就拴不住。”
阿姨还告诉我,藏獒的自我意识很强,觉得自己是家庭一员,和主人是平等关系。一般的狗和主人是主仆关系,所以家中来了人,主人跟狗说:“这是朋友。”狗就会认可,而藏獒顶多把这话当参考意见,它还要自己判断,如果它判断不是好人,就会毫不犹豫地扑上去咬。
藏獒是高尚的动物,有着忠诚、勤劳、负责等优点,它判断人类,是按照自身的标准。
我:“啊,那岂不是很危险?”
阿姨:“是呀,自从别墅养了藏獒,王总就不来了。”
王总送来鸡蛋后,我一日三餐中的鸡蛋就开始增多。我劝过阿姨:“那是我画画用的。”阿姨回答:“你不觉得糟蹋东西?”
面对五只藏獒,我只觉得心中有愧,根本无法安心画画,终于跟王总打了电话,要求回城。王总派司机接我,有三张蛋青画还湿着,阿姨找出三个礼品盒,用铁丝把画固定在里面,就可以拎走了。
回城路上遇到堵车,司机便改了条道,改道二十分钟后,车窗外出现一条污水河,正是二老爷的所在。
我犹豫了几分钟,对司机说:“你把我放下吧,这里是我亲戚家,想看看他。”司机说王总今晚又要去山东,他要送机,不能等我。我表示我可以坐长途车回去。
下车时,他鼓励我好好考学,他很想有一个画家朋友。我感激地笑笑,拎着三个礼品盒走进二舅家,心里嘀咕:二老爷会对我十分冷淡。
二老爷住在过道改建的小屋中,屋中仅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炉子,他在炉子口支了一个铁丝圈,烤着三块白薯。
见我进门,他面露喜色,嘴里念叨着:“瞧瞧,瞧瞧。”当他接我手中的礼品盒时,我才意识到他以为我给他买了礼物。
我尴尬地说:“二老爷,这都是我画的画。”他一愣,没能听懂。
我把三个礼品盒放在地上,他拉我坐在床边,问我要不要吃白薯。我问:“二舅还和你分开吃饭?”他挠头笑了:“我是个闲人,不定什么时候就饿了,他定点上班下班,我们吃不到一块。”
他边说边瞟地上的纸盒。
盒面上分别印刷着“月饼”、“蜂王浆”、“高丽参”的字样,他的目光集中在月饼盒上,啧啧说:“太破费了。是你妈花的钱,还是你姥爷?”
我说不出话,他转头看向我,问:“是你?你哪来这么多钱,以后不许这样了。”
我再也坐不住,从床上站起,把三个礼品盒打开,说:“这里面是画,还都湿着,怕蹭坏了,所以……”他的目光暗淡,低头看着白薯,半晌后忽然说:“咦,怎么有股鸡蛋味?”
我把纸盒盖上,提在手里,说:“二老爷,我走了。”
当我走到门边时,他叫住了我,说:“我把剑法教给你,这是我最后的东西了。”
他说国术馆拳术有劈、崩、钻、炮、横五种打法,都是弧线,而上乘武功无迹可循,只是凌空一点。因为练拳养成了弧线习惯,这一点之功要通过练剑才能求出来,日后弃掉真剑,以拳作剑,便可天下称雄。
剑法简捷,他用一根筷子比划,很快教完。他看看窗外天色,说:“你二舅快下班了,也许你不想见他。”我从衣兜里掏出一把毛票,放在床上,有六七块钱。他嘀咕一句:“拿孩子的钱,我是活得够呛。”
我出门时,他没有起身。
上了公共汽车,才想到没留下买票的钱,而三个礼盒令我十分显眼,没有蒙混的可能。索性听天由命,一路坐到了城里。
快下车时,我走到售票员的坐台前,想说出实话求得谅解。就要张口,看到售票夹子近在咫尺,忽然有了偷票的想法。
我、售票员、票夹,形成一个等边三角形,两两距离均为三十厘米,在此境况中,我手做出的动作,如果形成线条,必被发觉。
只有用剑法的凌空一点。
售票员疑虑地看着我,我转了下眼睛,一张票已在食指和中指之间。
十七
五月份美校专业课考试,我在初试被刷了下来,Q进入了三试。七月中旬,文化课考试,她也考得不错,自信超过了美校录取线。
母亲对我极度失望,转而要求自己,她征得领导同意,以单位、个人各出一半学费的方式,到医科大学攻读大专转本科。她住校而去,父亲再次卧床不起。
我找风湿散心,他好意地问:“要不要叫王总安排洗澡?”我拒绝了,跟风湿上了几次诵经的早课晚课,渐有出家的念想。
七月末,高中同学组织去樱桃沟郊游,以庆祝毕业。我班有四十多人,那天去了十六个人,可想有多少人考得不好。我美校失利后,报考了一所海洋大学,是热带鱼研究专业,如果考上就要去南方。
参加郊游,是想看Q最后一面。
Q穿着她的香港黑背心,脖颈如雪,面红如桃,她肯定会考上美校。
K报考的是北方的一所林业大学,白蚁防治专业。我和他的志愿都很古怪,因为我俩是低分学生,几个阿拉伯数字就将我俩从一个女人的生活里清除出去了。
进园后,同学们把各自带来的食物摊在一块塑料布上,在草地吃起了午餐。K仍坐在Q身边,两人距离有二十厘米。
他眯着眼睛,盘算着这二十厘米会在日后逐渐增长,再无缩短的可能。看着他,我有兔死狐悲之感。
饭后,去樱桃沟水源,每人都喝了泉水。K带了一个水壶,装满泉水。我知道他的心理,是想把这一天都装进去。
玩到黄昏,转到曹雪芹故居参观。这里两重庭院###间房,门前有古柏,院后种荷花。我们围坐在古柏下,唱了会唱的所有流行歌曲。
快天黑时,一个同学含泪对K说:“你再给我们打一次八卦掌吧。”过年过节的班中聚会,压轴节目定是K的八卦掌表演,他健步如飞、闪展腾挪,令人情绪鼓舞。
K站到空场,撩了几掌,便垂下手臂,转向我。他:“实在没心练拳,你要想比武,可以跟你玩玩。”
同学们登时静了,有女生嘀咕:“他也不会武,还不打坏了?”有人接话茬:“没考好,别拿同学撒气。”K转向说话的人,声音发虚地说:“你问问他,他会不会?”
我知道,他已在调整气息。
我:“我会。”
走到空场中,我的声音也变虚了,说:“非要在同学面前么?要不咱们换个宽敞的地方。”他眼睛眯成刀锋般的一线,说:“打你不用多大地方。”
我俩的声音虚得几不可闻,有的同学以为我俩要以比武给大家留下精彩回忆,便叫起好来,随后响起一片掌声。
他一伸手,我立刻伸手。
我俩距离有五十厘米,各靠近了十厘米,就此一动不动。
同学们屏住呼吸,过了几分钟,终于有人不耐烦地说:“怎么回事,这算什么?”抱怨的声音多起来,我俩又各进了十厘米。
同学们静了一会,抱怨声再起,其中一声是Q的,她说:“真没劲。”
我俩听到都身子轻晃,然后我俩缓慢靠近,终于碰到了一起。
但没有打,而是抱住了彼此。
抱住后,听见彼此都喘了口长气。
我俩分开,坐回人圈中。
有同学失望地叫一声:“完了?”我和K抱歉地笑笑,相互瞟一眼,目光都有惧意。
刚才我俩一亮架势,双双发现对方的程度超出了原有估计,稍有不慎,必是重伤后果。抱在一起时,均有庆幸之感。
同学们很扫兴,又唱了几首歌,等天色黑下,就回去了。从樱桃沟至城区,大家还要同路。各找了能说话的同学,三两人一排,分出了前后,浩浩荡荡地骑着。
我一人一排。三十分钟后,Q骑到了我身旁,说:“回城就这一条路么?想不想试试别的?”
我急忙向身前身后望去,不见K的踪影。
她:“你找什么?”
我:“……好吧。”
我俩拐上另一条路,远远听到有同学议论:“他俩怎么那么走?”
这条道的路灯间距很大,人如在海涛中浮沉一般,忽然就陷入黑暗,很久才能露出头。路上有载重卡车频繁驶过,十分凶险。
我俩根本顾不上说话,直骑到她家的楼区,仍惊魂未定。她停车,单腿支地,说:“说会儿话吧。”我:“好。”
她:“我先说,你准备一辈子研究热带鱼啦?”
说完,唇红齿白地冲我一笑。
这种色彩搭配震人心魄,我顿时思维混乱。她又笑了一下:“其实,你可以明年再考一次美校,考上了,咱俩又是同学。”说完,她仰头看路灯,叫道:“哎呀,这里蚊子这么多,散了散了。”
她胡乱冲我摆摆手,径直骑入了楼区。
我曾多次在她窗下徘徊。二十分钟后,我推车又一次到她窗下。她家居二楼,厨房与厕所的光为黄色,她房间的光为白色,照得浅蓝色窗帘十分明澈。
我拾起块小石子,投在她窗户上,发出轻微一响。
她打开了窗户,声调轻缓,音质纯净:“你怎么了?”我凝望着她,只觉得口鼻里的空气不再流通,震动不了声带,说不出话来。
她在窗口,两手托腮,问:“你有什么要告诉我的?”我长吸一口气,刚要说话,一楼的窗户里出现一个老头,他隔着窗户嚷嚷:“你什么人!在这干吗?”
Q迅速缩回窗内,关上灯。
我眼前一黑,蹬车逃走。老头仍叫:“等等,别走!”我心中骂了句:“恶缘。”
十数年前,有过全民皆兵的时代,遗留下一代警惕的老头老太。我无力更改历史,只好调整自己。十分钟后我骑车到了一片草地,草地尽头是道砖墙,墙后是Q的楼。
墙高三米,坐在草地中央望去,她的窗户从墙头升起。
她的灯又亮了,窗帘上有她浅浅的身影。
第二天早晨六点四十分,草地的喷头开始喷水,我湿了半个身子才跑出草地,回头见天青草绿,水线玲珑。
回到家,我摆出菠萝、鸭梨,大笔挥洒。生活无比美好,明年,我会是Q的低班同学。
八月份,美校的二十天暑期班开班,我报名参加。我突飞猛进,不依靠蛋青,也能调出明亮色彩。一日课间休息,我在走廊抽烟,见到Q和一个中年妇女走上楼梯,应该是她的母亲。两人拎着纸袋,见到我后,表情极其不自然。
听脚步,她俩上到了四楼。我想很快要发榜了,她俩可能是去送礼。四楼住的是气体大脑的青年教师。
又一个课间,我在校园里碰见了Q,她穿一件傣族筒裙,头上戴着银饰。她说她的成绩排名靠前,应该会录取,她父母认为如有老师照应,会更有保障。她觉得能和气体大脑说上话,她父母就托了他。
气体大脑满口答应,并说他现在搞油画创作,想让Q做模特。Q父母都觉得是好事,整日出现在他眼前,Q录取的事会万无一失。
她穿成这样,是给他画的。
一般模特坐四十分钟,就腰酸背痛停下休息,而她一个半小时还能坚持,得到气体大脑的高度赞扬。
暑期班到点下班,她做模特则没有钟点,有时气体大脑情绪不佳,画两笔就结束了,有时要直画到夜里九点。
我问:“白天的日光和晚上的灯光是不一样的,能连着画么?”她:“人家是老师的水平,主要是看我的形体和神态,光线、色彩这类低层次的东西,根本不是障碍。”
我半懂不懂,茫然若失,知道和她每日结伴放学的打算泡了汤。我俩同在一处,却时间岔开,后来我再没碰见她。
暑期班结束时,听到气体大脑出事的消息。
他找一个女考生做模特,画到第五天时,他觉得女考生的姿势生硬,调整多次,仍不理想。他走上前,把女考生的裙子掀开,赞道:“对啦。”
女考生傻了,让他又画了几分钟,猛地跑出门去。她跑到美校门口的街心公园,越想越气,没有回家和父母商量,擅作主张,跑到校长室,告发了气体大脑。
虽然教师群体觉得学校设有裸体课程,气体大脑的举动只是出于习惯,并没有恶劣性质,但此事在考生中反响剧烈,为平息不良言论,校方对气体大脑进行惩罚,停了他新学期的课,派他去校办颜料工厂中做外联组长。
我急忙赶去Q家,无人。
在楼梯中等了两个小时,我不断透过楼梯窗口向下望,窗外的电线杆子上刷了防御火灾的标语,窗台上有一个灭火器。
我研究灭火器来打发时间,猛然眼前一股白烟,我偏头闪过,整层楼道迅速笼罩在高密度的白雾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摸爬出楼门,我满头白色,骑车而逃,一路引人侧目。回到家洗澡,那些白色颗粒黏着发根,把它们洗下后,掉了许多头发。
第二天,我理了短发,再去Q家。
楼道已被打扫,只在墙和台阶的边缝中还有白色残迹。敲门,开门,她穿着墨绿色裤衩、粉色背心,手中拿着一个冰激凌。
她用小勺挖了一口,含在嘴里,说:“进来吧。在上面跺跺土。”
门口立有一个拖布,我在上面蹭了鞋底,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规矩。她家地面涂成棕红色,干净得泛着亮光。客厅中一套黑漆家具,摆有一个陶瓷瓶和一个展翅造型的铁质老鹰,均体积庞大。
她单膝跪坐在沙发上,口中的勺柄翘向我。她:“找我什么事?”我:“没事。”她:“算了,还是我说吧。”
她告发老师的举动,引起她父母的极度恐慌,觉得就算她榜上有名,校方也不会录取。不料昨天收到录取通知书。一家人去莫斯科餐厅吃西餐庆祝,她父亲分析说:“你现在是考生家长们关注的人,校方只有录取你,才能显出公正。”她母亲说:“幸好闹了这事,否则我还担心你被走后门的人挤掉呢。”
她父亲说:“唉,把校方搞得狼狈,总是不好。等上了学,要事事小心,说不定校方会找个理由把你开除。你得挺过头两年,才能算是真上了学。”她父母忧心忡忡地吃完这顿饭,再也没高兴起来。
她则对未来充满自信,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我讲我昨天碰开了灭火器,她大叫一声:“是你呀!”她说是她清扫的楼道,埋怨道:“都是你做的好事。”皱着鼻子笑了起来。
心中一片甜蜜——灭火器事件由我开始由她结束,这是我俩日后夫唱妇随的明确预兆。
她缩在沙发里,说:“你过来,我喂你一勺冰激凌吧?”
我庄重地移到她跟前,张开了嘴,正要享受冰凉,却听到门锁响动,Q的父亲走了进来。
他长有一双老鹰的眼睛,威风凛凛地站立。
Q:“你怎么回来了?”
他:“嗯,取一份材料。马上回单位。”
但他没有找材料,而是给我倒杯茶,就此坐了下来,三句两句套出我的家庭状况。他皱着眉,严厉地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我说出父亲的名字。
他脸色瞬间灰暗。我知道,他必是当年那帮小伙子中的一员。这帮人生死与共,同时也相互诋毁。
Q一脸喜色,我则担心他和我父亲的关系。他说:“你父亲,比我有主意。”这话没有任何语气,字字发音平扁。
他的目光在室内游走一圈,吸吸鼻子,说:“咦,你身上怎么有烟味?你抽烟呀。等等,我给你买烟去。”
他起身快步出门,二十分钟后,拿了一盒红塔山回来,笨拙地拆开,递一根给我。我抽一口,他展现笑容,拍拍茶几,说:“很好。老歪的儿子。”
才知道父亲年轻时叫作“老歪”,他监督印刷一份宣传材料时,因为时局变动,这份六百多字的稿子修改了十一次,他三晚未睡,实在顶不住了,倒在印刷厂走廊的长条椅上睡了过去。
走廊中的穿堂风将他吹得面部痉挛,嘴角歪了两个月,从此被唤作“老歪”。自从他得了这个绰号,就爱给人出歪主意,常让他人惊恐万分。
Q父亲说:“我们这些人是一堆烂名,你父亲和一个叫疤愣的人最好,他俩还定了娃娃亲,说疤愣的女儿嫁你。”我对此早有耳闻,忙转移话题,凑趣地问:“叔叔,你的外号是什么?”
他回答:“死不瞑目——因为我睡觉时睁着眼睛。”
Q哈哈大笑,向我眨下眼,那是让我快走的暗示,我连忙告辞。
Q父亲一直送我到楼区院门,临别时说:“我当年抡大棒子,是你父亲出的歪主意。他动脑筋时,有个习惯动作。”说完,单手比划了一下。
十八
我观察到父亲在床上的大部分时间其实并没有睡觉,而是用拇指指甲弹食指指甲玩——正是Q父亲做的动作。
我说见到了死不瞑目,父亲没有特别反应,好像不记得此人。提到死不瞑目抡大棒子,他的拇指在食指上停顿,哼了声:“笨蛋。”
他们的青年时代,男女间有着严密设防,恋爱要向上级申请。而十三个小伙子誓死效忠一个姑娘,为世所不容。姑娘被蒙上双眼,推上一辆吉普车,送到某山区工厂做了钳工。小伙子团体分崩离析,有的作出深刻反省,有的执迷不悟,他们的命运就此差异。
父亲申请和当刻字工的母亲恋爱,是在惩处令到来之前,使得他不在打击范围内。见到父亲幸免,死不瞑目立刻申请和一个医院护士恋爱,但适得其反,被认为耍手段掩饰,成为重点打击对象。
他被开除,勒令一星期内搬出单位住房,即将流落街头。父亲给他出了三个主意:上策自杀,中策回家务农,下策是抡大棒子拼了。
他选择下策,偷了锅炉房的铁锨,卸掉铲头,得到了一根大棒子。他拿着这根大棒子,在住房门口站了一天,见人过来,就吼一声:“狗急了还跳墙呢!”
他的过激举动并没有惹火上级,上级反而觉得他天性质朴,思考原来对他的判断是否有误,进而调查了那个护士。护士咬定看上了他,上级觉得错了,但惩处公告已经发出,不便更改。
上级对他有歉意,不再计较他搬走的期限。他上次弄巧成拙,这次弄拙成巧。他问父亲:“你早料到是这个结局?”父亲回答:“世事不可预料。”
他多住了半年,在一家粮食加工厂找到切面条的工作后,才搬出单位。护士是帮他的好心人,两人没有发展感情。他在新单位,毫无工作热情,站在切面条的铡刀前,时常走神。
他又碰到了好心人,一个炸麻花的女工劝他:“以前出过切面条切下手指的事故。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将来肯定是要离开这里的。所以,你首先要保住你的手。”
女工告诉他秘诀:每切一刀面条,就用左手握住右手,十指交叉,默念一句:“都在。”女工给他示范,双手在胸前团聚,圣洁美丽。
但他没有和女工发展感情,三年后他找到在某机关当秘书的工作。离开工厂时,女工已经生了四个孩子,是一个烤烧饼男工的。
他成为秘书后,四处托人介绍对象,见了三十多个后,有人劝他:“你当年是在恋爱问题上出的事,难道还想再重复一次?”他吓出一身冷汗,和最近见面的女人迅速结婚了。
他觉得父亲在危难时给他出主意,是可亲近的人,结婚前找父亲长谈。父亲那时正官运亨通,处在智力高涨的特殊阶段,对他的经历,只觉得事事愚蠢,听得很不耐烦。
做官的要诀是不露声色,父亲没有表现出来,他则觉得找到知己,从早晨十点一直说到晚上五点,临走时,激动地说:“我这是找对了人。”
父亲未能坚持住,顺口说了句:“我这是舍命陪君子。”
他立刻变了脸,从此再不找父亲。父亲常对此事懊悔,不是觉得对不起他,而是觉得自己未能善始善终,做官的火候还有所欠缺。
现今的父亲已倒霉到底,但仍觉得他不如自己,说:“这人脑子不行,没有交往的必要。”平时惶恐怯懦的脸,竟有了一丝骄傲。
每个人都会在身边的同龄人中认定一个一辈子不如自己的人,青春期的自信就是这样建立的——没想到,我父亲和Q父亲是这种关系,我与Q恋爱,必得不到支持。
我试探地问:“你一定觉得他女儿肯定也是傻的?”
父亲弹了弹指甲,说:“不。”
父亲解释,儿女总是和父母相反,死不瞑目是傻的,她女儿就会是聪明的。父亲声音低沉,说:“我前半生好,后半生不好。你就会是——前半生不好,后半生很好。”
他侧过身子,半张脸陷在枕头里,说:“今天,海洋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来了。”他从枕头下掏出个信封,我抽出信时,响起了他的鼾声。
我想过完这个暑期再告诉他重考一年美校的决定,而他为我去海洋大学作了准备。
现在家中吃饭,又是我拿父亲工资到他的单位食堂打饭。他自己打饭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厌恶见到当年的同事。他整日卧床,消耗很低,以往我不在家时,他一两顿不吃,并没有关系。但我到外地上学,半年回来一次,他便有饿死的可能。
为排除我的后顾之忧,他试着下床出屋,在附近找到一家煎饼摊,那里的顾客为低工资人群。他成功地买了两次,没有丢钱迷路,判断自己如果每日一个煎饼,应该可以存活半年。
这一切,他是背着我做的。
翻脸无情的原棚户居民,总有一群在楼下打牌。父亲出门,逃不过他们的眼睛。父亲身不装钱已有多年,他做官时,每个年底会得到两套合订本的杂志,一为《大众电影》,一为《世界博览》,当听到楼下有收废品的叫嚷,他就捆了一摞卖了,得了五块多,有了买煎饼的钱。
《大众电影》与《世界博览》多以漂亮女人做封面,他拿下楼去,就有打牌人叫嚷:“瞧瞧,领导卖什么啦!”我放学归来时,他们冲我一片哄声:“你爸卖大姑娘了。”
我没搭理他们。楼门口蹲着一个满口烟斑的老头,见我走来,站起身说:“领导出门,可不常见。我跟着看,见你爸卖了杂志买煎饼,家里出什么事了?有困难,言语一声啊。”老头语调诚恳,一脸的幸灾乐祸。
我冲老头一乐,说:“帮忙?轮不到你。”
父亲平躺在床,肚子凸出,如海面上的鲸鱼脊背。他过去的精明和现在的颓废都令我反感,但血缘是一股电波,信号强大。
他做出的每一个行为,好像都同步贮存进我的大脑,我天生知道他所有事的答案。看到他,我便明白了买煎饼的原委。
当我说出再考一年美校的计划,他就用拇指弹起了食指。他一夜未停,指甲所能发出的声音很小,但通过血缘的渠道,传导到我耳中无限放大。凌晨三点,我再无法忍受,起床叫他停手,但他昏沉地睡着,两手在身体两边。
十九
经过两星期军训,九月十七号,Q在美校正式上学。我报了新学期的周末考前班,她周一至周六在校,我周日到校,我俩又一次同地不同时。
她送给我一张明信片,印有舢板冲浪的照片,注一行小字:“挑战风浪”。我知道,她指的是明年的考试。我不再见她,水库蓄水般期待着一年之后的激情。心愿和心理是不同事物,心愿依旧美好时,心理已经失控。
我变得不敢见她,她成了不祥之物,只要看一眼,就招来考学落榜的恶果。
美校的高班学生会到考前班做头像模特,一小时六元钱。一日,我走进教室,发现做模特的是Q。她穿红色背心,外套一条肥大的兜胸劳动裤,梳着两条辫子,已有了美校学生的艺术气质。
课间休息时,她走到我的画板前说:“你把人画得太肉了,要找点石膏的硬度感和三角、方块的概括性。”她考入美校后,水平迅速提高,她想用自己提高的水平帮帮我……而我瞪了她一眼,自己都感到目光凶恶。
她走开,推门出去。
她做模特的下午,共有三次课间,我没出过一次门,始终待在人满为患的教室。放学后,我最后一个离开,走廊中没有她的身影。
下楼梯时,一个铅笔头打在我脖子上。她站在我身后,面无表情。我:“有什么事么?”她嘴里呲了一声,迅猛地反身,顺着楼梯向上跑去。
听着头顶打鼓般的脚步声,我没有追上去,而是向下走。出了校门,骑到街上,骂了声自己:“你要干什么?”
假设我所做的都是对的吧!我从小目睹了父亲的厄运,对兴亡成败尤为敏感。老天吝啬,众生福薄,和Q现在恋爱,将耗掉我仅有的福气。明年大考结束后,我会给予她一切补偿。
我兢兢业业地维护着自己的幸运,和她日渐生疏,度过了秋季冬季。二月份,美校学生放寒假,开设了连续二十天的考前班,我继续参加,作最后冲刺。
寒假班结束时,校方为鼓励考生的考学热情,与去年一样,发了六个黑皮速写本,奖励优秀生。天道酬勤,我这回赢得了。
一切都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行,我必将考上。拿到速写本的当夜,我骑车到Q的窗下,想看看她淡蓝色的窗帘,看一眼便走。
但她房间黑着灯,我有不好的预感,在草地上坐到天亮。
她窗帘在晨光中显得很脏,不单是土尘,还有大大小小的污垢,像是连汤带饭地撒在了上面。
她家无人,一个买早点回来的老太太告诉我,这家女孩精神上出了毛病,连续几日又叫又闹,为避免扰民,她父母陪她住到了乡下。
我立刻上楼,敲她家邻居的门。我连问几家,都不知养病的具体地点,有一家人说:“她父亲是个组织观念非常强的人,请假时,一定给领导留下了联系方法,你要不跟我一块上班,到单位问问?”
我跟着去了,那是一个三联体的大楼,中央楼体平对正南,楼门高阔,白天也亮着两盏门灯,左右楼体分别斜指东南、西南。大楼整体,像一只血盆大口、两翼张开的蝙蝠。
Q父亲的领导,比Q父亲年轻四五岁,左眼皮有颗黑痣,也许是这一点重量,令他无法正眼看人。他低着头,好像做了什么错事似的小声嘀咕:“我是很开明的,尊重个人生活,多次向他表示,你的家事我不听,但他还是事事汇报,搞得我很烦。但这次,他是因为女儿请的假,可他女儿出了什么事?我怎么问他,他也不说——太不正常了。”
他偷偷瞟了我一眼,一下愣住,整张脸抬起,对我是高中生感到很吃惊。他问:“门卫通知我,说是美校来人询问,你不是学校老师吧?”
我说我是他女儿的同班同学,他一脸不高兴:“你在美校开了介绍信再来吧,我们这是单位对单位,不招待个人。”
我出了领导办公室,正碰上Q家邻居拿着一份报表迎面走来。他问明我情况,说:“她父亲事事依靠组织,去乡下坐的肯定是单位的车。我帮你到车队问问。”
我在楼外等了他半小时,他递出个纸条给我。我说:“您真是个好人。”他笑着摆摆手,走回楼门。
倒了两次公共汽车,搭乘一段运菜的手扶拖拉机,我找到了Q一家。他们向当地农民租了一户小院,Q母亲和Q眉眼很像,但牙很大,撑得满口,只此一点,她就和女儿有了天壤之别。她没事人似的烧水做饭,时常咧嘴笑笑。
Q父亲则明显憔悴,握着农民留在院中的一个铁锹发呆,铁锹杆是根粗硬的大棒子。他问我如何找来,我说多亏一个好心人。他问了那人相貌,说:“小人。”
他告诉我,机关与工厂不同,工人直接骂骂咧咧,一旦翻脸便是一辈子横眉冷对,而机关杀机暗藏,在大事上害你的同时,会在一系列小事上帮你。Q犯病时的哭闹声并没有大到扰民的程度,但这位邻居带头抗议,以致全单位都知道他女儿疯了。他成了机关中的谈资话柄,狼狈不堪。
我问为什么不送Q去医院,他说他媳妇就是护士,知道精神病院有病人挨打的先例,虽然是个别现象,但还是不舍得Q去。因Q是抑郁,不是精神分裂,只要换个环境静养,按时吃药,两三个月就会好起来。
至于Q的犯病,Q父亲说:“永远不要以个人对抗团体,这是个教训。”
Q与撩她裙子的青年教师之间的斗争,以Q的全面胜利而告终。但个人的胜利在一时,团体的胜利在永世。青年教师属于美校团体,校方处罚他,伤了校方的体面。
按照校方规定,新生入学的第一年为试读期,只要有一门成绩不合格,就会被开除。为使校方找不到开除她的理由,Q异常勤奋地学习,专业课和文化课始终在前几名,但她的体育课出了差错,短跑不及格。
她在期末有一次补考机会,她回到高中,求高中体育老师训练她短跑。训练了两个星期,远超过及格标准,高中体育老师说:“你很有运动天赋,应该上体校。”但她在美校的操场,却怎么也跑不出她在高中操场上的成绩,还是不及格。
考试和补考都是一个人单跑,Q找了一个及格的学生,要求两个人一块跑,由于全班男生起哄,美校体育老师勉强答应,结果她及格了。
Q又一次胜利,得意地把事情对父母讲了,情绪高昂,可第二天不敢出家门了,躲在衣柜里,五天后开始又哭又叫。
她的病情现在得到控制,由于药物作用,一天睡觉十八个小时。我和她父亲在院中聊到黄昏,她母亲说:“她要醒,怎么也得晚上###点了。”
Q父亲对我说:“要不你回去吧,否则没车了。”我很想看她一眼,但看女孩睡觉,我说不出口。
此村村长的媳妇进城住院时,由Q母亲护理,两人姐妹相称。Q父亲又利用关系,把一辆部队淘汰的吉普车卖给了村公社,价格便宜,所以一家人能避在这里。
我走时,由那辆吉普车送我去车站。吉普车在村里开上十几米,就有农民要求搭车,最后车里坐了八个人,还有两人站在门外的脚蹬上,抓着反光镜的铁杆。
吉普车开得飞快,我很怕门外的俩人被甩下去,但他俩满脸笑容,好像风把他俩刮得十分舒服。车内之所以能坐八个人,是因为四个人坐在另四个人腿上,司机怀里也坐了一个小孩。
一个瘦小的老大爷坐在我的膝盖上,他身上有着汗味、烟味以及泥土的芳香。他很爱跟我说话,问:“你是城里的?”我:“嗯。”他:“到二十了么?”我:“快了。”他:“嗯,快了。”发出咯咯的笑声。
他隔两三分钟,就把上述问题又问一遍,然后又笑一遍。后来,我实在受不了啦,主动跟他搭话:“老乡,日子怎么样?还好么?”不料他懵了,再也不说话了。
隔了一个星期,我又去见Q。她较为平静,只是不出屋。Q父亲在院中跟我说:“你们一高中同学也来看她了。”我进门,见是K。
他丧失了刀锋般的眼神,两眼怔怔地睁着,似乎很难再眯上。Q整个人像生出层锈,遮盖了原有的鲜亮,我一进门还以为是她母亲坐在那里。他俩并排坐在炕边,正在嗑瓜子。
我问:“听说你考上林业大学了?”K摇摇头,不愿提此事的样子。
他向我一伸手,我也一伸手,俩人凝固不动。
自从樱桃沟比武后,我俩对彼此都万分敏感。
他的手指张开成掌,我立刻出拳。
响起瓜子撒在地上的声音。
我的拳头停在他胸口,慢慢缩回时,发觉他的掌也从我的肋下移开。
我退后两步,他蹲下,拾地上的瓜子。
他刚才伸手是要递给我瓜子,张指成掌是让我看他掌心的瓜子,表明误会了。他拾起瓜子,递给Q,说了句:“走了。”擦我而过,出了屋门。他在院中和Q父亲寒暄几句,然后就没声音了。
对他的走,Q没有反应,仍低头嗑瓜子。我蹲下身,仰视她的脸,她的左右脸蛋上各生出一道凹纹,整张脸像被人折纸般折了一下。
她的裤子上沾着几片瓜子皮,我想帮她弹掉,但我站起身,走了出去。
我向Q父亲告辞,他说:“要知道你俩前后脚走,我就叫吉普车一趟送你俩了。”我:“总能搭上拖拉机的。”
路上无车,我走了十分钟,见到前方走着的K。K也发觉了我,我俩一前一后地走着,到车站等车时也没有搭话。半小时过去,公共汽车来了。
车里坐着五六个带锯子斧头的木匠,刚喝完酒的样子,在兴奋地聊着,其中有个女人,定是某木匠的老婆。她抱着小孩,坐在K的后座,和K共一个车窗。
K也许觉得烦闷,开窗透气,不料窗玻璃向后滑去,正夹住小孩的手。小孩大哭,木匠们就急了,叫司机停车,把K揪到车下。
小孩的手指流着血,K慌了神,没有反抗,被几个木匠按到地上。小孩的父亲情绪激动,从木匠袋里抽出斧头,非要剁了K的手。
我在车上冷汗淋漓,虽然我与人动过手,但都是一对一,未遇过群殴乱打,确实紧张。更糟糕的是,我似乎挺想让斧子劈下去——这个邪恶的想法令我羞愧,但无论如何也没法从椅子上站起。
幸好小孩父亲被他一伙人拦住,这伙人嚷嚷道:“打他一顿算了。”接着,我看到K抱头缩在地上,这伙人围着踢他。
打了十几分钟,司机喊道:“你们还走不走?”木匠们就上车了,K趴在地上没动。司机又喊:“把人家扔这,不是个事,你们抬他上来吧。”下去两人,把K抬了上来。
K浑身是泥,司机不让他坐座位。K坐在地上,鼻血滴了一串,司机叫道:“我的车还要呢!”K就把腿盘到身前,让鼻血滴在裤子上。
一个木匠看不过去,说:“兄弟,你没打过架吧?这样不行,你得把头扬起来。”这个木匠向有烟的木匠要了两根过滤嘴香烟,把烟屁掰下,拆出里面的海绵卷,递给K,说:“塞鼻孔里,能止血。”
K照着做了,问:“小孩的手没断吧?止血了么?”小孩父亲说:“你别考虑这么多了,打你的时候,就给涂上‘立得粉’啦。我们做木匠活的,容易弄破手脚,随身都带着药。你要不也来点?”
K摆手摇头,坚决不要,后来木匠们还是给他涂了点。立得粉是农民自制药,炮制好后要在土里埋一个月。一个木匠说:“得了土气,止血化淤更加灵验。人跟瓜果蔬菜一样,最早是从地里长出来的,是人便有三分土性。考你个问题:如果在村头喝水,误吞了水蛭的幼籽,在肚子里作起怪来,你说该怎么办?”
K窘住了,众木匠大笑,最后小孩父亲说:“用羊的热血二升,和着猪油喝下去,就排出来了。”K:“原来这样,长见识。”
小孩父亲:“我再问你,羊血腥,猪油腻,连喝两升,一般人哪受得了,怎么办?”K答不上来,小孩父亲兴奋地说:“其实有个不花钱的法子:用田里的泥对上水,喝个一升也就排出来了!”
一路上,他们跟K讲了许多乡间生活的秘诀,我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K只是敷衍地“嗯”两声。
进城后,木匠们下车,拥成一团向前走,K跳下车追进他们中间。只见这团人,如花苞绽放,除了抱小孩的女人,全都倒在了地上。
K回身看了我一眼,走上了人行横道。
他的眼睛眯上了。
我看得清楚,他在每个木匠膝盖踢了一脚,力度很轻。木匠们马上就站了起来,但看着他过马路,没敢追。有人委屈地说:“聊了一路,还以为成了朋友。”
二十
Q的病没有在三个月内好起来,办理了退学手续。我在五月份考美校,上午考色彩静物,下午考人物头像。静物是五个核桃、一个玉米、一个马灯,我超水平发挥,尤其玉米粒画得质感十足,堪称得意,考试结束后,竟舍不得离开考场。
中午,大部分考生都无心吃饭,坐在美校的操场晒太阳。我坐在跳远的沙坑前,想到即便我考上美校,美校也没有Q了,不由得悲从中来。
我跑出校门,见街边有座报亭,挂着花花绿绿的一片杂志,就去看了。其中《环球银幕》以法国影星阿兰德龙做封面,他面部精巧,神情冷峻,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下午的人像模特是个美校高班学生,他眉高唇薄,与阿兰德龙有三分相像。我把他画得和阿兰德龙越来越像,监考老师在我画板前停留了很久。
我在当晚离开北京,十一个小时后到达西部某城,困倦异常,就在火车站内的旅馆租了个床位睡下。
旅馆原本是火车站中弃用的一个候车大厅,用塑料板隔成了一个个房间,由于厅高八米,所以隔间都没有屋顶。此处是专为乘客设置,按小时收费,到服务员柜台登记火车票时间,服务员会提前###。
每房睡四人,由于服务员叫其他人登车,我睡一会醒一会,更加困倦。原本打算睡两个小时,但我一睡就睡了五天。
我中间起床三次去补钱,每次均想:“再过两个小时,就走。”但我每次均过高地估计了自己。这个极不适合睡觉的地方,是我在俗世中的最后一场觉,因为起床后,我会搭乘去五台山的汽车,从此做一个和尚。
出家的决定,没有告诉风湿。听王总说过,周寸衣的拳术传自五台山西台空幻寺,当时就对五台山有了好感。又从书上看到,五台山海拔高,夏天亦凉爽,有“清凉山”的雅号,便选定这里出家,不再有它想。
我拿了父亲一个月的工资,趁父亲睡觉时把工资卡塞进他枕头下。他一年前有过买煎饼的经历,应该可以活下去吧?如果这个本领衰退了,那么五天,也就饿死了吧?
第五天,我当父亲已死,再无牵挂。
起床,到柜台结账,可能钟点床还没有连睡五天的客人,服务员们都好奇地看着我,其中有一个姑娘还较为漂亮。我说:“能单独跟你说两句么?”
她从柜台出来,回头看看其他服务员。其他服务员显得兴奋,可能以为她遇到了求爱者。我说:“你以后生的孩子,如果是男的,把这个留给他;如果是女的,烧了。”我取出一把打结草绳,递给她。
她连说不要,我执著地塞进她手里,她吓得跑回柜台里。众服务员发出一片笑声,旧石器时代的武功秘诀便这样送了出去。
女人的嘲笑令我羞愧难当,见几步远有一个门洞,就跑了进去。身后服务员隐约喊了声:“那里不能去!”我想:我要出家,走的本是常人不走的道路。
门洞中放着些暖壶和床垫,向前再拐,墙壁上有了白瓷贴片,并有一排木板门隔间,我心中嘀咕:难道是儿童钟点房?
正思考时,水声响起,一个隔间中站起位青年妇女,她低头整理着什么,猛然看到我,登时呆了。面面相觑,我方明白进了女厕所。
我:“男厕所在哪?”
她:“……出门左拐。”
我快步前行,她惨叫一声。
出门见人流拥挤,原来厕所正门开在火车进站的过道中。厕所门口坐着一个收钱的老太太,她正飞快地织着毛衣,见我出门,她的手停了。等我走出几步远,她一下站起,喊道:“你怎么进来的!”
我应了声:“后门。”移步闪身,隐入人群。
走在熙攘大街,忽然对尘世有了依依惜别之情。睡过了最后一场觉,还想吃最后一顿。火车站是仿苏联式的建筑,高大富丽,车站周围则是大片中国瓦房,低矮破败。这些瓦房被开辟成饭馆,供等车人消费,也是当地流氓的聚集地。
我走入一家客人少的饭馆,点了鱼香肉丝、熘肝尖和水煮肉片,堪称丰盛。我搭配着两个馒头,将它们尽数吃完。出了饭馆,肚胀难受。
街边有个头扎手巾、静坐寒风中的摆摊者,我走近一看,摆的是十几把刀子,刀型宽厚,血槽深刻,不像是厨房用品。我问:“这是干什么的?”他:“我不说是杀人的,只说是杀猪的。”
我花三块钱买了一把,揣在怀里,十分欢喜。过了一会,又觉得不妥,自问:“你是对物质产生了贪念,还是对人产生了杀心?”见一家饭馆前堆着垃圾,便把刀子扔到那。
又走一会,看到一家录像厅,门口一人拿喇叭喊道:“刀刀见血,拳拳到肉,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问明是香港武打片,循环放映,化三块钱可以永远看下去,并且是宽大的沙发座,许多等火车的人嫌旅馆贵,都在这过夜。我想:既然已经最后吃了,最后睡了,索性再最后看一场电影。
较为血腥,还有三五个裸体镜头,我告诫自己:“恶缘。”但我待了下去。录像厅卖饼干和矿泉水,还有羊肉串和啤酒,我存活了两天。
两天后,我对那三五个镜头看得生厌,觉得野蛮丑恶,女人是没有进化好的生物。
走出录像厅,感到看破了女色,去除了修行路上最大障碍,身心一阵清爽。当我对自己即将开始的修行满怀信心时,一个皮裤女人拦住了我。
她一脸疙瘩,骨瘦如柴,说:“小兄弟,想玩玩么?”我心想:凭你的姿色,想动摇要成为一代高僧的人,未免太自不量力了吧?
我没搭理她,冷笑一声,继续前行。她追着解释:“我说的不是我,我手下的姑娘个顶个的漂亮,来自世界各地,异国情调任你挑选,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
我:“你们这小地方,还能有异国情调?别蒙事了。”她见我搭话,表情登时轻松,说:“真的!可惜现在临近春节,纯种外国人都回家探亲去了,不过还有中俄混血儿、中法混血儿、中德混血儿,因为是百分之五十的外国人,所以我们也就打对折,五块钱!就算从学两句外语的角度考虑,花这点钱也值了。”
我:“照你这么说,纯种外国人才十块钱!我怎么能相信你?”她:“小兄弟,你想哪去了,外国人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就陪你说说话。”
我想:既然如此便宜,聊两句就走,算是最后接触一次女人。
跟她进了一家小院,院中七八间房,我想里面顶多是个大炕,进门后见内有电视机、茶几、长沙发,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想。
一个长发女人走进来,扑哧一声坐在我身边,皮裤女人说了句:“你们聊。”就闪出了门。我仔细端详长发女人,见她黑瞳平脸,就问:“你是混血么?”
她:“是呀!只不过我母亲是中国人,她的遗传因子覆盖力比较强,把我父亲的遗传都给掩盖了。”
我:“你父亲是哪国人?”
她:“法国人。”
我:“好,那你给我唱首法国歌吧。”
她:“十分抱歉,我从小跟着母亲过,就没见过我父亲。”
我:“全清楚了,你母亲肯定是跟哪个中国坏蛋生的你,就别赖在法国人头上了。”她笑了起来,说:“好多人都这么说,可能你们说得有一定道理,但我还是认为我是中法混血儿。”
我:“你这不是指鹿为马么?”
她:“什么马?”
我:“指鹿为马。”
她:“你学问真大,我根本就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能认识你这种有文化的人,我决定喝一杯。”
她跑了出去,过一会进来,一手拿着杯葡萄酒,一手端着个果盘。她把果盘放在茶几上,一口把杯中酒喝完,说:“我给你唱一首陕北民歌吧。”
她唱完,我赞道:“真地道。”
她:“碰上了识货的了,我决定喝一杯。”
她出去,端杯酒回来,一口喝完,说:“我决定再喝一杯。”跑出去又拿了一杯进来,羞涩地坐在我身边,说:“你是不是嫌我喝得太多了?没办法,我也控制不住,可能我爸是个法国酒鬼。”
我掏出五块钱,在桌上一拍,说:“结账。我不待了。”她一口把酒喝完,说:“这就走呀?不过结账的人不是我,你等着。”
她出门后,进来一个和我同龄的青年。他不看我,蹲在茶几前,拿出个夹子,写写算算了半天,抬起头来说:“两千八百块。”
我:“不会吧,你们说的,聊天就五块钱。”他:“聊天是五块,但你知道她喝一杯酒多少钱么?一杯七百,三杯就是两千一,再加上这个果盘——七百。”
果盘中切了几片西瓜和橘子,估计成本两三块钱。我:“她喝酒没跟我说价钱,这个果盘不是我买的,是她拿进来的。不能算在我头上吧?”
他:“是么?她怎么能这样,外国人太没谱了。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我找我们经理去。”他起身出门,很快带了一个中年人回来。
经理戴副过时的黑边眼镜,梳着呆板分头,一幅老实面孔。他蹲在茶几前,也写写算算了半天,说:“喝什么酒,她没跟你说,但她喝酒你并没有反对。果盘不是你点的,但你也吃了。你说让我怎么帮你?我上边还有老板,我上有老下有小,不能丢了这份工作。”
说完他摘下眼镜,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我:“可我没那么多钱。”他戴上眼镜,说:“这样吧,我帮你,你也帮我,我给你打个对折,你就痛快地把钱付了。一千四。”
我:“没有。我爸一月工资才一千块。”
他:“一千块,这么多?我一个月工资才三百。你爸肯定是个干部,是干部就有红包,一千四便宜你了。”
我:“我爸被免职了。”
他一脸同情,说:“好吧,就一千二百了。我可是拼了得罪老板、老婆孩子没饭吃的危险,给你杀下这个价的。”
我:“……我出门只带了一千,这几天花得剩下六百。”
他:“六百!你这是要我死呀。你家在哪?我可以跟你去取钱。”
我:“在北京。”
他:“太远了。你非要我死呀。”
他痛苦地呻吟半天,最后说:“好,你到我们这,是找亲戚还是办事?不管是什么,向亲戚要、向办事单位借,你给我把这一千二凑齐了。”
我:“都不是,我是来出家的。”
他嗷了一声,如受伤的狼,呜咽道:“就算是出家,你也从庙里先拿出钱来。”过了半晌,他平静下来,说:“我们这有两个寺,你在哪个出家?”
我:“不在你们这出家,我要去五台山出家。”
和我同龄的青年一下急了,跟经理说:“他太不实诚了,干脆打他一顿算了。”经理:“冷静,我们是做生意,不是斗气。不就是五台山么,呵呵。”
二十一
经理要我把六百元留下,然后派人跟我去五台山。我掏出钱包,发现里面是七百块。经理很生气,说:“我们这的规矩是,隐瞒一块钱,抽一个大嘴巴,你说我打不打你?”
听到“打”字,我才想到我会武功,正要出拳发招,不料经理说:“看你是个学生,我就不打你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上山下乡,没机会学习。你赶上好时候了,不好好读书,跑到我们这种地方玩,我真替你着急呀。你要混到我这份上,可就一辈子什么都完了。”
他的诚恳话语,打消了我的反抗之心。
陪我去五台山取钱的人,叫作“钩子”,是个肌肉精壮的青年,经理给了他四十块钱,作为去五台山的来往车费,然后嘱咐我俩:“一块出门,是个缘分,你俩在路上要相互照顾,如果碰上麻烦事,能忍就忍。”
对我说:“你出家,是有去无回,想到再也见不到你,心里有些酸酸的。”对钩子说:“你好去好回,别让我惦记。”我俩都很感动。
买长途车票时,钩子看到招牌上写着“车内播放港台流行歌曲”,非常高兴。但车开后,没有播放港台歌曲,放的是赵本山的笑话段子。钩子嚷起来:“不是放港台歌曲么?”
我劝他:“经理说了,出门在外,能忍就忍。”
钩子忍了,但忍得很难受,跟我说:“我很喜欢赵本山,但我不能让别人骗我。我这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之所以叫作‘钩子’,就是没人可以摆脱我,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他揪出来。这次去五台山,你可别骗我。”
到了五台山,已是半夜。我俩在庙宇区域外找了一户农家大炕,一人一块钱一晚。躺下后,他兴奋地跟我说:“我把汽车的轮子扎了。”然后掀开被窝,亮出里面一把刀,正是我买了又扔了的那种刀型。
我:“你我一直在一起,哪有时间扎车胎?”他嗨嗨一笑,说:“在车上就扎了,我的座位正在左后轮上,这种烂车不定开了多少年了,有块铁皮漏着洞,我一刀捅了下去。”
他伸出手,只见食指、中指的指关节蹭掉了皮,凝结着黑红的血块。他是以坐姿刺下这一刀的,在动作幅度微小的情况下能刺透轮胎的厚皮,只有武术中的暗劲才能做到。
我:“你练什么功夫?”
他:“截拳道。”
他说他的家乡两年前还很闭塞,虽然有巍峨的火车站,但仅有一家书店,只卖字典。一个地痞团伙到外省的新华书店买回一本《李小龙技击术——截拳道》,影响得全城痞子都是李小龙的发型,打群架时,多有侧踢、旋踢等漂亮动作。
出于对李小龙的尊重,他加入了地痞团伙。他这种新痞子,是没有资格看原版书的,看的是一个抄录本,没有图。他被告知,原书上有李小龙的动作示范照片。为了看到原书,他浴血奋斗,刀劈了一个叫杜秋的敌对痞子后,得到了看原书的奖赏。
原书质量欠佳,纸张很薄,痞子们用透明胶布粘了每一页,避免人多翻烂的危险。因为贴满胶布,原书的厚度惊人,只好拆成了三本。
李小龙的真身影像令他泪如雨下,虽然文字熟悉,但他还是看了一整夜,天亮后,他被派出所抓捕。
他蹲了十五天班房,满脑子都是此书,终于发现了两个常人忽略的地方:一、书中除了直拳勾拳,还写了鞭拳,要求在动作不大的情况下,打出抡鞭子的劲来,大多数痞子练此拳法都震得脑袋生疼,所以就不练了;二、书中有一个体能训练,不是上下抬动杠铃,而是把杠铃静止在胸前,体会两臂内在的流动感,大部分痞子觉得和打架无关,就不练了。
众痞子学的都是李小龙的动作,而他从那两点悟出了李小龙的内功。
出了班房,他成为李小龙的化身,在城中四处打架,惊动了酒吧经理,经理跟他说:“李小龙练好武功后去拍电影,人家用在正事上了。你是在浪费自己,到我这工作吧。”
他不为所动,经理拿出一盘录像带,是李小龙主演的《龙争虎斗》。他痛哭流涕地看完,经理劝他:“这帮痞子弄本书都那么难,跟他们混,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这录像,但我很轻松地就搞来了,所以人还是要跟着高档次的人混。”
说服力太强了,他参加了工作。后来经理让他看齐了李小龙主演的电影,他从此对经理死心塌地。
钩子告诉我,李小龙英年早逝,死因扑朔迷离,有说药物中毒,有说为人所害,他将来挣了钱,一定自费去香港,查明李小龙的死因,为他报仇。
他说:“李小龙是神,我跟他学的不单是武功,还有做人的道理。他拍的电影,都在教育世人——人,要做到恩怨分明。你要是老老实实把钱交了,你我自然是朋友;如果你耍我,就是仇人。为报仇,我不怕死。”
他说累了,就缩头睡去,睡得像个小孩。我起身下床,离他而去。
我在酒吧讲了假话,说五台山有接收我出家的庙宇,其实没有,我原想效法风湿跪求出家的做法,多在几个寺庙前跪跪,感动了哪座庙,便在哪座庙出家。钩子明日跟我去上山,发现我如此没谱,精神上一定会受不了,所以我决定今晚上山,找家富裕寺庙,把欠款解决。
穿过一座无水桥,转过山口,眼前一片黑森森房脊,佛门浩荡,不知有多少座庙,但大多年久失修,门庭破损。见一座匾额题为“善财寺”的庙宇,虽然门上红漆退得失去颜色,但想名为“善财”,就进去碰碰运气。
院中有几个黑影在水井前打洗脚水,其中有男声女声,才知道这是个僧尼同处的大寺院。顺着房廊,见一房门虚掩着,就推门进去。外间黑着,里间亮着灯,一个老僧人正和一个年轻尼姑坐着说话。
老僧:“年轻人都很懒,不知时光的宝贵。你的烦恼,要你自己解决。我老了,没时间烦恼,所以不知你说什么。”
尼姑:“我智慧浅薄,还请师傅明白开示。”
老僧:“你出家是找依靠的么,那和不出家又有什么两样?俗人们是随波逐流,而出家人要自己做自己的主。”
尼姑:“我想学习。”
老僧:“我这里没什么你可以学的。”
尼姑急得哭了,跪在老僧脚边。老僧摇摇头,说:“好吧,我这只有一句‘南无阿弥陀佛’,你想拿就拿走吧。”尼姑:“师傅,您别难为我。”哭得更厉害了。
老和尚拿起拂尘抽了她肩膀一下,说:“别哭了,让人听见成什么样子?唉,你的资质有限,好吧,去拿本经来,我给你讲讲。”
尼姑哽咽着从书架上拿来本经,搬椅子侧坐在老僧身旁。老僧戴上老花镜,打开一页,便要逐字逐句地讲起来。我抓住时机,一步跨进里屋,叫了声:“师傅。”
老僧摘下眼镜,目如蜂刺地盯了我一眼,笑了声:“你来拿我什么东西?”
我:“拿钱。”
老僧一下来了精神,对尼姑说:“瞧,这是有慧根的人。”尼姑羡慕地抬头看我,眼角仍挂有泪花。
老僧目光中满是期许,说:“你就讲讲为什么拿钱。”我坐好,把事情原原本本讲了出来,听得老僧眉头紧锁,一拂尘抽在我胸口,叫道:“没工夫听你说事,走!”
我懊恼地出了屋,尼姑追出来,说:“师傅让我告诉你,你要真有困难,到前院客房找管事的万德师傅。”说完后,她咬着嘴唇,羞涩地看着我。
我:“还有什么话?”
她:“你是坏人么?”
我:“……不是。”
她:“你可别到我们这干坏事呀,要知道,会有报应的。”
我:“你这是什么话?”
她:“……对不起。”
她飞跑回屋。
客房是个狭长厢房,摆了二十几张床,最里面一张床前有桌子,摆着笔墨纸砚,一个年轻和尚在画国画山水,三五个和尚围着看,其余的和尚坐在床上或聊天或读经。
我问床上的和尚:“万德师傅?”和尚向画画的和尚一指,我就凑到看画人中。他画完,把画夹在挂手巾的绳子上,凝视一会,取下揉成一团。
一个观画的和尚说:“你这是干什么?”万德:“画得不好。”观画和尚:“不好,给我吧。”他心疼地把画展平,走回了自己的床位。
我:“万德师傅,其实我也是画画的,还考过两次美校。”万德收拾纸笔,听我这话,应了声:“我八岁就画画了,前年还考过浙江美院国画花鸟专业,没考上。”
我:“啊,你是因为没考上,就看破红尘了?”他一笑:“不是。我从小喜欢两件事——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