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帝制
19、帝制
睡懒觉是恶习,正经人家都是黎明即起,一杯清茶之后,在天未亮时,全家吃早餐。中国人的生活,如此的节制清雅。
早餐一般为米粥,配点腌雪里蕻一类的小菜,主仆都在二重院的食堂吃,男人在外堂,女人在内堂。李尊吾当班到早餐时,老门房拿两份早餐到门房,吃完后老门房当班,李尊吾回去睡觉。
今日配粥的是火腿,一人三片。主人要远行,早餐方有肉。
老门房兴高采烈吃着,李尊吾未动筷子,去了二重院。食堂外堂有四桌人,两桌是仆人,围桌站着吃,杨放心独桌而坐,夏东来在其旁立一张窄桌,作为陪桌,也是一人独吃。
李尊吾解了外褂,拎着而来,状如拎刀。
食堂柱子上挂有油灯,没点亮,早餐是趁黑而食,仅借初起天光。夏东来桌上放着那柄嘉庆皇帝腰刀。
李尊吾:“东来,我有话说。”
拎着外褂,引他到侧廊:“八卦掌练功是一圈圈走,日久功深,侧面攻防的意识敏锐,最适于群殴时游斗,对付土匪流氓占尽便宜。土匪流氓围攻不严谨,有游走的空间,看似二三十人打一个人,你左绕右闪,等于还是一个对一个。”
夏东来额头轮廓刚直,帝王般威武,口气冷得如狱卒:“我今早事多,你要说什么?”
李尊吾:“皇室卫队是百炼强兵,围攻有序,不留空隙,左绕右闪便没用了,想逃,要有撞开人墙的冲力。但你为躲刀枪,两脚游移不定,很难发力吧?”
夏东来眼光定住。
李尊吾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这么办。”拎褂子作出左绕右闪状,由于只拎衣领,褂子不管如何飞扬,垂线依旧。
夏东来蹙眉观察,忽然面生喜色——觉悟的喜悦一闪即逝,随后是怨毒之情:“原来八卦掌走圈是这么走的,不是练左绕右闪,是练不失中——有中,才可游走发力。跟了你十年,为何今日才告诉我?”
师徒名分已断。不向李尊吾行礼,他向褂子行了个躬身大礼,回桌继续吃早餐。
食堂黑乎乎的,李尊吾转身走了。
料到了,慈禧今日走水道去颐和园,他俩是去万寿寺埋炸弹。
李尊吾蒙头大睡。睡不安宁,身似西洋座钟,过去一刻二刻,全都知觉。应该马上带仇家姐妹出城,远去南方……
清朝久已废除灭门刑法,杨家亲属不会被杀,仆人会驱散,女眷会发配新疆伊犁或东北黑河务农,不会卖做妓女。
伊犁、黑河物产丰富,非苦寒之地,皇帝常有对劳役犯的大赦,逢上便可回京。去住几年,倒也不错。或者,在发配路上,将她俩劫走……武功正在一日日复苏,应该不算难事。
凭借今早说出的八卦掌真传,夏东<.>来应该可<.>护着杨放心<.>逃出围<.>捕。慈禧死后,光绪执政,是新一番天下了。那时大家重回京城,都平安无事,该是多大的欢喜?
不由得有点感激大清刑律宽松,如果没有洋人捣乱,大清还是个好朝代啊……李尊吾睡着了。
醒来,似得场大病。已是黄昏,老门房午后来过一次,见他睡得沉,就没叫他,顶班顶到现在。
李尊吾下床后,自感两脚发虚,去门房换班,一个人看夕阳光尽,夜色由浅灰渐变成墨黑。
睡了一天,长出许多头皮屑,厚厚地裹在头上,将整个人闷住。呆坐许多时辰,一个激灵,想起杨放心的话,“雅曼德迦的法力,唯有以死献祭”。
不是在慈禧上岸的树丛里藏炸弹,藏在树丛里的是杨放心本人,炸弹绑在身上……东来呢?以他对杨放心的崇敬,会蹲在杨放心身旁,一样身绑炸弹。
李尊吾腾身而起,但两腿僵如铁铸,迈不出步。按慈禧去颐和园的行程计算,此刻她早在颐和园了,万寿寺是午饭歇脚的地点……东来死在我蒙头大睡时。
沏了壶武夷茶,洗肠洗胃地喝下。遵师命,奉独行道,年过半百,不知孩子滋味。难道内心深处,长久以来,视东来为子……不然,不会如此难过。
或许,慈禧未死?不然,不会此刻仍无官兵来围杨宅。
他俩在树丛里,哪能躲过皇室护卫的眼睛?五六根长枪往树丛里一插,就动弹不得,真是蠢货……
坏了!杨放心要以死献祭,情急之下,定会引爆身上炸弹,求炸死几个护卫,东来只会追随他……
怎么还没有官兵来围杨宅?
响起敲门声。李尊吾一惊,腿面上全为冷汗。
不是用兵器砸门,似客人的轻叩门环。
杨家大门是上等桦木,门环铜质,音色清雅,如寺庙法器。
京城人家的大门是正门配两个侧门,正门是喜丧、官员来访时用,平时不开,主人进出,亦走侧门。李尊吾打开侧门,见到垂头垂脑的杨、夏二人。
杨放心:“李大哥,分我杯茶吧。”
夏东来还是守在门外,只是门不留缝。看来杨放心有私密话说。
他俩不是失败,是放弃。晌午时分,躲在裸露树根间,眼瞅着慈禧出船上岸,慈禧午休完毕,离岸登船,杨放心都没有点燃身上的炸弹引线。
他俩在水里泡了四个时辰,仅露半个脑袋,头顶做了伪装,像布满青苔的石块。炸弹封在防水胶泥里,点引线的不是火柴,是枣核。
小孩吃枣,吃不干净,留下的枣肉附在核上,干了后油性颇大,不沾水,一抖水珠就掉,一划便会着火。万寿寺河边桂树的糙皮是最佳摩擦物。
杨放心把三个枣核扔在桌面,举腕饮茶。不知该如何相劝,李尊吾只说:“也好。也好。”
杨放心一笑:“我没有小孩,这是她俩吃剩下的。”
李尊吾哀叹:“她俩?”
俯视桌面。经过烤晒后的枣核,如景泰蓝工艺的首饰。
杨放心:“怎么叫也好?”
李尊吾顿时语塞,半晌后说:“我听闻有限,在我有限的听闻里,康难赫都是一个粗俗轻狂之辈。对他的指派,不做也好。”
杨放心:“唉,但他说出了大清国的出路。我怎么想,都觉得是唯一的路。”
他不是反清志士,与康、梁一样,不反皇上反太后。他是个满族,祖上为皇室家奴。做奴才可以免税免兵役,他家祖上是主动为奴。
满人入关后,奴才和主人渐变成家人关系,往往被委派管理产业,历经百年后,常有奴大欺主的情况,侵吞产业,主贫奴富。
他家是富户,在山西商人开采日本铜矿事务上,仗着皇室家奴,分得一杯羹。他少年时即去日本,得知很多日本贵族自认为他们才是中国人,而清朝令中国变质,中国人失去了内在精神。
清朝将汉地划分为十八省,日本激进分子甚至还草拟了一份“告十八省檄文”,以真正中国人自居,号召十八省中国人起义,共同推翻满清统治。
李尊吾:“有人会响应么?”
杨放心呵呵笑了:“国人只会觉得荒谬。”随即脸色一沉,“如果发檄文的不是日本人,是一个汉人,便击中了大清国要害。”
日本人刻意将满族描述为外族,是一种政治手段,图谋分化中国,为侵略做准备。实则早在秦始皇时代,满族居住地已在中国版图内,不是越南、朝鲜一样的藩属国,满族自古是境内之民,其首领在明朝皆有官职,历历可查。
满族追溯祖先,是春秋时代的中山国,地处河北,曾建立高度文明,青铜工艺的造型独树一帜。中山国被赵国灭后,国人逃去东北地区,过上渔牧生活,文明停顿。满族入关时,最初统治者皇太极、多尔衮野蛮残暴,但到了康熙忽然手段高明、布局深远,这种突变无法解释,令人唏嘘,难道是中山古国的文明基因爆发?
满族是河北人后代,只是满族妇女一辈辈的口传,不见史书,自康熙年间禁止外传,以免显得献媚于汉人,缺乏立国的自信。但满族高层会在河北中山国遗址附近买一块地,以作纪念。
杨放心:“丧失了抹去外族身份的时机,可惜。可恨的是,本不是外族,却有外族的私心,总觉得入主中原是侥幸而得,也会蹊跷而失,为留退路,建立了禁地制度。将东北、新疆等处作为禁地,不许汉人进入,留给满族后代开发。”
李尊吾:“我早年走镖,去过蒙古。满族都可以和汉族通婚了,仍禁止蒙古族和汉族通婚,这是为什么?”
杨放心:“蒙古是满族的最大盟友,禁止蒙汉通婚,也是私心。禁地、禁婚,看似保障,实是坟墓,种族划分如此鲜明,一旦有人以抵抗外族的口号煽动叛乱,必天下大乱。”
李尊吾:“康难赫说的出路在哪儿?”
杨放心:“不讲民族讲帝制,便是大清出路。洋人抨击大清落后封建,康难赫却说帝制就是民主。春秋时代有一千两百多个贵族家庭,秦始皇将千多家变为皇帝一家——取消了贵族阶级,不是求平等么?”
皇帝不可独裁,没有政府首脑宰相的盖印,不能发诏书。汉朝和唐朝逐渐巩固此制度,贵族阶级被消亡殆尽后,又消亡了官宦世家,现今的官宦世家都是虚名,时昌时衰,看儿孙个人努力,没有世袭特权。
即便是满人贵族,也只是福利待遇高,不在特权。清朝建国,立了几位铁帽子王,爵位永葆,是绝对贵族。其实三位铁帽子王被杀,后代贬为庶民,中断了爵位传承。皇室也不例外,皇帝子孙,不是继承皇位的正脉,一律逐代降爵位降福利,四五代便等同庶人。
除去皇帝一家,没有特权阶级。中国不是阶级社会,是名分社会。人人平等,而名分有尊卑。石匠名分比木匠高,饭馆跑堂的名分比厨师低,尊卑有序。但身份之差,相当于军队的军衔,是个荣誉,一个军官军衔是大校,但实际权力可能只是个排长。
商人身份低,并不妨碍其致富。石匠比木匠名分高,并不妨碍木匠作为工匠首领接工程。况且这名分还有活性,就是科举取士制度,出身贫寒的农家子弟参加国家考试,有做官机会。
满人特权具隐蔽性,不在制度,在于人事,重要官职多委任满人,让科举取士制度成了摆设,汉人通过科举,得到的多是闲职。
汉唐皇帝制度是皇家与政府分权,明朝皇帝窃取政府首脑——宰相的权力,不敢明目张胆,以混乱官制达到目的,出现了小官管大官、此部门的官管其他部门事的种种怪相,官制不能正常运转,皇帝便可插手行政。清朝官制更为混乱,因为清帝要进一步抓权。
明清皇帝是帝制的最大背叛者。
据康难赫考证,中国帝制相当于英国的君主立宪,并且更为完善,只要恢复汉唐传统,便可纠正明清之偏,等同欧美现代国家。
杨放心:“坏只坏在太后一人。清室败坏了帝制和科举这两项汉地最重要的制度,因为清初三帝康熙、雍正、乾隆都是强者,硬拼出一个盛世局面,但人治难长久,三帝过后,制度不足的毛病再难掩盖,大清国便显衰相。衰相本是转机,正好痛定思痛,弥补制度,不料又出了太后这个强者,衰世里的强者都是灾星。”
一八六○年,英法联军侵占北京,英军火烧了圆明园。圆明园不是皇家休闲地,是政治中枢,数代皇帝在那里办公,时间多过京城皇宫。最高国府被烧,大清真是衰到了极点。
逃到热河的咸丰皇帝咯血而亡,临终前分权,让八大臣辅助幼帝,实质上是组建了平行于皇家的政府。虽然八大臣都是满族,毕竟走出恢复帝制的第一步,八大臣支持南方曾国藩等汉人官员的崛起,种族危机将化解于无形。
杨放心:“原本局面大好,不料作为幼帝母亲的慈禧太后是个强者,杀了八大臣,权归皇家,再无政府。这一耽误就是四十年,招来了比英法联军更狠的八国联军。”
李尊吾:“杀了她,就一切都好?”
杨放心:“光绪会是个好皇帝,好在他是弱者。”
李尊吾:“为何不杀她?”
杨放心呵呵笑起,鬼哭狼嚎,许久方止,抹去眼角泪水:“在河里泡了四个时辰,忽然明白了,当初满人为何能入主中原。”
李尊吾:“为何?”
杨放心:“你们贪生了。”
饮口茶,杨放心一脸哭相:“我贪生了。”
半晌再言,“河水泡得我周身寒彻,想起仇家姐妹白花花的身子……”
李尊吾站起:“老爷们不说女人事。止,止。”
杨放心知道他不会再听自己说任何话,起身向门走去,一路自语:“今日满人,就是当初汉人,有眼前好日子过,何苦为国为民?我从我身上,就看出大清国要亡了。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