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天地不知老 多情即长生
20、天地不知老 多情即长生
中国男人只有书房没有卧室,卧室是妻妾房间,不愿去,便睡在书房。皇宫亦如此,皇上无卧室。
京城富贵人家模仿南方,女眷要住楼上。仇家姐妹住一栋二层小楼,窗口外封窗板,白天摘下,如晚上热,也会摘下。上次听到一声欢爱呻吟,便因摘了窗板。
此夜,仍未封板,窗如黑洞。
李尊吾站在楼下,祈祷苍天,不要让他再听到什么。此刻寅时,是武人练功时间,寻常人家将起未起。
杨放心不在书房,是在这里了?
李尊吾持信封,里面是杨放心昨日给的四张银票,嘱托他带仇家姐妹远走。“杨先生!银票放在窗底下了,我不做门房了,走啦!”
未等窗内回音,李尊吾转身而跑。
像个逃学小孩,一路跑到大门,抽下十二斤重的门栓。既然走了,便要走正门。正门只有喜丧之事和官员来去才开,离开杨宅,要走得尊贵……或者,将自己的离开,视为一场丧事?
既然杨放心选择活下去,仇家姐妹便有了归宿,她俩将在这个宅院里十年二十年地活下去,生儿育女,作威作福。
永远丧失了她俩。
反手关门,惊觉还有个关门者。是夏东来,他站在门内,扶着门扇:“我以为杨老爷是个扭转国运的盖世英雄,不料事到临头,却是个俗人,不值得我追随……咱俩一块走吧。”
他还想跟着我。
瞥见他腰间挂着的嘉庆皇帝佩刀,李尊吾一笑,笑声尖利:“你也是个俗人,俗人最好跟着俗人。”
夏东来整张脸冷下来,缓缓关上门。
正门沉重,不管多缓,仍会发出震动街面的一响。
此刻有依稀晨光,亲人般熟悉。这样的光色,是习武时间,自青年起便与这光色同生共长。
李尊吾打出一拳,害羞般迅速缩回。
人也缩入黑暗。
崔希贵所居的小庙在城门外,为照顾住在城里的徒弟,违反寅时习武传统,开城门后,小庙武场才开场。
天色大亮,裹在徒弟群里而来的,有位仆人装束的老人。崔希贵一眼认出是李尊吾。对他,早已从敬畏变为同情。
敬畏是高看,同情是低看。也就没起身相迎,等他走到近前,假装刚看见,泛出笑脸:“李大哥,您怎么来了?”
李尊吾:“呵呵,收了不少徒弟啊!”
崔希贵:“呵呵,海公公的艺得传下去啊!我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好在老程生前打出了八卦掌名声,年轻人爱来,不是冲我,冲老程。”
李尊吾:“老程……”
崔希贵招呼徒弟给李尊吾拿早餐,是摊上买来的油条米粥。李尊吾边吃边言:“人多,废物也多。这些年,有没有调教出几个像样的?”语带挑衅。
崔希贵:“嘿,李大哥,你说话利索了不少啊!你是又能打了,还是怎么的……”打住了话,因为瞧出李尊吾眼光已不同,那是第一次遇上他时的眼光,那时的他是声名卓着的刀法大家。
李尊吾:“能打不能打,打过了,才知道。”
双手搓去油渍。
崔希贵眼中,他搓手的动作漂亮之极,有着一流高手特有的疏懒傲慢。
选出三个小伙子。李尊吾扫过一眼,神情沮丧。崔希贵:“李大哥,怎么,不像样?”
李尊吾:“唉,都是好样的。你不是个好手,是个好师父。怕是打不过了。”
双手缩在袖里,站到场中。
崔希贵:“先打哪个?”李尊吾又一眼扫过三个小伙子,眼珠质地如琉璃,竟有幽光:“八卦掌不单是拳法,还是个阵法,以一敌众才是真八卦。一块上吧。”
三个小伙子迟疑未动。崔希贵一声暴喝:“你们是老娘们啊!打啊!”三人一激灵,顷刻换了嘴脸,三匹狼般扑向李尊吾。
年轻人的情绪,如此容易被挑动。待颧骨将挨上拳头时,李尊吾脚下一滑,斜行闪去。让人追,也是有技巧的。
一人敌多人,便是将多人变成一人。李尊吾左绕右闪,身后的三人渐成一行。
后两人被第一人挡住了——这是人的本能造成的,常人难免此错误,所有人向同一目标做同一反应,不自觉地会排成一行。
阵法的本质是分工,空间上的目标不同,有追、有堵、有直击目标的不同任务。人很难承认分工,所以聚众往往办不成事。
一八六○年和一九○○年,洋兵都是从天津直捣北京,清廷皆派重兵抵挡,不是洋人枪炮火力大,是清军之间不配合……国破家亡一闪念,李尊吾反手一掌,将第一人劈得撞在第二人身上。
抢步跃出,挥拳擂倒第三人,转身一脚一个,踢中刚从地上爬起的第一人和第二人。
三人卧地晕厥。
崔希贵知道没有内伤,只是被力道震得憋了气。救治方法简单,把两条胳膊向上一举,就能喘上气来。
李尊吾已开始施救,崔希贵也赶入场中,举起一人胳膊,悄声道:“李大哥,你真不给我面子,我以后还怎么教拳?”李尊吾冷着脸,抬手又救醒一人。
三个小伙子站起,皆是濒临疯癫的惊惧神色。崔希贵大叫:“愣着干吗,还不赶快谢恩,这是你们李大师伯,特意调教你们呢!”
三个小伙子忙鞠躬行礼,崔希贵一脚将离自己最近的人踢得跪地:“没规矩,磕头!”另两个小伙子忙磕头。崔希贵仍不依不饶,怒火难抑:“挨你们李大师伯打,是天大的福气,挨顿打,尝到八卦真味,好过闷头练十年!”
其他徒弟显出羡慕之色,崔希贵眼角瞥到,维持着怒容,招呼李尊吾:“走,咱老哥俩进屋聊天去。”转头训斥围上来的徒弟,“你们这帮傻孩子,有眼福,别有福不能享,趁着新鲜劲儿,赶紧揣摩!”
拉李尊吾进屋后,崔希贵感慨:“亏得宫中历练多年,要是搁一般人身上,场子就毁了。”转脸一笑,“李大哥,我是真高兴你又能打了。病咋就好了?”
李尊吾脸上没有歉意,如失忆之人,痴痴看着室内,多年以前,海公公住在这里,王午也死在这里。
崔希贵又叫了两声,李尊吾回过神,掏出一个钱袋扔在桌面:“这是你给我的墨西哥银元,花了两块,又添上十四块,连本带利还你。”
崔希贵:“嗨,咱俩不用这样啊!您病着,还能挣到钱?”
是杨宅看门所得。李尊吾:“你要觉得利息还得高,就补给我一身衣服、三两银锭吧。我不想再摸鹰洋。”
崔希贵追问怎么回事,李尊吾却不再说话,只待崔希贵拿了衣服和银锭。崔希贵跟李尊吾身材差不多,他的衣服都是好衣服,贵如王侯。
李尊吾穿上,也觉得人气派,不觉嘴角挂笑。崔希贵观察到,喊起来:“李大哥,你笑了,你笑了!心里有什么事,就跟老弟弟说说吧。”
李尊吾嘴唇颤颤,垂下头。崔希贵:“算了,不说。可有一样,你要是病没好利索,我可是不放你走啊。”
李尊吾抬起头,瞳孔虚无,如清晨薄雾:“好了。”
崔希贵被他的神情击中,不由勾起自己的难过,似乎回到初见太后的一天,那时他十一岁,从来没想过女人可以好看成那样……
李尊吾出门时,崔希贵坐在椅子里没起来,扯嗓子嘱咐:“今天,你露了行踪。在堂子里做妓女的相帮,官府不屑抓你,江湖人也不屑。但你在我场子动了手,就又是个武人了,你的通缉悬赏是五十两,我不在乎,很多人在乎。”
飞来一物,扬手接住。
是谭状非遗物——文天祥的凤矩剑,王午死后留在小庙里。
此剑主人皆受冤而亡,这是一把克主之剑,崔希贵竟想用它保我性命……
李尊吾一步跨出门去。
两鬓雪白,颧如刀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