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宪政·公元1215年
伦敦·宪政·公元1215年
中世纪的帷幕拉开了。
从公元前1世纪到公元5世纪,欧洲经历了最大的剧变。罗马帝国崛起、衰亡,基督教崛起,蛮族崛起,欧洲从古代世界进入中世纪。在大起大落和湍急的转弯时,没有时间过多品评,当历史的小船终于滑入暂时的浅滩,我们终于可以讲更多的故事,作更多的对比。
这一站到伦敦——一个有度的城市。
我们对英国的印象很大一部分是大英帝国。那是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在课堂上的时候,当我们讲到工业革命和现代国家从英国开始,通常说的也是那两个世纪——18世纪到19世纪。那是中国与西方拉开差距的世纪,因而也就是集中了最多目光的世纪。我们详尽学习现代化如何突然爆发,学习从文艺复兴到工业化前期有哪些新变革、新技术与新思想,民族国家与中世纪国家有哪些差异。我们的目光集中于时代的断裂,研究全新的东西,却似乎并不怎么研究延续与生长的东西。中国没能够自发进入现代化和现代国家,因而急须了解转变的过程是什么,如何发生。
然而,没有任何新事物是在全新的土壤中诞生的,也没有任何转变仅仅是转变。所有的枝叶都有遥远的根。当两棵树开出的花朵不同,果实不同,高度也不同,通常从阳光与水分的考察中是得不到答案的。如果它们是不同的树,那么历史与根系就已经不同。
现代国家的根源在12世纪已经奠定。
议会是西方传统吗?
现代化的问题实际上是这样的问题:古代中国没有自动发展成现代模式的“资本主义—民主宪政”国家,那么究竟缺少了什么东西?诚然,这样的现代国家不一定是唯一的方式,但是在历史的进程中,它是历史最重要的产物之一。和资本主义一样,宪政国家没有在中国自发生长。
我们和欧洲不一样的地方在哪里?
在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吗?不完全是。从宋朝开始,资本充足、工人众多的工场就已经开始运营。江南的丝织工场雇佣工人达到千人,矿场达到万人,在工场主手中的资本随利润流动。在于缺少市场经济吗?也不是。中国古代的市场从秦汉时就一直存在,战国时已存在广泛的贸易、富商和市场决定物价的机制,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管子》已经提出了国家调控物价和货币的方法,《史记》则阐述了货物各得其所的市场特征,唐宋之后的雇佣工资也是市场决定的。总体而言,古代有着比较自由的经济环境。
在于缺少一次像样的大革命吗?有道理,但不充分。中国起义造反不能算少,只是起义成功之后都回到前朝的老路,不是起义领袖没有革命的精神,但还是没有突破现存的理念。中国历史上的改革家也不算少,极端的王莽改革,大胆的王安石改革,最后都没有“实质的改变”。那么在于新教伦理和儒家思想的区别吗?也许有关系,但肯定不确定。并不是所有基督教国家都能发展出现代宪政国家,即使是新教宗教改革后的地区也有很多仍然按传统模式生活。
现代宪政国家究竟从何而来?
在世界范围看,帝王或国王本身可能并不是关键。世界上仍然有很多国家保留了国王,但仍然迈入了宪政国家的范围。法律系统和行政系统的建立可能也并不是关键,中国古代有系统的成文法律和稳定的公共行政,自战国时代法律就明文公布,但不能归为一个宪政国家。阶级瓦解恐怕同样不是关键,秦汉时期中国贵族已然瓦解,后世的政府是对平民开放的政府,并非阶级政治,可尽管如此,中国仍不算是民主宪政国家。中国的平民参与并非作为国度的主人,而是作为雇佣的工作者。
在对比所有这些差异之后,慢慢有一个因素浮出水面。或许只有它才是差异的关键——议会。议会是民众的代表,是与国王对峙的群体。唯有出现议会,出现议会与国王的对峙,才出现后来的权力界限问题、主权归属问题、立法司法分开问题、民意的地位问题。而所有这些,才引出了宪法与现代政治。
议会是英国的产物,中国的方式是朝廷。议会与王争夺,朝廷与王配合。
议会的诞生比我们想象的早得多。和粗浅理解中不同,并不是工业革命和现代化带来了这样的国家形态,而恰恰相反,正是这已经存在的国家形态推动了工业革命和现代化。
英国的议会大厦在威斯敏斯特,威斯敏斯特是一片区域,包括大教堂、小教堂、塔楼和威斯敏斯特宫。著名的大本钟就是它的钟楼。威斯敏斯特宫始建于11世纪,最早曾是王室所在,但在1512年毁于大火,重建之后成为议会所在地。议会自13世纪起就曾在此议事,皇家法庭也设立于此。
威斯敏斯特建筑庄严,它经历数次灾难,经历大火与二战中的轰炸,经历修复与重建,每每更瑰丽雄奇,气宇轩昂。现在的威斯敏斯特宫是在1834年更猛烈的一场大火之后,由查尔斯·巴里主持重建的新哥特风格建筑,包含协调一致的几个部分,建筑风格威严庄重,成为泰晤士河旁边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每当阳光从终年的阴雨中露出片刻光芒,它金色的墙壁就熠熠生辉,在蓝天下闪耀,密集的墙壁立柱锐利向天,排列整齐,写着严谨、秩序与正直的力量。
威斯敏斯特宫至今仍然是国会工作的场所,上院和下院分别有自己的空间。每年夏天是威斯敏斯特宫开放的时间。这是了解议会工作的绝好机会。庞大复杂的建筑,百余个房间,上上下下的楼梯,上院与下院辩论之所。跟着讲解员走一遍,不仅可以领略建筑风采,而且更重要的是可以了解国会工作的种种流程。上院的空间由皇家殿堂延续而来,殿堂中悬挂着艺术家创作的有关英国历史的油画。下院辩论的演讲厅比想象中小,古朴狭窄,议员的座位围绕一圈,每个人讲话都可以清楚地传递到厅里的其他角落。讲解员会讲流传百年的轶事,会演示议会怎样用辩论厅外的小亭投票,也会告诉你为什么议会有让人在门外砸门的礼仪。而在所有这一切参观之后,他们可以骄傲地说:我们的议会已经存在800年了。
影响世界的“大宪章”
议会与国王的关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故事要从1215年讲起。
1215年的6月15日是一个风雨飘摇的日子。国王约翰在自己的宫中遇到令他焦头烂额的窘境。他被来自全国四方的贵族挟持,非要他签署一份男爵法案不可。法案规定贵族可以决议否决国王的命令,也有剥夺国王王位的权力。对这些苛刻的要求,约翰王极不情愿,但还是被迫在伦敦远郊的一个小岛上签署通过。
约翰为什么被贵族胁迫签下如此苛刻的法案?
这要追溯到约翰的兄长。约翰1199年从兄长的手中接过王位。他从继位之初就麻烦不断,1215年,他面对着几个棘手的问题:一个是继位问题,一个是战争问题,一个是财政问题,而这几个问题都与他的兄长,史上著名的“狮心王”理查有关。
理查是英国最传奇的战斗英雄之一,他曾与法王腓力二世共同发起第三次十字军东征,为之投入狂热的**。有人戏称,理查愿意把整个伦敦卖掉以支持十字军。理查年轻英勇,和法王一同亲征,试图率兵夺回被埃及苏丹萨拉丁占领的耶路撒冷,捍卫基督世界的荣誉。战斗虽然没有胜利,但是为基督徒赢得了自由出入耶路撒冷的权利。战斗结束之后,理查在回国途中被俘,转交给神圣罗马帝国亨利四世关押,英国不得不付出重金为他赎身。他回国之后并未停歇,立即发兵攻打法国。
所有这一切带来长久的影响。理查的战争和赎金加重了国内税负,1196年,伦敦人发动起义,抗拒税收。理查长年不在国内,也使得国内贵族势力崛起。25名享有广阔领土的强大的贵族不断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如同春秋诸侯,可与天子抗衡。
这些问题无不遗留给约翰。理查死后,他传位于约翰,但约翰的继位只被一部分人承认,另一部分人则拥护理查的另一个弟弟之子亚瑟。英国与法国之间的战争仍继续,法国国王公开支持亚瑟,并以此作为否认约翰权力的理由。约翰采用冷酷的手段对付亚瑟,却无法在对外战争中凶狠起来。他在战斗中接连败北。法军攻占了英王家族在诺曼底的大部分领土。约翰不得不继续增加税负,剥夺财产,这给原本已经矛盾重重的国内局势带来更大的压力,引起贵族的不满。在与罗马教皇的斗争失利之后,约翰又为了政治方便与教皇达成妥协。所有这一切,所有约翰的自私和绥靖,都让贵族们有了反对他的理由。
问题到了1215年,变得尖锐而不可解决。贵族将约翰团团围住,对他的肆意而为下了最后的通牒:他不能再肆意征税,而要按照他们规定的权限去做,否则他们有权将他废黜。约翰不愿,但不得不同意。
这份法案就是未来著名的“大宪章”。在这样一个只顾得上利益的混乱时期里,恐怕谁也没想到它会给后来的世界政治带来重大影响。
由此,受限制的国王的理念埋藏下来。尽管约翰王一周之后就毁约不再承认,尽管后来的国王一次次采纳后又一次次毁约,但大宪章的理念像一颗种子种到了英国文化的记忆里。将一种理念种下不容易,将一种已种下的理念拔除也同样不容易。大宪章最初只是为了贵族利益限制王权,并不是从一开始就想到了民主,想到了共和,但它毕竟起到了限制的作用,而且给神圣高高在上的国王加上了一座屋顶。到后来,这座屋顶演变成所有臣民限制王权。相比而言,春秋时代的诸侯并未走到这一步,他们没有达成平衡,而是撕破协议生死相搏,最后走向了更加绝对的王权。
大宪章并未被长久坚持,它总是一次次被臣民提起,又被君主废弃,直到近代,演化成君主立宪才固定下来。大宪章修改多次,至今仍是英国宪法的一部分。美国宪法也起源于此,英王颁布的大宪章的抄本被殖民者带到北美,在制定美国宪法时提供重要参考,保存至今,进而影响世界。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大宪章规定了君主要受到臣民制定的法律的限制。臣民效忠,前提是君主不越界。这是多么不同寻常的历史一笔,开拓了一片天地。即便当贵族解体,富有的新兴绅士成为议会新代表,这种协议与限制的精神也一直保留下来。各尽其责,遵从条约,划清界限,克制有度,这逐渐成为英国议会、乃至整个国度的精神内核。
封建从中世纪开始
英国的历史与法国相仿,都是征服后的征服,征服者成为主人。
最近的一次入侵征服是公元1066年诺曼底的威廉征服。在那之前,古老的英国曾先后被凯尔特人、罗马人、盎格鲁—撒克逊人和丹麦人征服。在威廉到来之前,英国在11世纪被丹麦人和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威克赛斯王朝分别统治。
盎格鲁—撒克逊的最后一位国王忏悔者爱德华没有子嗣,英国领主推举了哈罗德二世,然而法国北部的诺曼公爵威廉声称爱德华曾经私下将继承权许诺给他,于是率军进攻英国。战争在黑斯廷斯激烈地展开,传说中牺牲的战士不计其数,威廉大获全胜。
结果,大海对岸的威廉建立了自己的王朝——诺曼王朝。他将法国的领主和跟随自己战斗的亲信封为领主,从此统治着英国。最初的征服者只懂得说法语,前几代国王几乎都不会说英语。但是随着统治的时间越来越久,统治者越来越英国化,到了约翰所在的金雀花王朝,英王在法国原本的领土被法王逐步夺去,英国也就彻底跟法国划清了界限。
诺曼征服时代的建筑至今大多已不存,只能在伦敦塔窥见一斑。伦敦塔位于伦敦东部,泰晤士河边,是一座集合宫殿、堡垒、塔楼和监狱于一身的建筑院落。其中最早的一座白塔正可以追溯到威廉征服的年代。白塔古朴厚实,塔内分为多层,功能各异,从塔底的马圈到塔顶国王的宴会厅,不一而足。这是伦敦最古老的样子。
伦敦塔今天已对全世界开放。它曾是国王的寝宫,也是重要政治犯的监狱,扮演了重要的历史角色。我们可以亲身进入国王的寝室参观,可以在城墙上透过箭孔俯瞰伦敦的街巷,也可以跟随打扮得如同古代巡逻士官的导游,听他给大家讲国王的趣事:亨利八世废黜王后、另娶安妮·博林时曾在这窗户下徘徊,查理一世被斩首后脑袋又被缝上画了肖像,伊丽莎白是唯一逃离断头台的人。听众诙谐一笑,导游心满意足,千年王座斗争在谈笑间生动起来,如在眼前。
英国国王是外来者,这一点具有重要的意义。伦敦塔从最初就承担了抵御外敌的任务,因而城墙厚重,充满警觉,古老的国王寝室质朴而狭小,远不像现在的白金汉宫那般华美。城墙全副武装,石缝中透露出外来征服者对陌生国度的危险的不确定。
英国的贵族和领主具有强大的实力,这是大宪章诞生的重要原因之一。英国是封建制度相对比较充分的地方,领主是历史的重要力量。在我们的时代,封建这个词被人用得太多、涵义太泛,以至于有的时候在不同场合提到封建,讲的是完全不同的意思。实际上,狭义的封建很单纯:分封子弟,建立领土。战功取得的国度或疆土,赐给子孙和功臣,建立起直属的统辖范围,封王封侯。
在这个意义上看,中国只有西周属于封建时期,战国将此破坏,秦朝实现了统一帝国,汉朝早期虽然向诸侯王回归,但迅速削藩,从此成为中央集权,再未进入封建时代。而欧洲完全不同,他们在早期经历独立城邦时代,在罗马帝国时期经历了“罗马—殖民地”形式的帝国,到了中世纪却进入封建的时代。
希腊—罗马人是定居的民族,他们的社会机构在数百年间保持延续,君主、官员的继任也已经制度化。而蛮族是马背上的部族,部落的形式是松散的联盟,一位强力的领袖常常能征服多个部族,在一代人的时间之内使民族达到异常强大的境地,但随着他的逝去,联盟又常常在两三代人之内瓦解。这样的联盟建立在协议之上,部族对部族的效忠是相互的契约,一个联盟的领袖也由共同推举。当这样的松散的结构体系和好战尚武的精神,与定居王国的等级结构结合,就发展出中世纪独特的制度——骑士制度。
骑士是一种契约,当自由的武士宣誓向另一位武士效忠,骑士契约就形成。前者为骑士,后者为领主,前者为后者战斗,后者为前者提供保护。骑士得到的不仅是头衔,很多时候更是大片统领的土地。封建就是这样一层又一层的效忠,最高层的公爵、伯爵对国王宣誓效忠,为国王战斗,他们是自治的家族,各自占有大片领土。这种由下而上的自由效忠和由上而下的分封赏赐毫不矛盾,它们是这枚硬币的正反两面。
诸侯具有重大的力量,他们各有武力,可以左右政局,决定国王的归属。通常情况下,在自己的领地上,诸侯享受自治的权力,他们是自己领地上最高的统治者,拥有审判权力、享受领地经济果实的权力。一个诸侯的领地就是一个小国度,国王的权力并不能深入其中。权力分割——这是中世纪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国王的权力分散到诸侯,诸侯分散到小诸侯,最后是无数自治的领地——庄园就是世界,领主审判、领主控制、领主拥有。如果有谁画出一幅中世纪地图,并将所有政治中心标为红色,那么他可以见到一片密布的红色海洋。
这是大宪章诞生的历史背景。在各自为政的分散中,国王并没有绝对权威,他没有权利向全国收税,而贵族也没有义务服从——当他强行要求,他们就联合起来,限制国王。
国王与戏剧
英国是一个尊敬国王的国度。世人对英国国王的了解,可能比任何国家国王都丰富。
征服者威廉临死的时候,反思自己在黑斯廷斯战役的杀戮,没有传位于人。但他的后人还是一直统治下来。威廉的孙子亨利二世就是约翰王的父亲,而在约翰王之后,我们能看到亨利四世、亨利五世、理查三世、亨利八世,然后就是著名的伊丽莎白一世、维多利亚一世、维多利亚二世、伊丽莎白二世。这些著名的国王和女王,以及他们之间不那么著名的国王们,构成了所有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不仅属于英国人,也属于全世界。
伦敦的国王们曾经上演过各种爱恨情仇,这一点我们可以在今天的戏剧舞台上窥见一斑。英国人至今仍然保留着让他们尊敬的王室,充满敬意,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将王室当成神,也不妨碍他们将王室的趣事津津乐道地拿来演绎。
我们对英国历史的最好了解来自莎士比亚。莎士比亚一生写过十部与英王有关的戏剧,被后人称为独立于他的悲剧和喜剧之外的历史剧。他追溯了从约翰王到亨利八世之间的七位国王,为他们的生平著诗立传,将他们的生与死、喜与怒、光荣与耻辱都搬上了舞台。这些剧目为我们提供了最好的入口,它们是如此有趣而富饶,大受欢迎,不仅让后人了解历史,更让后人爱上戏剧舞台。
莎士比亚生活的年代,1600年前后,英国处于繁荣发展的伊丽莎白时代。伊丽莎白是一个勇敢、聪明、有长远眼光的女王,在她统治的时代,英国经历了最好的一段时期,经济稳定,艺术繁荣。女王喜欢戏剧,这是莎士比亚能够发挥他的天才的重要原因。
英国的国王们远不像我们史书中的皇帝那样平淡、尊贵而仪式化,几乎每一个英国国王都有丰富强烈的性格,有的多情,有的性急暴躁,有的时常冒险。这也是为何臣民要对国王加以限制的原因:亨利四世是有能力的国王,但是年轻时受到流放,后来只为了复仇才推翻当时的国王理查二世;亨利五世统治得很好,但年轻时是呼朋结伴、出入酒馆的纨绔子弟;亨利八世为了自己的离婚和爱情,不惜与罗马教廷脱离关系,启动宗教改革,与使女结婚,后来又将她杀死。所有这些,都给人留下无数话题。
与中国古代的帝王对比,我们会看到奇妙的差别:中国帝王享有完全的权力,没有明文法律规定和限制,但因为很早就受到周礼和儒家约束,一言一行都需要遵守传统礼仪轨道,而英国国王虽然有臣民制定的宪章限制,却最大程度地挑战限制,依个人性情行事。
这样的历史是戏剧家的幸福。莎士比亚是历史上最好的历史戏剧写作者。与其他写作者的沉重不同,莎士比亚的国王戏剧有最鲜活生动、甚至奇特的剧情,从国王到侍臣再到对手,没有一个空虚的角色,每个人都充满情感与趣味,时而对人性贪婪大讲俏皮话,时而对内心罪恶发出宇宙的感慨。国王和所有人一样,受**、欲望和理智度量的共同驱使,有爱有恨,不只为了天下太平而活,也为了各种爱恨情仇而活。莎士比亚用人类最丰富的语言和最充沛的情感,构造了英国王室几百年的演变和脉络,包括约翰王与亚瑟不光彩的争夺,理查二世被驱逐下王座的敏感话题。我们能在戏中看到非常不同的每一个国王,从任意行事的理查三世,到一路成长的亨利五世,也能看到当时的习俗和制度——法律与法庭并不完善:理查二世被驱逐就缘起于一次任意的审判,刑事案件的审判用私人决斗解决,放逐了当事人,结果导致复仇和被推翻。
这些戏剧上演了无数次,从莎士比亚生活的时代开始,一直到今天,仍然有舞台和电影将这些剧本排演出来,翻译成多种语言。环球剧场是伦敦今天上演莎士比亚戏剧的最好场所,它每天都推出不同的莎士比亚戏剧,票价合理,吸引着全世界的观众。环球剧场是莎士比亚生前演出的剧场,曾在大火中毁掉,又在原址上重建。剧场保留着5个世纪前的建筑风格,圆形建筑,斜屋顶,白色墙壁和木头支撑,复古的风格夺人眼球,在泰晤士河边独树一帜。莎士比亚的各种戏剧在这里常演不衰,每年到了旅游旺季,演出一票难求。除了莎士比亚的故居特拉福德,这里是领会莎翁戏剧最好的地方。而除了西斯敏斯特教堂里国王的墓葬,这里也是离过去的英国国王最近的地方。
如果要问为什么莎士比亚戏剧有如此的魅力,能够一直流传至今,也许看一段剧中台词是能说明问题的。这是《约翰王》中一个私生子的一段台词:
“谄媚的‘私心’,使得世界走斜路的‘私心’,世界原是不偏不倚,在平稳的地上笔直地前行,直等到这个利之所在,这个引人入罪的偏差,这个操纵动向的力量,这个‘私心’,使得世界离开了正直的路线,离开了一切的方向、目标、途径、意向:就是这个偏差,这个‘私心’,这个老鸨,这个淫媒,这个能使人人改变意志的名词,抓住了意志不坚的法兰西国王的球眼,使得他放弃了他自己所作的前来助人的决心,一场坚决的光荣的战争一变而为卑鄙的草草结束的议和。我为什么责骂这‘私心’呢?只是曾因为他还不曾追求过我,并不是因为他的美丽的金币向我手掌敬礼的时候我有握紧拳头的力量,而是因为我的手尚未受过诱惑,恰似一个贫穷的乞丐,敢于辱骂富有的人。好,我做乞丐,我就要骂,并且我要说除了富有之外无所谓罪过;
我一旦富有,我便要说
除了行乞便无所谓罪恶。
国王为了‘私心’都要背弃信义
‘自私自利’,做我的主人,我崇拜你!”
是的,这样的台词直到今天仍然打动人心。它不仅仅是生动、有血有肉,而且道出世间最坦率的真实。它讲述观点,却又不是说教,它含义丰富,包含各种解读。这样的台词比比皆是,让聆听莎士比亚成为永恒的享受。
莎士比亚写出的不仅仅是政治史实,而更是历史中鲜活的人和感情,这正是为什么国王的故事仍然能常演常新,让人在不同时代背景中能读出不同内容。在金光闪烁的泰晤士河边,永远有排队的身影,在漫长的队伍里,耐心等候。
旅游指南
交通方式:除了飞机,就只有英吉利海峡的渡轮和海底隧道。伦敦市内,地铁也是首选,快而路线多,几个大的火车/地铁交通枢纽已经成为文化合一的场所,还可看到哈利波特站台。
推荐景点:
1.伦敦塔和塔桥:11世纪的征服者威廉建造,16世纪以前一直是王宫。其中内院的白塔建于1078—1098年,是伦敦现存最古老的建筑之一。有装扮成古代卫士的解说员,有国王珍宝展。塔桥是19世纪建筑,维多利亚时代风格。
2.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威斯敏斯特是建筑群,最早由国王忏悔者爱德华建立大教堂和宫殿,威斯敏斯特大教堂1065年开始“就升职”,1220年至1517年经过重建,成为美丽的火焰哥特式。一直是国家级圣公会教堂,葬有多位国王。
3.环球剧场:最初的环球剧场于1599年由莎士比亚所在的剧团建造,1613年毁于火灾,1997年在离原址200米的地方重建,长年上演莎士比亚剧目。一侧是莎士比亚博物馆。
4.大宪章岛:泰晤士河谷沿岸,高速公路西边,埃格姆和兰尼米德河边草地,1215年6月15日约翰王签署大宪章的地方。
5.斯特拉特福德:莎士比亚故里,伦敦向西,沿A439公路与亚芬河并行22公里。小镇上有莎士比亚中心、皇家莎士比亚剧院和莎士比亚故居可以参观,也可以看戏。
推荐阅读:
《封建社会》
【法】布洛赫(1886—1944)张绪山译
马克·布洛赫经历过一战、二战,在抵抗运动中死于纳粹之手。他是著名的年鉴学派的开创者,影响了法国一个世纪的历史研究。
《封建社会》可能是我们能读到对“封建”这个独特的西欧制度和中世纪这独特的1000年的最好描述。封建是一种等级制度,但和剥削压迫没有关系,而是两个自由人通过契约建立的效忠关系。封建社会有一整套运行规则和精神,书里有方方面面的解读。现代的世界与其说是与它彻底决裂,不如说是从中脱胎换骨。历史书的经典。
“盎格鲁—萨克逊人和其同时代人一样,并没有在种族和亲属纽带中找到一种方法,既可以充分满足弱者对保护的需求,也可以满足强者对权力的欲望。
“从7世纪开始,一种保护关系正在逐渐形成。从一开始,法律就承认这些关系并对它们加以合法化。无领主之人就成为一个不受法律保护的人。”
《莎士比亚戏剧集》
【英】莎士比亚(1564—1616)梁实秋译
莎士比亚实在是太出名了,几乎每个人都听过那句“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也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罗密欧与朱丽叶》,只是并非所有人都看过莎士比亚的历史剧。
除了悲剧和喜剧,历史剧也是莎士比亚一大重要的系列。历史剧和悲喜剧一样动人。这些剧中的国王能让我们对历史重新看待。他们不管是正是邪,是善是恶,都有着充沛的情感、坦率的大段独白和难得的自省,让任何干巴巴的历史断言都显得苍白。
《约翰王》
(休伯拿着烧红的铁要烧亚瑟的眼睛。)
亚:啊!只有这铁的时代的人才肯做这事!铁的本身,虽然烧得通红,当他挨近我的眼睛的时候,会吸引我的泪水,在我的纯洁无辜的泪水里面浸灭它的怒火;不仅如此,此后,只因它曾含着怒火要来伤害我的眼睛,它还会生锈腐烂呢。你比锤炼过的铁还要顽强吗?假使一位天使降临,告诉我休伯要弄瞎我的眼睛,我也不会相信他;除非是休伯亲口对我说。
休(顿足,对侍从):出来。
(亨利王子问候最后时刻的约翰王。)
亨:陛下可好吗?
王:中毒了,很不好;死了,被遗弃了,被丢掉了;你们没有一个人肯教严冬把他的冰冷的手指伸进我的胃里;或是让我境内的河流在我焚烧的胸内穿行,或是请求凄凉的北风吻我灼焦的嘴唇,以冰冷的感觉抚慰我。我对你们要求的并不多:我乞求的只是一点点冷冷的慰安;而你们竟那样吝啬,那样忘恩负义,不肯给我。
亨:啊!但愿我的眼泪能有为你减轻苦痛的力量。
王:泪水里的盐是滚烫的。我的内部成了一座地狱;其中的毒药像是关在里面的恶魔,在摧残我的永劫不复的性命。
《理查二世》
王:我会使他们满意:等我看到记载着我全部罪恶的那一本书,那就是我自己,那时节我将读个够。[侍者携镜上。]把镜子给我,我要读一读里面的东西。还没有更深的皱纹?悲哀打击我的这张脸这么多下,而没有造成更深的创伤?啊,讨人喜欢的镜子!恰似我得意时追随我的人们,你是在骗我。这一张脸就是每天在他的屋宇之下养活上万人的那一张脸吗?这就是像太阳一般令人不敢逼视的那一张脸吗?这就是曾经对着那么多荒唐行为面加赞许,终于被不布灵布洛克弄得面上无光的那张脸吗?脆弱的光荣在这脸上照耀着:这脸也是和这光荣一样的脆弱;[把镜摔在地上]看它那个样子,破成一百个碎片了。一言不发的国王啊,请记取这场戏的教训,我的悲哀多么快的就毁了我的脸。
《亨利四世》
王:走过来,哈利,坐在我的床边,来听取我这一生中大约是最后的劝告。上帝晓得,我的儿子,我用了什么不正当的手段才得和这王冠遭遇;我自己完全晓得,这王冠戴在我的头上,发生了多少麻烦:这王冠传给你,一定可以得到较大的安宁,较多的爱戴,较好的观感;因为我这一生创业的污点都要随着我入土了。我创下的帝业,好像是用肆无忌惮的手段来夺到的尊荣,好多个帮过我的人都在谴责我;逐渐地酿成了争端、流血,破坏了表面的和平……现在我的死亡把格调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