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和友情
作家和友情
作家和友情
都德在他的《巴黎三十年》的回忆录中,曾说起他和佛洛贝尔,左
拉,龚果尔,屠格涅夫等人的友谊。当时侨居巴黎的屠格涅夫,正是他
的知友之一。他们几人每天在一处晚餐,喝咖啡,谈论文艺和人生上的
一切。屠格涅夫始终向都德表示着最亲切的友谊和热情,但是当屠格涅
夫去世之后,都德无意从他友人的文字中,发现屠格涅夫始终瞧不起他,
说他是“我们同业中最低能的一个”。都德很伤心,他感喟地说道:“我
始终记着他在我的家里,在我的餐桌上,怎样温柔热情吻着我的孩子们
的事。我还收藏着他写给我的无数亲切可爱的信件。但在他的那种和蔼
的微笑下却隐藏着这样的意念。天哪!人生是怎样的奇怪,希腊人的所
谓“冷酷”这字是多么真实哟!”
这种友情的幻灭当然使都德很伤心,但在屠格涅夫方面,却并无他
的不是处。因为他将友情和作品分离了,他对都德,甚至对他的孩子们
有友情,但是不满意他的作品,所以才在背后说出那样的话;如果不是
为了友谊屠格涅夫也许当面就向都德说了。这样一来,都德早就和屠格
涅夫绝交,也不致有死后这样的幻灭了。
本来,作家之间的友谊是最难成立的,尤其牵涉到作品的批评。作
家象猫,他始终用一种不信任的眼光注视着它的同类,一面轻视,一面
又在嫉妒。我们很少发现同时代的方向相同的作家们的友谊。即有,也
都是为了利害相通和门户之间的暂时的结合,一到了彼此无所利用的时
候,就分道扬镳,甚或互相诋丑了。“文人相轻”这诚然是一句刻薄话,
但也是事实。每个作家如果都写日记,一旦将这些日记披露出来,我相
信将成为一部空前未有的奇书。
法国的龚果尔兄弟就曾写下了一部这样的日记。他们将毕生的心血
都花费在记叙他们同时代作家的一切上。这日记不仅包括当世文坛上的
人物,而且还牵涉政治人物,一切秘闻丑史,都详细的记载着。这日记
只发表了九卷,其余未发表的,根据大龚果尔于一八九六年临去世时遗
嘱,要在他去世二十年以后才可发表。这日记的原稿由龚果尔学院封存
着,但到了一九一六年左右,遗嘱上以规定的二十年的期限终结的时候,
他们推举了两位代表将这日记审查一下,是否可以发表。这两位代表回
来后噤若寒蝉,只是摇着头说:为了免除诉讼、暗杀、自尽、伤心,以
及社会上其他的不安起见,这日记最好要再隔一世纪始能发表。日记的
内容如何,从这情形上就可想而知了。
据说鲁迅也有记日记的习惯,直到病倒在床上还继续未辍。我相信,
鲁迅的日记如果一旦一字不改的被发表起来,那些自命为鲁迅的朋友们
更不知要如何的伤心了。巴比尼的《但丁传》
据说,世上关于一本著作的研究,文献最多的是圣经,其次便要算
到但丁的《神曲》。关于但丁的研究,真是多到指不胜屈,但大多是艰
涩深奥,将但丁的人性和著作弄成神秘难解,成为一种专门的“但丁学”,
几乎与文学隔绝,更与一般的读者隔绝了。但也偶然有好的可诵的新传
记出现。这部最近出版的巴比尼的《但丁传》便是其中之一。
提起巴比尼的名字,谁都要想到他那部著名的已经被译成二十三国
文字的《基督传》。写过《基督传》的巴比尼,如今来着手写《但丁传》,
可说是最适合的人选。对于这部《但丁传》(DanteVivo),巴比尼
很自负。据他自己说,一位适合的《但丁传》的作者,至少先要有下列
三项资格:第一,必须是天主教徒;第二,必须是艺术家,有一颗了解
诗人的心;第三,必须是佛罗伦斯人。他解释必须具备这三项资格的理
由是:但丁是天主教徒,只有同样信仰的人,然后始可以了解但丁的信
仰,感受他当时所感受的一切。但丁既是诗人,那么,只有诗人才可以
了解一位诗人的天才作品;一般的批评家仅用理智去了解是不够的。第
三,因为但丁是佛罗伦斯人,虽然中世纪的佛罗伦斯与今日已大不相同,
但未必全然改变,至少有几块石头,几座建筑,几条狭隘的小巷还残留
着一点当时的面目,是但丁曾经亲自抚摩经历的地方。根据先天的性格
和环境,一个佛罗伦斯人是比任何地方的人更适宜理解但丁的。
这限制似乎很严格,但巴比尼却很自负的说他自己正拥有着这三项
资格。他是佛罗伦斯人,他可以够得上是个诗人,同时,在宗教信仰上,
他正是天主教徒。
根据这种见解,巴比尼轻轻的抹开了许多但丁学家的存在,说他们
都不曾真正的了解但丁,祇是“围绕在狮子身旁的蝼蚁”而已。格罗采
的《但丁的诗》,虽然写得还好,但他在“性格上是根本不会了解艺术
作品”的人。
巴比尼这部《但丁传》的长处,是和他的《基督传》一样,勇敢的
撇开了许多纠缠不清的疑问,不将注意力全部花费在考证和哲学上,而
从性格上去了解作品,去叙他的生活。关于《神曲》的许多聚讼纷坛的
诠释,巴比尼都大胆的一律抛开了。
他以为《神曲》并不难读,至少不如一般但丁学者所说的那样艰奥
难解,只要我们用一颗诗人的心去领悟他。
关于教皇和宫庭的对立,但丁的政治生活,他的恋爱悲剧,巴比尼
都根据了最新可靠的资料,作了流利可诵的叙述。他这部《但丁传》的
长处正在这里,他将但丁从专门家手中解放了。
但丁曾说过:“我唯一的惧怕,是怕被那些将目前这时代称作古代
的人们所忘记”。其实,这是过虑的。但丁是不会被人忘记的;从巴比
尼的这部传记中,他更新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