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特斯
卢特斯
她的舞不为诱惑她。
但她舞是为了诱惑。
如樱桃之六月。如烈日之静。
黑暗并不是为了埋葬。
卢特斯知道各种痛楚。「我是痛楚专家。」她笑笑。
究竟从痛楚开始舞,还是舞就是各种痛。
「小事情。脚痛是入门痛。」卢特斯的脚,是一双跳舞女子的脚。「我开始得比较迟,十四岁才开始知道痛。经痛。」跳舞女子的脚,柔软处比无骨者柔软,坚硬的脚尖脚跟处好比穿上人皮小靴子,紧紧贴贴,再也脱不下来。「你必须柔软而坚硬。」
「开始的时候,痛到晚上睡不着。」
「我恋爱。必然因为喜悦。」
本来穿三十六号鞋子,最痛的时候要穿三十八号。脚大了两号,该柔软的地方不懂柔软,鞋子又永远不够硬,加一块垫再加一块垫再加绷带。走在地上着着实实知道在走路。「每走一步都痛。」「深刻的事情总彷彿与受伤有关。我其实从来不希望如此。」
「我今年三十一岁,跳了十七年的舞。有时候还痛。原来痛与时间无关,痛可以习惯,可以熟悉,但痛起来的时候,一样深刻一样缠绵。我想到六十岁都一样。」
痛从脚底开始,如莲花之生长。然后就是小腿。
「但为甚么会是你呢。我见到你的时候,你看我一眼。当时我就觉得,从头到脚,你的流连从头到脚。」
小腿的是肌肉的抽痛扭痛。
痛无法纾缓。可以将小腿的肌肉拉松,将脚掌拉松,用电疗,最坏的时候吃止痛药。
痛的时候照旧跳。一场表演跳十分钟,休息三十分钟,再跳十分钟,每个晚上赚一万比塞塔。在卡宝莲娜跳星期二星期四,在山打娜跳星期三,有时候去佛朗明哥会跳,周末跳一场。一个星期要跳四、五个编舞,每天就练习三小时,还要教两小时的舞。卢斯特不明白为甚么会痛,她那么老练了。学生初学痛得一停下来就将鞋子脱掉,有一个痛到在流眼泪。她不同情,她知道每一个跳舞的都一样:你痛。
你痛却不会令到我的痛少一些。为甚么呢。
「你静静的进入我的生命。我看见你的时候我就这样想,虽然我不知道是甚么意思。」
「你静。你静的意思是,话很少﹖你静是因为你不惊动也不热烈,你只是在﹖你静是因为你从不逼近我。」
「我跳舞,因为我需要空间。」
舞是既动且静的。卢特斯听过「流动的雕塑」;她只知道流动需要力量、静止亦需要力量,所需要的力量是这么大,以力来创造空间,所以她痛了。
跳芭蕾会腰痛,来自后踢及转体动作。跳佛朗明哥腰痛比较少。
当初卢特斯也没想过跳芭蕾。她以为她是属于吵闹躁烈的佛朗明哥,而不是安静的芭蕾。进了舞蹈学校,有一半课程要学芭蕾,那是佛朗明哥的基础。练习芭蕾的时候,好静,脚落地如猫。
卢特斯开一架小摩托车在塞维尔城穿来插去,练习,教舞,走小酒吧的场。开摩托的时候,腰自然会挺直,像跳舞,如果腰痛的时候,连开摩托都变成折磨。
「手好痛,从背一直展延,有时痛得连手都抬不起来,吃东西吧,站在厨房吃,连碟子都提不起来拿到客厅去。」
「照旧跳。我不能不跳。跳的时候不觉得痛。不跳的时候就觉得手的存在。因为痛所以感到存在吧。」
痛与舞蹈一样抽象,并且以身体来呈现。「你在我身旁,我甚么也没有做。我感觉到你的气息,我低下头不敢望你,幸好还有我的发。我与我的发之间,有未曾张扬的,欲望的凝望。」
连手掌都会痛,因为要掌击。十二拍,不多,也不过是十二拍,开始不过是红肿。给学生上课要拍掌打拍子,拍着拍着掌就裂绝而湿痛,以为是汗但竟然拍着血红血红,「但我又没有背上爱的十字架,你从来不是我的十字架。」「即使你仍然静默并且远离,我时常心存喜悦亲近。我只是怕你会爱我。」「你的静与热烈。」所以卢特斯跳舞之前,要抹上很厚很厚的凡士林。这样手掌便不会那么容易流血。
灯光亮起,卢特斯走上台。小酒吧、佛朗明哥会的舞台总是小小的,一个吉他手,一个歌手,所余的只是那么几步的木台空间。就是这样几步的空间,卢特斯几乎花上了一生,跳那来回几步,扬裙,转体,脚击。那么多年了卢特斯每个星期跳起码三个晚上,但要上台了她还是全身都痛,刚上了厕所老是急,憋得脸都胀得通红,全身肌肉绷得快要抽搐,台上没有人,歌手是没有的有时候是罗米尼奥有时候是法兰度都是老拍档老朋友,吉他手或者是某一个前恋人;佛朗明哥女子和她们的吉他手总在闹恋爱,那是分不清音乐与生活,以为接近就是长久,但他们都不在了只賸下她孤独一人:生存经验里面没有比在台上更孤独的了,所有人都期待她呈现,期待她奋发生命的光彩,期待美丽期待残暴,哀伤或其他欲望。但如果我不再光彩了?如果我不再痛?如果我对生存已经不感兴趣了?他们会怎样了?他们说她做甚么她老了叫另一个人来舞。每一次卢特斯登到台上都痛得眼目模糊。那么稀薄那么危险,她的存在那么脆弱,她的舞可以化为乌有,她双脚不停的发抖,她觉得她无法再前进,无法踏出小木台一步!第十二拍她拍了掌,再一个舞步她开始。
她忘记。她不再痛。
在专注与力量之中,她活。
卢特斯不曾看见一个舞者上台之前的挣扎。她只是觉得痛但那是她选择的存在。
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有。
「你是我所有痛的总和。」
「并且占有我生命的一个角落。无论你在也不在,当我说你静静进入我的生命,你就占有了我的某个空间。」
「无法磨灭。只有生命的终结才能抚平。」
「轻言一生,必然与爱有关。」
「请承接我的温柔。」
但其实我不想再央求。三年了卢特斯想三年对她来说,不长也不短,是她生命的十分之一的时间,三年她或者三转跪地的动作可以再做得干净些,三年她可以学一点阿根廷探戈和匈牙利吉普赛罗马尼舞,混在她的佛朗明哥里;三年她可以学会阿拉伯语,她时常都想学阿拉伯语,古佛朗明哥就是阿拉伯和印度音乐的混合。三年卡宝莲娜佛朗明哥酒吧的跳舞女郎、吉他手和歌手都换了很多次,三年拉小提琴的爱法度去了墨西哥和林马又回到了塞维尔,他说最好的音乐家在街上,而艺术在游荡的生活之中成熟。爱法度拉的小提琴无论在速度或音乐感都比三年前好。酒吧花园的茉莉花树长高了三年,白花盛开,八、九月的时候她舞着都可以醉。如果卢特斯与爱内思度有一个孩子,会有三年。苏珊娜结了婚又爱上了另一个男子;丈夫的弟弟又和他一起生活又离开了,不过三年。爱玛唱拉丁爵士,去纽约唱酒吧三年她说她红了,回到西班牙塞维尔来跟她说英语。三年前卢特斯初见爱内思度。也不曾地转天旋爱内思度是个黑发黑眼的罗马尼吉普赛男子,长得好小。卢特斯长得比较高,比一般西班牙女子高,大约是荷兰女子的高度。因为卢特斯长得比较高,她就不敢凑近爱内思度,站得远远的,这样他可以看到她,她也可以看到他。你就是爱内思度,她说。我听过你的唱片,第一张你唱洛嘉斯的《血婚》。爱内思度就拨拨发,一双黑眼睛黑月亮一样瞅她。
她舞。他唱。
爱内思度不多话,他的话就是唱。
因为他不多话,卢特斯开始很怕他。
怕他那一双眼睛,孩子一样明澄并知悉的瞅她。
唱的时候不舞。她点步的时候就看他。舞的时候不唱。她舞的时候甚么都没有发生,世界不存在。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她。
她的舞不为诱惑他。但她舞是为了诱惑。
如樱桃之六月。如烈日之静。
黑暗并不是为了埋葬。
但她的舞就多了一重意思。弹吉他的璜感觉得到歌与舞之间压抑的张力:爱内思度唱得特别怨,卢特斯等待的时候,饱含力量。妮歌坐在台前的前排等爱内思度。听说妮歌是个义大利女子,在巴塞隆纳一个酒吧恋上爱内思度,就在西班牙留下来,爱内思度去格鲁达她就在格鲁达当酒吧侍应,他去莎纳米嘉她就去大学区找个教义大利文的兼差,他来塞维尔她也跟着来,没工作就跟着他来酒吧。卢特斯不知道妮歌,妮歌也不知道卢特斯。璜知道站在酒吧台抱着双手看卢特斯的小腿的是卡路斯,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卢特斯的脚。每逢卢特斯来跳的晚上他一定在,他知道卢特斯有红色的、紫皮京皮的、湖绿与翠蓝的佛朗明哥鞋子。璜想不知道卡路斯迷恋鞋子多一些,还是迷恋脸多一些。卢特斯有孩子一样脆弱的脸孔,浅浅淡绿的血脉在脸上爬跌,眼睛淡蓝带绿。啪啪的卢特斯加快了速度,璜的吉他忙着追,爱内思度愈唱愈高昂,观众噢来噢来的叫着,烟雾瀰漫有人吸大麻好香。卢特斯绷着脸皱着眉,汗水沿着她的背、小腿向下流,台上滴了一滴一滴,蹬蹬的卢特斯只成了脚与裙的影子:她顿。观众欢呼了。
璜站着向着黄灰灰灯光,提起吉他,一瞥见到爱内思度和卢特斯四目交投,妮歌和卡路斯一个远远站着,一个喝着啤酒,到底谁得谁失,谁又爱恋想念谁,璜突然觉得很想喝几口啤酒。平常晚上他要表演时从不喝啤酒,只喝水。
本来表演台令卢特斯很紧张,爱内思度来了令她更胀痛了。乳房胀痛,像有奶有蜜。
下了台爱内思度没跟她说话。一个黑发女子给爱内思度递了一瓶冰水。
卡路斯又来了,穿了一条红色裤子,套在袜子里面,一只脚有袜,一只没有。
他好高,站在卢特斯面前。卢特斯说,请让开。
卡路斯让开。她想说你不要再来了,但她知道她说也没有用。他也必然知道他来也没有用。
她经过他身边,没看他,但感觉他在身边渐后渐远。
感觉他的目光,在她的小腿上。
如果感觉目光。譬如你看我。
卢特斯还是有一点难过。她无法回头看他。无论他有多温柔。
站在酒吧门口,看到爱内思度和女子离开的背影。
她站了站折回去跟米格尔说,我想不跳了。米格尔正在和哈维艾吵架,他骂哈维艾你的狗怎么了,都叫你不要带这么一只大狼狗来酒吧上班。哈维艾说我的狗不可以独留在家中,牠会哭,我不带牠上班我会无心工作。米格尔便骂你无心工作你在家照顾狗好了,你不要出来酒吧上班。哈维艾骂米格尔你没人性,你不爱狗,边骂边手震起来,忽然一脸发紫,流了一行一行的汗,收银的卡门就劝米格尔,你不要骂他他有心脏病,他心脏病发在这里死了你就麻烦了。劝得米格尔火起,拍桌子说,这是甚么世界,你有心脏病你就横行霸道,惹得大狼狗狂吠起来,卢特斯站在酒吧台前,台上换了爱法度上场拉小提琴,观众便开始啐人叫其他人安静。卢特斯看着台上,半小时前坐在爱法度的椅子上的就是爱内思度,而等待着舞的就是她
她心中一动,微微痛了痛不知为了甚么。她低下头来便走了。
星期二星期四在卡宝莲娜酒吧跳都会见到爱内思度。他唱。她舞。
她一个晚上跳得慢了,她倦,他就唱得婉转些。她激烈的时候,他粗暴。
她狐媚的时候,他挑逗。
但他还是不跟她说话。晚安。谢谢。太好了。下次见。他只说。
十二月的时候,塞维尔城开始冷,而且下雨。卡宝莲娜花园的椅子都收起,酒吧里点了火炉。爱内思度离开。
他甚至没跟她说再见。卢特斯记得,那是十二月四日星期四,她回到卡宝莲娜,见到从前的旧拍档奥米理奥。噢,好。好。他们吻脸道安。又回来了。回来了。今天晚上跳甚么。探戈吧,唱《马勒甲的美丽海岸》。很久没合作,到楼上去排一排。这样卢特斯就知道,爱内思度走了。
她才问璜,那个和他一起的黑发女子是谁。璜说,已经分开了,现在和一个栗发的马德里女郎。
这个晚上卡路斯一样在酒吧台远远的看她,可或迷恋她的脸,或迷恋她的鞋子。冬天了他穿一件黑灰绒裤子,一对短靴,一只裤管塞在靴子里面,一只没有。卢特斯经过他的时候,他很高,卢特斯说,请让开。他就让开。她没有说你不要再来了,他也知道他来也没有用。但天气真的冷了,卢特斯包着大玫瑰毛绒流苏围巾,掩住了脸。爱内思度不在。
再见到爱内思度已经是橙花盛开的季节。河上有鸳鸯绿鸭,日色渐亮。
卢特斯和卡美拉去大剧院的小舞室看一个小表演,现代佛朗明哥。现代舞的开场在酒吧跳。卢特斯拿着一杯红酒,一转身就见到爱内思度,和一个红发女子。她拿高红酒遮着她自己,透过那血红看到了爱内思度的脸,黑发黑眼睛,亮里亮的看她。她放下杯就见到爱内思度的笑。你好。他说。酒吧关了灯,表演开始,人很多都挤着小小的酒吧间,舞者又得穿插其间舞动,人就得更挤了,爱内思度就挤在她跟前。他长得小,她低头就可以碰到他的颈后。她很想吻着他的后颈。
她的嘴唇碰上他的发。他没有避开也没有迎着她。就好像,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她手中的红酒不停的抖动。卡美拉问,怎么了﹖爱内思度转了转,嘴凑着红发女子的短发边说着话。
这一定是我的幻觉。卢特斯想。
其后的一个星期二,卢特斯在卡宝莲娜酒吧的人群中见到爱内思度。他站得好远好远,站在一幅画着佛朗明哥女子的油画之下,蓝蓝黑黑成了油画的一部分。当晚卢特斯和奥米理奥拍档,可能奥米理奥和伙伴吵了架总是慢了四分之一拍,唱得卢特斯心烦意乱,她脚步放慢点吉他又慢点奥米理奥又唱慢点,她蹬的啪下去就想了不要跳了算了,但上了台只得硬下头皮跳下去,跳得一塌糊涂观众还是照样欢呼拍手。她突然知道她不过是个跳舞女郎,装饰着酒精与香菸的热闹,观众不会知道她的失误自然也不知道她的精采。跳完她一站就低下头下了台。抬头爱内思度不在。她叫了一杯双份伏特加,一喝而尽,火热热的烧着喉咙才感到称心些。
爱内思度在门口,手插着袋,穿一件薄黑毛衣,小羊皮夹克,发长了一大把的束在身后,左耳吊着一支骷髅头骨银耳环。他身旁没有人。
卢特斯磨蹭着,不知道应该走,还是留下。
卡路斯又在,手拿着一杯啤酒,远远的痴望着她的绣花牛仔裤。
看见卡路斯她就决定了。每个人都有她的执爱。
她迎上门口去,经过爱内思度,停了停,就在他面前脸对脸的看着他。
没话。有人要经过卢特斯阻着门口,他就说对不起,卢特斯靠近了爱内思度,对要过路的人说,请过,请过。
她站在门的另一边。这时爱内思度才说,你今晚跳慢了,时间好乱。
她咬了咬嘴唇。又有几个人经过了他们之间。有人进来有人离开。卡路斯站在舞台的角落看她。
她双目发热,可能是伏特加的缘故。可能只是她的心。
在门的另一边。不过是一步的距离。
接近令她退缩,她害怕热情。
她踏一踏步,移了半步好像一个芭蕾的小碎步转身,她跨了出去。走在街上有几个刚离开酒吧的人客,见着她叫她卢特斯再见。她没答,竖起了小夹克的领子,眼泪一滴一滴的流下来。
爱内思度。爱内思度。
她的身体每一处都痛,都渴望。
痛得她无法走动,痛得像漫长的跳舞日子。为甚么为甚么要是爱内思度。他那么接近她的舞,如同接近她的灵魂。接近超越生活;他们甚至没说几句话。
那么痛,她在旧城的小碎石马车路小跑起来,脚步如同音乐的追随。有歌。
爱内思度。他唱《血婚》。《血婚》是一个谋杀的故事,不知道是否与爱有关。
卢特斯一直哭一直跑,一直跑让黑沉的塞维尔城在她身边追随。她无法跑离这个城巿。她跑着跑,气很喘跑着慢点慢点,停下来才发觉身边一直跟着一辆计程车,没亮灯黑沉而十分有耐性的跟着她。下来的是卡路斯。卢特斯大哭着:「你受得了吗你受得了吗,这样深刻的事情,你受得了吗﹖」卡路斯默默的站着。
卢特斯连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发生,她嚓的伸出手来刮了卡路斯一巴掌,转身就截了计程车,砰的关上门。
其后如同病。头痛,发热,全身痠痛发软,胃痛,早上会呕吐,但吐无可吐。
璜说爱内思度又走了,不知他来塞维尔做甚么。听说去了巴塞隆纳,他会有几个表演。
如果时间不曾令人忘怀,起码时间让事情的稜角日渐圆滑。
当卢特斯知道要去巴塞隆纳跳一个艺术节的节目,她就觉得她会见到爱内思度。
如同舞,愈久愈强壮。她可以承受更多的痛。
正如她所料,排练的时候就见到爱内思度,他同场演出,唱另一个节目。巴塞隆纳的排练室比塞维尔的漂亮得多了,秋日微凉,居然还有空调。排了两小节,卢特斯出来小酒吧抽一支菸的时候,就见到爱内思度和一个吉他手。他剪了短发,发贴着脸像女孩儿。他和吉他手边谈经过了卢特斯,走过了忽然停了步,转过身来就叫卢特斯。这一次大家都老练多了,和一般久别的相识一样吻脸道安。社交的吻脸接触,一点都不曾触动卢特斯。卢特斯忽然记起,从前一直没有碰过爱内思度。
排练完毕隔壁排练室还在练,关着门。在小酒吧有个黑发女郎在读一本小诗,喝一杯啤酒。卢特斯在汽水机买一罐可乐,啪的开了就坐在女子的身边,问:「你等爱内思度吗﹖」女子抬头微笑,笑起来唇边有淡淡的脆弱的皱纹,嘴唇涂紫黑色。「是。你怎会知道?」她想说「你难道不知道你不是唯一的一个」但回心一想,即使不是这个女子也会是另一个,事物有其必要的轨迹。她也就没话,自顾自喝着可乐,叫女子,「不如读一首诗来听」,女子读着马查度内战时期的诗。她的声音很轻,鼻音很重,每一个字都读得小心翼翼。卢特斯听她读完,将空的可乐罐捏细,说,「你真是个美丽的女子。」女子一定很年轻吧,就很高兴的说,「谢谢。」
这样卢特斯就知道她可以。
演出最后一个晚上大伙儿就去海边的酒吧庆祝。这晚有月亮,已经凉了晚上要穿大衣,海水是银亮银亮的,一群一伙的年轻人在海边散步喝酒。大伙离开剧场的时候,爱内思度站在后台门口插着口袋戴一顶黑绒帽在等甚么。他见到卢特斯就碰一碰帽檐和她招呼。卢特斯四周打量,没有,他只有一个人。
事情发生的时候如同速度。她只知道速度而不知道速度的内容。
在酒吧的一个幽暗角落他张开身体,光好远,他的影子很大很大,她就陷在他的影子里。
互相亲吻并互相渴望。无论内容如何速度是美好感觉。
昏昏热热,意识远离肉体。
远离语言。好像有音乐。她舞。
她非常强壮;手臂非常有力,小腹结实收缩,双腿支持与绕缠。他痛了。
她可以舞的时候,他痛。
痛与付出。最痛的时候他付出。
付出会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吗,如果你身体在别体之内?
会是这样的吗?爱内思度?
她笑:哎,哲古华拉。你的名字跟哲古华拉一样。然后她为自己的庸俗品味,哈哈大笑。
爱内思度翻过身,在自己的牛仔裤袋里乱找。离开酒吧的时候二人意乱情迷很匆忙,大概把香烟留在酒吧里了。卢特斯打开抽屉,点了菸,又给爱内思度一支,给他点了菸,吸了一口,说:「你今晚还是走吧。我习惯一个人睡。」爱内思度没答,只是默默的抽着菸。卢特斯起来到浴室洗了一个澡,发好长所以没洗,洗了湿漉漉的不好睡。用毛巾抹干自己,散了发,套好一条睡裙,说:「晚了。明儿早上我九时的飞机,六时要起床。」爱内思度坐起身来,紧紧抱住了卢特斯。
卢特斯没有给他留下电话,他也没有问,也没有留下他的电话或电邮或其他。
没有吻。二人只是紧紧的抱着在门口。说再见。
他离开了她就关上门,坐在镜前见到了自己的脸。
突然抽搐起来。嘴唇,脸颊,眉间。
她的身体很强壮,她的意志很强壮,但她的脸软弱了。
跳舞的时候,从来没有训练脸的肌肉。脸向来都从心所欲,随舞而流动。
她全身都可以承受痛。她习惯了,「我是痛楚专家。」她忘记了她的脸。
此刻她的脸非常痛楚。
非常痛楚她的脸震动着,不可以再有嘴唇,脸颊,眉间,全都揉在一味没有血也不言伤害但她只是无法:她再也没有:你曾经触动我的一张脸。
她没有忘记爱内思度,每逢听到某种声调总会想念着他。但她身边就有了路易斯。路易斯和她身边所有的
人都不同,他不跳舞,不唱歌也不弹吉他,甚至不会弹钢琴连圣诗都不会唱。他是个幼儿教师,时常低着头用极和气的语调和小朋友说话,习惯了卢特斯长得高,他一样低头细细的和她说着话。他温柔保护不知道痛与舞之艰难。这样卢特斯就觉得比较轻省。既然他不了解她就不用被理解。她有她自己的,不用解释他也不知道那么神祕之物的存在。生活有很多层面她希望舞之外她还有其他,譬如到巿场买点蜗牛周末回家养一天才去焗,冬天时还可以为自己编一条紫红长毛大长裙,她会穿一双红鞋子。
一双普通的红鞋子,不是佛朗明哥鞋。
她没有再在卡宝莲娜跳,只跳佛朗明哥会,开始编舞做小剧院的表演。学生一样得教,要赚钱。
脸上长着细细的皱纹她迎着阳光承载。有了皱纹她的脸比较坚强。
这一天她确实了自己有了身孕,上完课她就约路易斯到河边去吃一顿晚餐。河边的餐厅好贵,平日他们只是去喝一杯啤酒,但今天晚上卢特斯叫了火腿、虾、蟹。「我请客。」她说。她还没有告诉路易斯。路易斯见她那么高兴,正怀疑这是谁的生日又不是他的生日,又不是她的生日,但虾蟹实在好吃,路易斯是个和气的男子,也就忘了追问为甚么,两人高高兴兴的吃着喝着,吃完路易斯还说,不如去卡宝莲娜看看璜和奥米理奥。
都已经有一、两年没去过卡宝莲娜,门口的紫藤密密的缠满屋顶。
还未进酒吧已经听到了音乐。卢特斯的脚尖有狐。
她提起了双手。没喝酒。双手就已经是佛朗明哥。
璜看见她就拍着吉他招呼。奥米理奥拍着掌。那是他们从前时常合作的《马勒甲的美丽海岸》。台上就只他两个,没有舞者。之前听璜说过,因为邻居投诉跳舞的敲击声太大,现在一个星期才有一个晚上有舞表演。
奥米理奥站起来,让了舞台上的空位。
原来没有排练的舞蹈是多么随意快乐。卢特斯天天跳,但已经忘记舞的快乐。
她就随随便便,即兴的跳了一段探戈。啪啪啪歌还没有唱完,她就边跳边下了台,到酒吧去米格尔给她递来一杯水,一杯红酒。
不用谢幕多么快乐。她喜欢跳就跳,不喜欢跳就不跳。
路易斯可能在酒吧的另一头。人开始多,她拿着酒想去找他。
抬头见到一个人高高的,低着头看她。那张脸一点都没有变,只是头发的颜色深了,从前他头发的颜色像初秋的稻草田。她看着他,轻轻说,请让开。卡路斯就让开。
离开第一次见爱内思度,刚好三年。
酒吧的另一头还挂着那一幅蓝蓝黑黑的、一个佛朗明哥女子的油画。油画底下站着一个人,黑发黑眼睛但她看不清他的脸孔。她皱一皱眉有人在她面前晃了晃,再望过去已经没有了人。奥米理奥在唱一首仙纪亚,人们又开始噢来噢来「多美丽」的叫着。卡路斯微弓着身,远远的看着她,头发的颜色深了,眼目的颜色也好像深了,犹如田野随着季节而成熟枯萎。卢特斯手中的酒和水忽然发起抖来,一直抖抖得她一身都是微微的酒滴,她无法抑止她只低声一声一声跟自己说:「没事。我没事。」她的脸能够承载不再抽痛,安静淡然的确甚么事情都没有,这时候她内里不知道是甚么地方,从来未曾有过,超越身体超越记忆的某一开始,细密、尖锐、灼热、陌生、长久、隐密,甚至与爱内思度无关但明明与存在共与的、殛痛。她碰上了身边的木柱,铃的一声打碎了手中的酒杯。
酒杯碎了她就不再发抖。她将完好的那一杯水一口喝精光。
她生命从此成为祕密。
这样她想她的佛朗明哥会跳得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