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一对一,面对面 邓小平和华莱士
十三、一对一,面对面 邓小平和华莱士
和法拉奇一样,华莱士也不失为世界一流的新闻记者。他出生于波士顿一个俄国犹太移民家庭,从大学二年级就开始从事新闻事业,曾先后在美国密执安大学广播中心和底特律广播电台就职。1968年起他担任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六十分钟”节目记者,从此在美国家喻户晓。他的名气不仅仅因为他主持节目,还因为他有辉煌的采访业绩。他曾采访过“水门事件”、越南战争和中东战争,单独采访过的国际风云人物就有十多个,如:约翰逊、尼克松、里根、霍梅尼、萨达特、贝京、巴列维国王等等。
1986年,他又把镜头对准了中国的邓小平。这不仅因为邓小平有着传奇般的政治生涯,而且是推进中国现阶段改革的主要人物,由他倡导、推行的改革开放政策在短短的几年中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引起了世界的瞩目。
邓小平说,接受华莱士的采访是“想借这个机会同美国人民见见面,使美国人民更好地了解他,了解中国”。因此搞新闻的华莱士自己成了新闻。
1986年,对邓小平来说,的确是不平凡的一年。
这年1月份,美国的著名杂志《时代》周刊把邓小平评选为“1985年度的新闻人物”。每年经该刊编辑们的评选,将这一荣誉授予他们认为对世界事务发挥最大影响———不管是好是坏———的个人。这份美国保守党的杂志在发刊词中是这么评说邓小平的:这个使一块大陆运动起来的老人并没有“资产阶级的内在魅力”。把邓小平誉为“对世界大事的进程产生了最深远影响的人”。这是这位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10亿多人的81岁的领导人第二次当选该杂志新闻人物,他在1978年得过这个称号。
《时代》周刊发言人希赖恩·布朗说,该杂志考虑的其他提名人有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被监禁的反种族主义活动家纳尔逊·曼德拉、摇摆舞筹款者鲍勃·丢尔多夫及“恐怖分子”。邓小平成了该杂志每年评选的第59位新闻人物。该杂志宣布:“(邓小平)今天当选是因为他在中国实行了10亿人生产力的全面经济改革。”该杂志说,邓小平在经济改革中允许中国农民爱种什么就种什么或从事程度有限自由企业活动。它说:“如果行之有效,世界将会面貌一新。”《时代》周刊还说:“(邓小平)在比世界其他领导人更大的程度上大大改变了本国人民的日常生活。”
而世界其他舆论也认为:《时代》周刊的同事们的说法是有道理的,凡到当地看过中国目前巨大变革的人都知道,中国是在这样一个时候取得二位数的经济增长率的,那就是世界其他国家如果能取得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二的增长率就很高兴了。凡考虑到这个国家拥有人类四分之一人口的人,都会赞成把邓小平誉为“对世界大事的进程产生了最深远影响的人”。那里没有出现资本主义的“复辟”———中国从来就没有过特征明显的资本主义。市场与计划的结合以及对外开放,使这个国家进入了无人涉足过的历史新领域。
1986年是中国改革开放事业的关键时刻,面对复杂纷纭的国内国际关系,邓小平这位82岁的老人,该如何决策中国的未来?
到了这年的9月2日,新华社突然发布了一条短得只有100个字的消息———
中共中央顾问委员会主任邓小平今天上午在中南海接受了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六十分钟”节目记者迈克华莱士的电视采访。邓小平回答了华莱士提出的有关中国经济改革、中国的统一、中美关系、中苏关系等方面的问题。
别看这消息字数不多,然而却令全世界所有记者都惊羡不已。记者们一方面羡慕华莱士能够采访到邓小平,另一方面更关心的是华莱士采访到邓小平什么了?
邓小平到底说了什么呢?有没有什么新的声音?显然官方没有透露任何细节。而华莱士本人也是守口如瓶。
这更加引起人们的关注和好奇。一些新闻记者们就像削尖了脑袋似的想从中挖出独家新闻,哪怕能得到一点风声也好。
9月2日这天是星期二。而华莱士主持的“六十分钟”节目的时间表是固定的,只能在每个星期天的晚上黄金时间播出。也就是说要等到真相大白还得4天时间。
作为同行,华莱士也只能跟他的各国记者朋友不无遗憾地说:“在这次谈话播出之前,我们不会透露任何内容。我相信你们能理解。”
这对于关心中国关心邓小平的人们,甚至全世界的政治家们来说,更加激起了他们的兴趣。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为了让自己的独家新闻造成轰动效应,也算是吊足了大家的胃口。中国方面的沉默,美国方面的封锁,使这次采访更加增添了神秘的面纱。
尽管如此,华莱士也按捺不住成功采访邓小平后的激动和喜悦。他有些骄傲和自豪地告诉那些穷追不舍的同行们说:“邓小平在谈话时很幽默,看起来在休假后很健壮。邓小平在接受采访时,非常乐于提供消息。”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人们期待着星期天的到来。
1986年9月7日,当精神矍铄的邓小平那慈祥的面孔出现在美国的电视台时,人们从这张熟悉的满脸春风的面孔上,再次领略了一个伟大政治家的卓越才能和超群智慧。
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不负众望。美国轰动了!世界轰动了!
华莱士在全球掀起了“邓小平热”。在将近一周的时间里,世界所有重要媒体的舆论都集中到邓小平身上,以最快的速度报道了邓小平与华莱士的谈话。
一时间,美国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的电话成了热线,许多电视台要求购买该谈话的播放权。
这是邓小平第一次接受一对一的电视采访。也是继6年前他接受意大利著名女记者法拉奇的采访后又一次对自己智慧、才能和勇气的“考试”。
邓小平多年来一直是中外记者追逐采访的对象。许多记者都以能采访邓小平为一种光荣。此前,要求邓小平接见的外国新闻记者的名单已经排成了长队。但这样的机会是非常少的。邓小平一般情况下是不接受记者采访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那种“少说空话,多干实事”的人。
而这一次,邓小平之所以接受华莱士的采访请求,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想借这个机会同美国人民见见面,使美国人民更好地了解他,了解中国。说了解他,其实就是通过他了解中国。祖国对邓小平来说,就是母亲。
而为了能成功地完成采访邓小平的任务,华莱士事前就做了精心的准备、仔细的研究。为此,他阅读了几乎所有能够找到的有关邓小平的文字材料,其中邓小平的小女儿毛毛写她一家在“文化大革命”中遭遇的《在江西的日子里》,从女儿的角度回忆父亲的坚强、忍耐和坚定的信仰,给他的印象最为深刻。同时,为了制作节目,展示邓小平峥嵘的斗争岁月,华莱士还请中央新闻纪录电影制片厂和中央电视台提供了一些有关邓小平的革命经历和工作、生活方面的影视资料。而为了增加节目的收视率,他还细心地要求中国方面把采访地点定在中南海,而不是邓小平通常会见外宾的人民大会堂。因为中南海无论在国外还是中国国内都具有一种神秘的色彩,一方面也借此机会让广大观众看一看红墙内中国领导人日常办公的所在地,另一方面可以欣赏到富于中国传统的古典建筑。
邓小平巧妙地把戈尔巴乔夫踢过来的两国关系正常化的“球”又踢了回去。
1986年的9月2日是一个好天气。真可谓秋高气爽。
这天上午10点钟,邓小平特意换上了—套新制的黑色中山服,合体大方,脚穿一双锃亮的黑皮鞋,迈着稳健的步伐来到位于中南海岸边的紫光阁。
邓小平从北戴河海边度假刚刚回来,黝黑的脸庞发着亮光,两眼炯炯有神,一看精神状态就特别好。
早早在此等候的华莱士迎上前去。邓小平同他握了握手,两人就一起走向座位。一边走,华莱士一边高兴地对邓小平说:“我把今天同您的交谈看成是一次非常难得的机会。因为像你这样的人物,我们记者不太容易得到专访的机会。”
邓小平爽朗地笑着回答说:“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说着,两人微笑着面对面坐了下来。
邓小平不慌不忙地从桌上的一包“熊猫”牌香烟中抽出了一根,和蔼地对华莱士说:“我抽烟可以吧?”
“可以。能给我一支吗?”华莱士一边说,一边欠身向邓小平伸出一支手。
邓小平递给他一支,微笑着说:“我这个是他们为了对付我,特殊制造的,过滤嘴这么长。”
“噢,过滤嘴比香烟还长。”华莱士接过烟仔细地看了看,惊奇地说。
“我希望我们在一起的一个小时对您是有趣的。”68岁的华莱士,说起话来仍然是典型的西方风格。
“我这个人讲话比较随便。因为我讲的都是我愿意说的,也都是真实的。我在我们国内提倡少讲空话。”邓小平的回答十分坦率质朴,又平易近人。
“您有没有接受过一对一的电视采访?”华莱士又问。
邓小平说:“电视记者还没有,与外国记者谈得比较长的是意大利的法拉奇。”
华莱士马上说:“我读了那篇谈话,感到非常有趣。法拉奇问了您不少很难答的问题。”
邓小平稍稍停顿了一下说:“她考了我。我不知道她给我打了多少分。她是一个很不容易对付的人。基辛格告诉我,他被她剋了一顿。”
“是的。我采访过法拉奇,但我也问了一些她很难答的问题。”华莱士的话除了有一丝同行相轻的自信之外,是否也在暗示邓小平,他的采访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呢?
采访就在这样亲切的娓娓交谈之中展开了。
华莱士的第一个问题是关于中苏关系问题的。
1986年7月28日,戈尔巴乔夫在苏联远东大城市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就苏联的亚洲政策和中苏关系发表了一个重要讲话。在这个讲话中,戈尔巴乔夫表示愿意与亚洲国家尤其是中国和日本改善关系。在中苏关系上,苏联准备在任何时候任何级别上同中国最认真地讨论关于创造睦邻气氛的补充措施问题,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苏中边界能成为和平与友好的地区。苏联愿意依照中国的意见谈判以黑龙江主航道为界划分中苏边界的正式走向;苏联正同蒙古领导人一起研究关于相当大一部分苏军撤出蒙古的问题;1989年底以前苏联将从阿富汗撤回6个团8000人的兵力;理解和尊重中国的现代化目标等等。当时,戈尔巴乔夫的这个讲话在世界引起了一些震动,大家都把目光聚集在中国,看一看中国领导人是一个什么回应。其实戈尔巴乔夫的目的就是想把中苏关系的这个“球”踢给中国,以解脱其在国际和外交上的被动。邓小平冷静观察之后,中国方面简单明了地就此事作了一个评价式的反应———“有新意,将仔细研究”。
显然,这次华莱士开门见山就提出了这个问题,是希望邓小平代表中国做出一个正式答复。他问邓小平:“您对戈尔巴乔夫最近在海参崴的讲话有什么看法?”
看样子,华莱士的提问确实是经过观察思考和研究的。
处变不惊的邓小平,一边抽烟一边说:“戈尔巴乔夫在海参崴的讲话有点新东西,所以我们对他的新的带积极性的东西表示了谨慎的欢迎。但戈尔巴乔夫讲话也表明,他的步子迈得并不大。在戈尔巴乔夫发表讲话后不久,苏联外交部官员也讲了一篇话,调子同戈尔巴乔夫的不一样。这就说明,苏联对中国政策究竟怎么样,我们还要观察。”
邓小平确实是政治高手。他绝没有那种政客哗众取宠的外交辞令。他始终是冷静的、清醒的,既能“入乎其内”,又能“出乎其外”。
华莱士接着问道:“您以前有没有见过戈尔巴乔夫?”
“没有。”
“您是否想见见他?因为他说过,他愿意同你们在任何时候、任何级别上谈任何问题。您愿意同他进行最高级会晤吗?”
“如果戈尔巴乔夫在消除中苏间三大障碍,特别是在促使越南停止侵略柬埔寨和从柬埔寨撤军问题上走出扎扎实实的一步,我本人愿意跟他见面。”
谈到这里,华莱士突然转开话题,问道:“越南人今天发表讲话,表示愿意和中国谈判,以便结束中越之间的困难局面。”
华莱士将话题一转移,一下子急坏了在电视监视器前“督战”的节目制作人。他站起来,皱起了眉头,认为华莱士应该接过邓小平的话追问对方准备怎么与戈尔巴乔夫见面、在什么地方见面。但又不好中断采访,只能看华莱士的发挥了。
邓小平说:“越南这种表示至少有100次了。我们也明确告诉他们,前提是越南从柬埔寨撤出全部军队。柬埔寨问题由柬埔寨四方商量解决。”
“所以,就您和戈尔巴乔夫举行最高级会晤来说,球在戈尔巴乔夫一边。”华莱士说。
邓小平进一步说:“要越南从柬埔寨全部撤军。对这个问题,苏联是能够有所作为的。因为如果苏联不帮助越南,越南就一天仗都打不了。戈尔巴乔夫在海参崴讲话一直回避这个问题。所以我说,苏联在消除中苏关系三大障碍上迈的步子并不大。”
华莱士又问道:“看来,中国同资本主义的美国的关系比同苏联共产党人的关系更好一些,这是为什么?”
“中国观察国家关系问题不是看社会制度。中美关系是看中国和美国关系的具体情况来决定。中苏关系是看中国和苏联关系的具体情况来决定。”邓小平的回答非常直率而又深刻。
就在这个时候,正好摄像机内的录相带用完了。在停机换带的片刻休息时间里,节目制作人就赶紧对华莱士提出要继续关注邓小平与戈尔巴乔夫会见的态度。
换好录像带之后,采访继续进行。
华莱士就马上问道:“邓主任,刚才我的节目制作人要我再问一下,邓主任是否愿意会见戈尔巴乔夫?”
历史的必然中总有一些偶然的因素在起着意料不到的作用。或许正是这次录像带调换和节目制作人的提醒,才有了这次采访最为精彩的段落。
邓小平平静地说:“我刚才说了,如果苏联能够帮助越南从柬埔寨撤军,这就消除了中苏关系的主要障碍。越南在柬埔寨驻军也是中苏关系实际上处于热点的问题。只要这个问题消除了,我愿意跟戈尔巴乔夫见面。我可以告诉你,我现在年龄不小了,过了八十二了,我老早已经完成了出国访问的历史任务,我是决心不出国的了,但如果消除了这个障碍,我愿意破例地到苏联任何地方同戈尔巴乔夫见面。我相信这样的见面对改善中苏关系,实现中苏国家关系正常化很有意义。”
邓小平还说:“三大障碍主要是越南侵柬,因为中苏实际上处于对峙,不过方式是通过越南军队同中国对峙。”
邓小平的这番话,敏锐地抓住了要害,显示了一个政治家的远见卓识和战略胆识。这段精彩的讲话成为后来被新闻界评述最多的一段话。因为中国领导人愿意前往苏联举行两国首脑会晤,这在中苏关系破裂20多年来还是第一次。邓小平的讲话给戈尔巴乔夫一个响亮的回答,既没有改变中国的一贯立场,强调了中苏首脑会晤的前提条件,又给戈尔巴乔夫出了题,让他回答,实际上就是要求苏方在改善两国关系上拿出新的实质性的东西来。
用当时法新社的评述,说:“戈尔巴乔夫通过在符拉迪沃斯托克(海参崴)发表讲话取得了重要的几分,但是,80多岁的邓小平的这次讲话却已把球挡了回去。”
美国《基督教科学箴言报》也评论说:“邓小平巧妙地在没有作出任何让步的情况下,从戈尔巴乔夫手里夺走了舞台的中心位置。”
邓小平问候美国总统里根,再次深情阐述台湾问题是中美关系的障碍,中国必须统一。
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六十分钟”节目在美国的收视率是非常高的。下至普通百姓,上至美国总统,许多人都是这个节目的忠实观众。
华莱士说:“里根总统和夫人南希曾亲自告诉我,他们对我的节目很感兴趣,几乎每个星期天晚上都要看这个节目。我想,当我这次采访的节目播出时,他们一定也会观看。不知您有没有什么话要对里根总统说?”
显然,华莱士把话题从中苏关系问题转到了中美关系上。
邓小平稍微欠了一下身子,说:“在里根总统和夫人访问中国时,我们认识了。我们相互间的谈话是融洽的和坦率的。我愿意通过你们的电视台,转达我对里根总统和夫人的良好祝愿。我希望在里根总统执政期间,中美关系能有进一步的发展。”
“目前中美双方是否存在大的分歧问题?”华莱士接过邓小平的话追问邓小平这个十分敏感的话题。这样的提问犹如开了弓的箭,不中靶子不回头。
“有!如果说中苏关系有三大障碍,中美关系也有个障碍,就是台湾问题,就是中国海峡两岸统一的问题。美国有一种议论说,对中国的统一问题,就是台湾问题,美国采取‘不介入’的态度。这个话不真实。因为美国历来是介入的。”邓小平一边肯定地回答,又一边认真地回顾历史说,“在50年代,麦克阿瑟、杜勒斯等人就把台湾看做是美国在亚洲和太平洋的‘永不沉没的航空母舰’,所以台湾问题一直是中美建交谈判中最重要的问题……美国在处理美台关系这个问题上应该采取明智的态度。”
“什么态度?”华莱士“咬定青山不放松”。
“很遗憾地说,在卡特执政的后期,美国国会通过了《与台湾关系法》,这就变成了中美关系的一个很大的障碍。刚才我说,希望里根总统执政期间,能够使中美关系得到进一步发展,其中就包括美国在中国统一问题上能有所作为。我相信,美国特别是里根总统,在这个问题上是能有所作为的。”
“他们在这个问题上能有哪些作为呢?”华莱士要追问到底。
“可以鼓励、劝说台湾首先跟我们搞‘三通’:通商、通航、通邮。通过这种接触,能增进海峡两岸的相互了解,这就为双方进一步商谈统一问题创造了条件。”
谈到中国统一的问题,作为美国人的华莱士就问邓小平:“台湾有什么必要同大陆统一?”
邓小平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深情地说道:“这首先是个民族问题,民族的感情问题。凡是炎黄子孙———我们老祖宗是炎帝和黄帝———都希望中国能统一,那种分裂状况是违背民族意志的。其次,只要台湾不同大陆统一,台湾的地位,台湾作为中国领土的地位是没有保障的,不知道哪一天,又被别人拿去了。第三点理由是,我们采取‘一国两制’的方式解决统一问题。大陆搞社会主义,台湾搞它的资本主义。这对台湾的社会制度和生活方式不会改变,台湾人民没有损失。”
接着,邓小平对大陆和台湾的发展程度和经济水平差异做了客观的分析比较,说:“这个问题要客观地看,差距是暂时的。拿大陆来说,我们建国37年来,有些失误,耽误了,但根据大陆的现行政策,发展速度不会太慢,距离正在缩小。我相信大陆在若干年内至少不会低于台湾的发展速度。道理很简单,台湾资源很缺乏,大陆的潜力还没有发挥,肯定会很快发挥出来。而且就整体力量来说,现在大陆比台湾强得多。所以单就台湾国民平均收入比大陆现在高一些这一点来看,是不全面的。”
邓小平合情合理的对两岸经济发展形势的分析,是全面的客观的,也是实事求是的。
邓小平说:“如果人民认为现行政策是正确的,谁要改变现行政策,谁就要被打倒。”
话题又从台湾问题转移到中国的国内政策和搞现代化需要外国投资问题。
针对当时中国在搞现代化发展经济中存在的一些社会阴暗面,让西方投资者抱怨同中国做生意太难,比如像“房租太高,谈合同争吵不休,各种税收名目繁多,劳动力太贵,贪污受贿,还存在着官僚主义”等问题和现象,华莱士有针对性地摆出这些问题问邓小平:“您是否了解这些情况?”
邓小平点点头,坦率地说:“我了解,是有这种现象。因为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新事物,有一些差错是难免的。我们正在着手改变这种现状。外国投资者有这些意见,我能理解。投资不赚钱,那不可能,那谁愿意来?我们正在采取一些有效措施,解决这些问题。但解决也只能是逐步的。但我相信,外国厂商提出的这些问题可以逐步得到解决,就是解决了这些问题,还会有新的问题产生,这些新问题也要解决。作为领导来说对这些问题要摸索情况,采取有力的措施加以解决,也还有一个教育干部的问题。”
当谈到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很多人对现在中国领导人提出的“致富光荣”的口号感到很意外。其实,在当时,这个问题不仅在国外让人感到纳闷,就是在中国国内也同样让那些受“左”的条条框框影响的人,也感到难以接受。
华莱士问:“这个口号同共产主义有什么关系?”
邓小平非常认真地联系自己的过去分析了中国的国情,说:“我们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关于共产主义,‘文化大革命’中有一种观点,宁要穷的共产主义,不要富的资本主义。我在1974年、1975年重新回到中央工作时就批驳了这种观点。正因为这样,当然还有其他原因,结果我又被打下去了。当时我主要告诉他们没有穷的共产主义,按照马克思主义观点,共产主义社会是物质极大丰富的社会。因为物质极大丰富,才能实现各尽所能、按需分配,这是共产主义的原则。社会主义是共产主义第一阶段,当然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历史阶段。社会主义时期的主要任务是为进入共产主义创造物质条件。所以社会主义的主要任务是发展生产力,使人民生活一天天好起来,社会物质财富不断增长。不能有穷的共产主义,同样也不能有穷的社会主义。‘致富’不是罪过。但我们讲的致富不是你们讲的致富。社会主义财富属于人民,社会主义的致富是全民共同致富。社会主义原则,第一是发展生产,第二是共同致富。我们的政策是允许一部分人先好起来,一部分地区先好起来,目的是更快地实现共同富裕。正因为社会主义的原则最终要达到共同富裕,所以我们的政策是不使社会导致两极分化,就是说,不会导致富的越富,贫的越贫。坦率地说,我们不会容许产生新的资产阶级……
当华莱士跟邓小平说起他在广东珠江三角洲看到农民买摩托车、彩电、盖新房子这些新的情况时,邓小平摆摆手说:“比起你们来,那能有多少?即使是在农村,受到赞扬的有些万元户,上万元,不过二三千美金,还是一年的收入,能算富吗?我们就算富了,但比起发达国家的国民收入还是低的。”
谈到“文化大革命”,华莱士就马上请邓小平谈谈他个人和家庭经历的遭遇。
对此,邓小平不想多说,就简单地答道:“那件事,看起来是坏事,但归根到底也是好事。”
华莱士急忙插话说:“那是不是说,当时让您扫地、做饭、劈柴等等也是好事?”
邓小平听华莱士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就笑着说:“说那些完全是好事,不能那么说。我的意思是使不好的事变成好的事,这可以促使人们思考,促使人们认识我们的弊端在哪里。毛主席经常讲坏事转化为好事。善于总结‘文化大革命’的经验,提出一些改革措施,从政治上、经济上改变我们的面貌,这样坏事就变成了好事。为什么我们能在70年代末和80年代提出了现行的一系列政策,就是总结了‘文化大革命’的经验和教训。”
华莱士又问邓小平:“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看到在中国的任何公众场合挂您的照片,这是为什么?”这个问题问的是很有分寸又很巧妙的。
“我们不提倡这个。”邓小平说,“个人是集体的一分子。任何事情都不是一个人做得出来的。所以就我个人来说,我从来不赞成给我写传。我这个人,多年来做了不少好事,但也做了一些错事。‘文化大革命’前,我们也有一些过失,比如‘大跃进’这些事情,当然我不是主要的提倡者,但我没有反对过,说明我在这个错误中有份。如果要写传,应该写自己办的好事,也应该写自己办的不好的事,甚至是错事,所以还是不写的好。”
邓小平坦诚地告诉中国人民也告诉世界自己在“大跃进”上也犯过错误,这种伟人的心胸是开阔的,是向前看的。他吸取经验,把个人融入集体,不搞个人崇拜,这就是邓小平的历史智慧。
这时,华莱士突然提到一个人们普遍关心但确实没人敢问的问题:“每个人都会问这样的问题:在过去几年中,邓小平干得不错,现代化搞得不错,经济在发展,人们不像以前那样担心害怕,但邓小平以后情况会怎样?是否会回到以前的状况?”
邓小平稳健地挥了一下手,坚定地说:“肯定不会。因为确定现行政策会不会发生变化的主要依据是现行政策对不对。对国家来说对不对?对人民来说对不对?人民的日子是不是逐步好过一些?我相信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现行政策只要一改变,人民生活肯定会下降。如果人民认为现行政策是正确的,谁要改变现行政策,谁就要被打倒。”
邓小平告诉华莱士:“我明年在党的十三大时就退下来。但到今天为止,遇到的是一片反对声。”
不知不觉,原定一个小时的采访已经超过了。
可是华莱士的提问单上还有好些问题在后面排着队呢!不问吧,机会难得;问吧,82岁的邓小平能同意吗?
最后华莱士还是鼓起信心请求邓小平将原定的一小时采访时间再延长20分钟,哪怕是10分钟也行。
邓小平爽快地答应了,还笑着说:“我又犯了一个错误,违反了只谈一小时的协议。”
邓小平的幽默把华莱士也逗乐了。
在剩下的时间里,华莱士又问了两个大问题。
华莱士问道:“您说过,您要活到100岁,然后可以去见马克思。到那个时候,马克思旁边可能还坐着毛泽东,他们可以对您说些什么?”
华莱士的这个提问有些幽默,但其难度不能不说不高,这涉及到意识形态和中国的基本路线。
邓小平略加思考,巧妙地坚定地说:“我是个马克思主义者。我一直遵循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我们过去干革命、打天下,能建立中华人民共和国就是因为有这个信念,有这个理论。革命胜利以后搞建设,我们也遵循马克思主义原则搞社会主义。我们现在搞‘四个现代化’建设,人们常常忘记是什么的‘四个现代化’,是社会主义的‘四个现代化’。这就是我们今天的事。”
华莱士紧追不舍:“毛泽东逝世已经10年了,他对现在的一些事情怎么看?现在的领导人主张致富光荣,主张个人幸福,允许私人办企业,准备搞政治改革,人民有了言论自由,这一切同毛泽东的主张都不一样,毛泽东会怎么看?”
“有些不一样,但有些原则还是一样的。”邓小平回答得相当干脆,他接着说,“现在毛泽东思想还是我们的指导思想。我们有一个《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解答了这些问题。”
“但是我还是不清楚,邓小平领导下的中国和毛泽东领导下的中国是不一样的。看来中国现在在进行一场新的革命,至少是试图进行一场新的革命。”华莱士用他成熟老练的记者的眼光来观察分析中国,不能不说他的眼光是犀利的。
邓小平很高兴地说:“这个话是对的,我们也讲现在我们搞的实质上是一场革命。从另一个意义上来说,我们现在做的事情都是一个试验,对我们来说,都是新事物,所以我们要摸索前进。干这样的一场革命,又是一个新事物,难免要犯错误。我们的办法就是不断总结经验,有错误就赶快改,小错误不要变成大错误。”
这时,华莱士低头看了一下时间,说:“最后一个问题。您是中国的第一号领导人物,您准备在主要领导人和主要顾问的位子上,再留多长时间?”
这其实就是问中国领导职务制度改革的这个大问题。
邓小平坦率地说:“我提倡废除终身制,而且提倡建立退休制度。你也知道,我同意大利记者法拉奇谈话时说,我干到1985年就行了。现在超过一年了。我正在考虑什么时候退休,就我个人来说,我是希望早退休。但这个问题比较困难,在党内和人民当中很难说服。我相信,在我有生之年退休,对现行政策能继续下去比较有利,也符合我个人向来的信念。但这件事还要做更多的说服工作。最终我是一个共产党员,要服从党的决定。我是一个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要服从人民的意愿。我还是希望能够说服人民。”
华莱士笑着说:“您当时告诉法拉奇准备1985年退休,您准备对华莱士作什么表示呢?”
邓小平说:“我坦率地告诉你,我正在说服人们,我明年在党的十三大时就退下来。但到今天为止,遇到的是一片反对声。”
采访结束了,邓小平和华莱士肩并肩走出紫光阁。秋天的中南海波光潋滟,参天古柏苍翠挺拔,菊花斗艳,真是天凉好个秋。邓小平和华莱士一边走又一边聊起了家常事,轻松随和,看得出来,邓小平对今天的访谈很有兴致。作为记者的华莱士自然更为自己的成功兴奋不已。
华莱士问邓小平:“邓主任,你每天工作多少时间?”
“每天工作两小时。”
“那你其他时间干什么呢?”
“与孙儿们玩玩,也看些书。”
“你有几个孙儿?”
“有4个。最小的才1岁零两个月。”
当天晚上,中国方面就播发了本文开始就提到的新华社的那则短消息。
第二天,中共中央机关报的《人民日报》在第一版上也发表这条消息,而且还配上了邓小平接受华莱士采访的新闻图片。
之后,世界各大媒体的记者就开始千方百计地追逐打听邓小平第一次面对面和华莱士交谈的内容。华莱士和邓小平的名字一时间成了世界新闻。然而,本领高强的新闻记者们在守口如瓶的同行华莱士那里一无所获,这就使得华莱士的独家采访更增添了一分神秘的色彩。
据说,这也是邓小平惟一的一次一对一的接受电视记者的专访。
9月7日晚,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在电视台播放了邓小平接受华莱士采访的独家新闻,从此,“邓小平热”一下子沸腾了世界。
中国的《人民日报》于9月8日和9月15日分两次刊登了邓小平谈话的详细内容。1993年9月,邓小平的这次谈话以《答美国记者迈克·华莱士问》为题,收入了《邓小平文选》第三卷。
轰动世界的邓小平再一次赢得了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