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毕飞宇 字数:6551 阅读:60 更新时间:2016/06/28

第四章

    事实上,八二(3)的大合唱训练要比其他的班级早一些。为了保密,班主任特地到附近的工厂里找了一间仓库,在仓库里练。应当说,八二(3)班参加这一次歌咏比赛还是有许多优越的条件。比方说,班里头有赵姗姗。她会弹钢琴,伴奏自然不用请音乐老师了,这些都是加分的因素,裁判打分的时候就有了优势。不过班主任对赵姗姗的印象大不如从前了,可以说相当坏。她居然敢一天到晚和庞凤华作对。“被人偷了”,什么意思?无疑是冲着自己来的。不能不防。但是,为了不影响大局,班主任还是忍住了,等歌咏比赛完了事再“枪毙”。

    班主任有一个口头禅,那就是“枪毙”。“枪毙”这个词很脆,很有大局感,有了数权合并的意思,说在嘴里有一种斩钉截铁的味道,就地正法,问题一下子就解决了。比方说,对班里的班干部,谁要是不好好干,“枪毙!”谁还能不怕“枪毙”呢。依照班主任的脾气,恨不得立即把赵姗姗“枪毙”了。赵姗姗也太拿自己当人了,自以为自己是一个文艺骨干,在许多地方越来越放肆。比方说,由谁来做大合唱的指挥,班主任就考验过赵姗姗。班主任倾向于庞凤华,这一点赵姗姗应该是知道的。可赵姗姗还是坚持用胡佳,还大言不惭地说庞凤华“气质上”不对路。这是什么话?你赵姗姗知道“气质”是什么?荒唐嘛。可笑嘛。班主任铁青着脸,很生气。赵姗姗这个女同学不行。这个文娱委员她是不能再当了。歌咏比赛结束之后一定要“枪毙”。

    不过音乐老师很配合。他在工厂的大仓库里把八二(3)的大合唱弄得越来越有模样了。四十八个同学,站成了四排。分出四个声部。四个声部混杂在一起,有分离,有交叉,相互照应,烘托,音域变得厚实了,宽广了。再也不是四十八个人,而是千军万马,一个阶级的众志成城,甚至于,一个民族的众志成城。歌声里洋溢着无边的仇,还有无底的恨,以及斗争和反抗的火焰。班主任站在远处,紧抱肘部,板着面孔,站得和标枪一样直,随时都可以投出去。也许是受了歌声的渲染,班主任不停地咬牙,还有点切齿。心里头却是很满意了。艺术就是这样,仇恨出来了,自然就有了感染力。

    音乐老师排完了,班主任又请来了舞蹈老师。这也算是“推陈出新”的一次具体的尝试了。虽说是大合唱,舞蹈老师还是加上了一些动作上的编排和造型。比方说,突然出击的手掌,还有突然出击的拳头、肘部,使许多昂扬的节拍相应地有了视觉上的冲击力,铿锵,斩钉截铁,把气势升华出来了,有了无畏决心,主要是敢死。而在特别抒情的地方,舞蹈老师则别出心裁。他要求同学们分腿而立,两臂下垂,一边一个拳头,拳心向后,挺起胸,依靠脚尖的交替发力,身体左一晃,右一晃。虽然双脚都没有挪窝,但是,从整体上看,已经是赴汤蹈火了。却又柔和,甚至有了幼儿式的稚拙,春风杨柳,蕴含着缠绵、憧憬、对祖国大地深情的礼赞。这个动作真是可爱,很漂亮。尤其是做得整齐的时候,可以说美不胜收。

    可是,绝大部分男生显得很不好意思,做不出。脸上还绷住笑。一点都没有赴死的慷慨和主动。一连排了好几遍效果都不太理想。尤其是体育委员,那么一个大个子,在他握紧了拳头晃动身体的时候,脸上是那样地臊,不大方。班主任说:“孙坚强,注意动作!”孙坚强嬉皮笑脸的,差不多是无地自容了。班主任更严厉地大声喊道:“孙坚强!”大合唱的声音戛然而止。春风杨柳的摇摆戛然而止。班主任盯着孙坚强,问:“怎么搞的?”孙坚强说:“这个动作还是不要了吧。怎么弄啊?难看死了。”班主任沉下脸,命令说:“你出来!”孙坚强只好出来。路过庞凤华的时候还对庞凤华做了一个鬼脸。班主任都看在眼里了。

    孙坚强并没有太拿班主任的不高兴当回事,他经常和班主任奋斗在篮球场上,总是给班主任喂球,和班主任的私交很不错,心里头有底。孙坚强走到班主任的面前,歪歪的,在班主任的面前稍息,还一抖一抖的。班主任说:“你说说,怎么一个难看死了?”孙坚强红着脸说:“嗲兮兮的,娘娘腔。”全班的男生都笑了。不少女生也笑了。班主任看了一眼舞蹈老师,脸色真的“难看死了”。转过身来便对着孙坚强咆哮。他对着仓库的大门伸出一只指头,吼道:“滚出去!”孙坚强愣了一下,知道自己完了,被“枪毙”了,傻在那里。脸上挂不住了。掉头就走。嘴唇上还有一些动作,很无用,很多余。班主任对着孙坚强的背影伸出了手指,可以说又补了一枪。孙坚强这一回肯定死透了。果然,班主任怒气冲冲地说:“体育委员别干了!再也别想回来!”

    孙坚强“滚出去”了。他站的那个位置也只好空在了那里。班主任还在生气。排练停止了。庞凤华站在合唱队的对面,不停地拿眼睛张罗班主任。意思很明确了,那个空下来的位置怎么办?班主任的魄力全班的同学都知道,所谓的魄力就是说一不二。要他收回自己的话决无可能,更何况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呢。班主任走到庞凤华的身边,两只手插在腰间,还在气头上,说:“继续排!”嘴上虽然这么说,看得出他也在动脑筋。他的眼睛一不留神就要落在“孙坚强”的位置上去。那里空了一大块。

    同学们在唱,比划完了巴掌,拳头,肘部,又开始左一晃、右一晃了。这一次大伙儿晃得很卖力气,效果却不好,失去了原有的波动,那种气概,那种韵致,那种韧劲。班主任的眼睛从每一位同学的脸上划过去,落在了王玉秧的脸上。王玉秧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一点都撒不开,平白无故地惭愧,眼皮耷拉着,目光并没有对着四十五度的远方深情地眺望。下嘴唇还咬得紧紧的,光顾了晃,却忘了唱。班主任走到王玉秧的面前,拉住王玉秧的胳膊,顺手把她抽了出来。班主任随后对着合唱队做了一个“归拢”的手势。队伍重又对称了,整齐了。“孙坚强”的空缺也等于补上了。班主任满意地吁了一口气。拍了拍巴掌,嘴里喊道:“不错,不错,很有起色。就这样唱!”

    一下子“枪毙”了两个,所有的同学突然之间就来了精神,一个个抖擞得很,音量高了上去。每一个同学的脖子里都是筋。班主任也开始比划,其实是庞凤华这个指挥身后的总指挥了。玉秧并没有走。她站在一边,知道自己被“枪毙”了,但是并不能肯定,还有点侥幸,有点麻木。她不敢走,她担心班主任在她的背影上再补上一枪。可也不敢留,留在这儿太尴尬了。这一来玉秧仿佛是在等。说她在等其实也不对,老师并没有让她归队的意思。她其实已经被忘却了。

    玉秧站在一边,耷拉着眼睛,下嘴唇咬得紧紧的,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圆口布鞋特别地难看,太土气了。玉秧往后退了两步,想把鞋子藏起来,没有成功。玉秧只是惭愧。是另一种惭愧。太丢人了。好在玉秧比过去聪明了,知道给自己找一个台阶。玉秧走到班主任的侧面,说:“老师,我不太舒服,先回去吧。”班主任正在指挥,很投入,没有听见。玉秧说:“老师,我想请个假。”班主任听见了。班主任没有回头,他做了一个“走人”的手势。他的手腕同意了。玉秧往外走的时候两只手臂不会摆动,一边一个拳头。由于步伐过于僵硬,玉秧差一点同手同脚,走成了一边顺。这十几步的路太难走了,每一脚都踩在了玉秧的心上。

    当天晚上孙坚强的职务就被开除了。班主任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公布了一张班委会的新名单。体育委员的后面果然不是孙坚强,而是班长的名字。后面还打上了一个括号,里头写着一个字,兼。班主任在这个晚自修临时召开了一次班会,做了一个十分简短的发言。他希望所有的同学都不要“自我放弃”、“自作聪明”。“自我放弃”和“自作聪明”是不会有“好下场”的。班主任没有点名。不过,全班的同学心里头有数,孙坚强再想到篮球场上给班主任传球的可能性已经不大了。不过,“自作聪明”这个词,班主任并不是送给孙坚强的。孙坚强还谈不上“聪明”。班主任另有所指。他在说“自作聪明”的时候瞄了一眼赵姗姗。赵姗姗不笨。她低下脑袋就说明她真的不笨。赵姗姗知道,她要是再不支持庞凤华的工作,再不和庞凤华搞好关系,她的前景肯定不会比孙坚强好。她离“枪毙”其实已经不远了,充其量只不过是缓期执行。

    不能参加排练,不能纪念一二九,玉秧很落魄。可以说是悲伤。但是,玉秧不能答应自己沉沦。她来到了图书馆,想看点书,但是,看不进去。当然了,最后却还是看了。是小说,英国女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系列。一下子就迷上了。一天一本。短短几天的工夫玉秧居然把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全看完了。克里斯蒂的小说虽然故事不同,地点不同,凶手作案的方式不同,然而,有一点却一样,那就是依靠推理来抓住凶手。一切从逻辑出发,一环套一环,从而步步逼进。如果把克里斯蒂的作品罗列在一起,玉秧发现,除了探长,那个叫波洛的比利时小胡子,每一个与事件相关的人其实都是凶手。都有作案的动机、时间、手段和可能。每个人都在犯罪,每一个人都是罪犯,谁也别想置身于事外。克里斯蒂的小说一下子擦亮了玉秧的眼睛,使玉秧进一步认清了地下工作的意义,鼓起了地下工作的勇气。她相信,经过这次系统的阅读,自己有理由把今后的工作做得更好,让魏老师满意,让组织上放心。

    玉秧并没有把克里斯蒂的小说带回宿舍,带进教室。这样的小说还是在图书馆里阅读比较好。这样才显得正规,带有研究和思考的气氛。玉秧格外地刻苦,一边读,产生了一些心得,一边记。除了心得之外,玉秧在图书馆里还有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收获,她见到了楚天,还认识了楚天了。楚天,八一(1)班的一个男生,师范学校里最著名的诗人。并不帅,偏瘦,可以说貌不惊人。和一般的男同学比较起来,也就是头发稍稍地长一些罢了,却非常地乱,仿佛一大堆的草鸡毛。楚天的面相看上去有点苦,带上了苦行的味道,这就很不简单了。楚天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一身的傲气,一身的傲骨。傲得很。听人说,一般的同学想接近楚天几乎是不可能的。

    楚天的原名叫高红海,是一个下乡人。但是,人家现在已经不再是高红海了,而是楚天。这一来整个都变了,那个瘦瘦高高的男生多了几分的虚幻,有几分的不着边际,阔大,而又缥缈。气质上就已经胜出了一筹,很接近老师们所强调的“意境”了。楚天在骨子里极度地自卑,关键是神经质,拘谨得很。但是,这些东西在楚天的身上反而是闪闪发光的,弥漫着冷漠的光,傲岸的光,卓尔不群的光,目中无人的光,自然也就是高人一筹的光。玉秧从来都不敢正眼看,心里头却非常的崇敬。尤其是读了橱窗里他的那首诗。他居然指手画脚的,点名道姓的,对着“一二九”说“你”,这是怎样的无忌,怎样的狂傲,怎样的为所欲为!还很急迫,都刻不容缓了。仿佛是招之即来。你听听,左手一指:“你/一二九/是火炬”,右手又一指:“你/一二九/是号角”,除了楚天,还有谁能把“你”字用得这样豪迈,这样脱口而出,又这样出神入化?而什么才叫“你是嘹亮,你是燃烧”啊?太神奇了,太不可思议了。

    楚天的诗歌里头没有一个标点,这就更加不同寻常了。听说,有一个老教师在这个问题上特地寻问过楚天。楚天没有说话,歪着嘴角,冷笑了一声,老教师的脸红得差一点炸开来。监考的时候一直想抓楚天一个作弊,给他一个警告处分。可是楚天的学习哪里还需要作弊?除了体育,门门好。楚天几乎是师范学校的风景了,永远是独来独往,谁也不搭理。他的眼睛里从来就没有任何人。即使见到钱主任,楚天也昂着头,走他的路。玉秧亲眼见过的。但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著名的楚天,桀骜不驯的楚天,居然开口和玉秧说话了,主动地和玉秧说话了。说出来都没有人敢信。

    那是中午,玉秧站在期刊的架子面前,一手捧着《诗刊》,一手挖着鼻孔。楚天其实就站在她的身边。看着玉秧了,神情还相当专注。玉秧一抬头,手里的《诗刊》已经掉在了地上。楚天弯下腰去,替玉秧把刊物拣起来,递到玉秧的手上。楚天的表情十分地亲切,一点都没有任何居高临下的意味。笑着,说:“喜欢诗?”玉秧不敢相信楚天是在和自己说话,回头看了两眼,没人。玉秧连忙点了点头,楚天又笑了笑,他的牙有些偏黄,也不齐,可是,这一刻已经光芒四射了。玉秧想捋头发,来不及了,楚天已经飘然而去了。直到楚天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大门的外面,玉秧才意识到自己的脸上已经烧得不成样子,而心脏更是添乱,不讲理地跳。关它什么事呢!玉秧站在原地,回味刚才的细节,“喜欢诗?”一遍又一遍。回到了座位上,玉秧的神还在外头飞。她拿起了圆珠笔,一点都不知道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了什么:

    喜欢诗

    是的

    喜欢诗

    是的

    喜欢诗

    是的

    喜欢诗

    是的

    喜欢诗

    是的喜欢

    喜欢诗

    是的是的我喜欢

    玉秧望着自己的笔记本,我的天,这不就是诗么?这不是诗又是什么?她伤心地发现,自己已经是一个诗人了。因为意外的惊喜,她玉秧都已经是一个诗人了!玉秧面无表情,呆在座位上。但内心荡漾的全是风。玉秧在心里说:

    你——楚天

    是火炬

    你——楚天

    是号角

    你是嘹亮

    你是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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