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玉秧回过神来,把自己结结实实地吓了一大跳。一动不动。但风在枝头,已近乎狂野。
一旦认识了谁,你就会不停地遇上谁。玉秧和楚天就是这样。他们总是碰到,老是碰到。有时候是食堂,有时候换成了操场,图书馆就更不用说了。更多的时候还是在路上。虽说这一切都是偶然的,但在玉秧的这一头,因为不停地遇见,慢慢地就有了感人肺腑的一面了。成了秘密,很深地藏在心底。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全都是储藏秘密的好手,她们把秘密码得十分地整齐,分门别类,藏在一个秘不宣人的角落里头,还带上了心有灵犀的温馨。就好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校园里的空间突然变得浓缩起来,小小的,好像只有楚天和玉秧两个。校园生活从此便有了袖珍的一面,可以把玩的色彩。比方说,玉秧走路走得好好的,突然有了预感:会遇上楚天的吧?一拐弯,或者一回头,楚天果然就在她的跟前。最极端的例子也有,有一次玉秧在宿舍里头,好好的,心里又乱了,突然想出去走走。目的不言而喻了。刚下楼,走了十来步,遇上了。虽然楚天并没有看她,但是玉秧还是差一点被自己击垮了。是的,是击垮了。可以说催人泪下。玉秧认定了老天爷其实站在她的这一边,暗地里帮了她,要不然哪里会有这样的巧?楚天不看她,肯定是故意的。反过来说明了楚天的心思,他的心里装着她。玉秧知道自己并不出众,可楚天是诗人,诗人的眼光总是独特的,难以用平常的目光去衡量。玉秧想,楚天这样对待自己,只能说明人家不俗。
每一次见面都可以用“幸福”去形容。事实上也是,那是玉秧无比幸福的时刻。甚至还可以用“陶醉”去形容。不过“陶醉”是一个无比恶毒的东西,专门和你对着干。“陶醉”是那样地短暂,经不起三步两步,稍纵即逝。而不“陶醉”的时候又是那样地漫长,毫无边际。你会格外思念,像上了瘾,渴望再来一次。所以,“陶醉”总是空的,它是一种纠缠,萦绕,无休无止,它伴随着失落,伤怀,遥遥无期的等待与守候。从根本上说,陶醉其实是别样的苦,是迟钝的折磨。但是玉秧并没有被挫败,她有耐心。甚至,有些高亢。玉秧的心里到底装了一些什么呢?玉秧问过自己,玉秧花了很长的时间终于弄明白了,是“怜爱”。楚天的模样,他的草鸡毛一样的头发,他的孤寂,他锁着的眉头,他走路的样子,都那样地引人注目,需要一个人去“怜爱”他,好好地疼着他。玉秧想,这个人只能是自己了。如果天上掉下来一块石头,有可能伤及楚天,玉秧一定会扑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护住楚天,挡住那块石头。只要楚天好好的,玉秧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在所不惜。这样的心思要是能够让楚天知道就好了。
玉秧没有料到自己会有这样大的胆量,不仅轻浮,可以说下作了。胆子也太大了也,怎么敢的呢?这一天的傍晚玉秧的眼睛一直在跟踪楚天,楚天后来走进了图书馆。玉秧在门口徘徊了片刻,进去了。楚天已经在阅览室的长椅上坐下来了,正在阅读。玉秧一屁股坐在了楚天的身边,拿出书,做出认真的样子来。玉秧到底“阅读”了什么,这个问题其实已经很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玉秧和楚天坐在一起,肩并着肩。由于是图书馆,外人一点都看不出什么异样来的。玉秧耷拉着眼皮,努力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是,玉秧的脸一直红着,这是玉秧对自己极为不满的地方。“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废话是谁说的?对于心中有爱的人来说,脸上的皮肤才是心灵的窗户呢。窗户红彤彤的,像贴了大红的“喜”字,还有什么能瞒得住?瞒不住的。
玉秧干咳了一声,楚天侧过头来。玉秧知道,楚天肯定侧过头来了。楚天的这一个侧头顿时改变了玉秧身心的基本局面,她的心格噔了一下,沉下去了,向着幽暗和难以言说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滑落。而身体却有点古怪,反而轻了,往上飘。阅览室里的空气稠密了起来,灯光却是潮湿的,有了抚摸和拍打的动势。玉秧突然想哭了。并不是悲伤。一点悲伤都没有,就是想哭,把自己哭散了才能够说明自己的问题。稍稍调整了一会儿,玉秧从书包里取出了笔记本。这本硬面抄还是玉秧新买的。玉秧打开来,用工整的楷体把楚天发表在橱窗里的诗句写在了第一页上:你/一二九/是火炬//你/一二九/是号角//你是嘹亮/你是燃烧。写完了,打上破折号,在破折号的后面写上了“高洪海”这三个字。这一来“高洪海”这三个字就有了“高尔基”、“莎士比亚”或“巴尔扎克”的意思了。玉秧吃不准是“红”还是“洪”,想了想,还是“洪”。毕竟是男生,不会是“红”吧。把这一切都做妥当了,玉秧在笔记本的扉页的右下角写上了自己的姓名。想了想,又注明了八二(3)班,412宿舍。玉秧以为自己会慌,却没有。出奇地镇静。玉秧板着脸,把笔记本往外推了推。站起身,出去了。玉秧走出图书馆大门的时候那一阵猛烈的心慌才扩散开来。一直扩散到手指的末梢。玉秧现在反正也管不住它了。随它去吧。
楚天把玉秧的笔记本还给玉秧已经是两天之后了。依然是在图书馆。楚天没有躲躲藏藏的,直接走到玉秧的跟前,把玉秧的笔记本放在了玉秧的面前。没有人注意到玉秧的这一边发生了什么。玉秧打开笔记本,上头有楚天的亲笔签名。原来还是错了,是“红”,不是“洪”。玉秧慌忙合上,心里头一道神秘的门却被撞开了,涌进来许多东西,这些东西蛮不讲理,眨眼的工夫已经是汪洋一片了。玉秧害怕了,紧张得近乎晕厥。我这是恋爱了,玉秧想,我这一定是恋爱了。
玉秧恋爱了。这一点玉秧有绝对的把握。这一次秘密的交流之后,在她和楚天路遇的时候,玉秧的胸口都会拎得特别地紧,而楚天也表现得极不自然,不停地甩头发。想把额前的头发甩上去。楚天的动作真是多余了,你要甩头发做什么呢?玉秧想,就是不甩头发,我也不会觉得你乱。我怎么会嫌你乱呢。头发不乱那还是你楚天么?真是没有必要。什么时候得到机会,一定得跟他说说。
玉秧木讷,却并不笨。她很快把楚天日常的习惯给弄清楚了。比方说,楚天喜欢一个人在操场的跑道上溜达,每一天至少有一次,有时候是在早操过后,有时候则是在晚自修之前。这两个时候操场上都比较空旷,没有人,最适合诗人的独步,最适合向往爱情。这一天的傍晚玉秧终于鼓足了勇气,离晚自修还有十二分钟,玉秧佯装闲逛,一个人来到操场了。操场上却空着,没人。玉秧四下里张罗了几眼,吃完了晚饭她明明看见楚天朝着操场这边来的,怎么说没就没了呢?玉秧并没有死心,而是轻手轻脚的,绕到了水泥看台的后面。终于看见楚天了。玉秧的心里又是一阵狂跳。
楚天一个人站在草丛里,并没有酝酿他的诗歌,而是叉着腿,面对着一棵树,全力以赴,对着天小便。小便被楚天滋得特别高,差不多都过了楚天的头顶了。为了让小便达到一个全新的高度,楚天借用了屁股的力量,脚尖的力量,用力地往上拱。玉秧张开嘴,她再也没有料到,孤寂的楚天,桀傲不驯的诗人,居然偷偷地在干这样的一件事,太下流了,太卑鄙了!玉秧愣在原处,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掉头就走。拚了命地跑。玉秧一口气一直跑到操场的出口处,立在那里,回过了脑袋。楚天已经出来了,他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下流举动被玉秧看到了,像一根木桩,傻乎乎地钉在跑道上。玉秧和楚天都看不见对方的眼睛,但是,玉秧知道,他们一定在对视。诗人完美的形象坍塌了,玉秧的心慢慢地碎了。傍晚的颜色堆积在他们中间,暮色越来越重。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玉秧扶着出口处的大铁门,用力地喘息,眼眶里贮满了翻卷的泪。
玉秧失恋了。不过,玉秧的失恋并没有妨碍八二(3)班在“一二九”歌咏比赛上的出色发挥。八二(3)班在这一次歌咏比赛中的表现相当地出色,可以用扬眉吐气来形容。拿到了第一名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同学们之间空前地团结,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凝聚力,形成了一个特别能战斗的集体。他们在班主任老师一元化的领导下,相互配合,相互支持,开创了一个良好的班风。这一切和王玉秧当然没有什么关系了,但是,从某种意义上说,关系反而更加地密切了。轮到八二(3)班演出的时候,八二(3)班的同学站了起来,离开了座位。八二(3)的位置空下来了,空荡荡的,只留下了两个人。一个是孙坚强。一个是王玉秧。
这样的场面玉秧始料不及。就说孙坚强吧,平时的脸皮是多么地厚,这一刻也不行了。脖子软了,一直耷拉着脑袋,耳朵都红了。八二(3)演唱的时候玉秧只抬过一次头,除了孙坚强通红的耳朵,什么也没有看见。玉秧的头再也抬不起来了。全校的同学一定都看到了,楚天肯定也看见了,她王玉秧连纪念“一二九”的资格都没有。简直就是示众。太现眼了。玉秧把她的脑袋夹在两只膝盖的中间,不停地用指甲在地上画。画了什么呢,玉秧不知道,大概是想在地上挖一个洞,好让自己跳下去,再用土埋起来。玉秧一直想哭,但是不敢,好在还是忍住了。要是在这样的场面、这样的场合落下眼泪,那个脸不知道要丢多大,还不知道班主任会怎样想。
赵姗姗风风火火的,很忙。她的妆已经化好了,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的,漂亮得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庞凤华远远地望着她,显得格外地紧张。赵姗姗突然走到庞凤华的面前,主动要求替庞凤华把她的眉毛再加长一些。庞凤华不敢相信。她赵姗姗的眼睛里什么时候有过自己的呢。然而,这是真的,赵姗姗的手已经把庞凤华的下巴托起来了。赵姗姗把庞凤华的眉毛一直勾到太阳穴的那边去,唇线也动过了,小了一些,露出了格外鲜明的唇型。而眼影的颜色也改变了。赵姗姗拿出小镜子,庞凤华在小镜子里头一下子就脱落出来了。赵姗姗说:“死丫头,漂亮死了。”庞凤华瞥了一眼远处,班主任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这边。庞凤华到底还是自卑,仰着脸,说:“赵姗姗,我们乡下人就是土气哈。”赵姗姗用她的指关节捣了捣庞凤华的脑袋,把庞凤华的脑袋都弄疼了,就好像出手不重就不能说明下面要说的问题。赵姗姗认真地说:“你怎么是乡下人?你身上的哪一点是乡下人的样子?你看看你,气质多好。”这句话进了庞凤华的耳朵,进了庞凤华的心。很动人。“乡下人”一直是庞凤华的一块心病,现在好了,最权威的说法其实已经产生了。
庞凤华一激动,一心想着要加倍地报答赵姗姗。庞凤华刚想说些什么,赵姗姗关照说:“呆会儿演出,你可不要等着我对你点头,你要先示意我,知道吧,你是指挥,知道吧?”庞凤华对着赵姗姗看了老半天,突然一阵难过,一把抱紧了赵姗姗的腰,说:“姗姗,我一直嫉妒你,真的,我保证,以后不这样了。我们以后做姐妹。”赵姗姗知道庞凤华说的是真心话,人一激动说出来的话就难免犯贱。可赵姗姗听在耳朵里却格外地别扭。她庞凤华也真是会夸自己,居然好意思做我赵姗姗的姐妹,也太抬举她自己了,这是哪儿对哪儿。赵姗姗回过头,远远地看见班主任正在看自己。这一次不是自己,而是班主任把目光让开了。赵姗姗回过头,拉起庞凤华的手,说:“到我们了。”庞凤华却走神了,愣在那里,相信自己和赵姗姗的友谊这一次是加深了,巩固了,已经产生了一个质的飞跃。完全可以和她们处到一块儿去了。
八二(3)班不是小胜,而是大胜,总分高出第二名一大截子。奖状是赵姗姗上去领的,班主任亲自走到赵姗姗的面前,用他的下巴示意了赵姗姗。班主任还带头给她鼓了掌。除了孙坚强和王玉秧,八二(3)班洋溢着一种节日才有的气氛。好在谁也没有想起他们,自己高兴还来不及呢,想他们做什么?班主任嘴上没有说什么,表情上也没有流露什么,不过,他的心情同学们都可以想见,又不是孩子了。趁着好心情,当天晚上赵姗姗就把庞凤华拖到班主任的宿舍去了。庞凤华不肯。要不是赵姗姗硬拖,庞凤华绝对不会去。赵姗姗和庞凤华手拉手,并排站在班主任的宿舍门口。
庞凤华的头上带着一个新式的红发卡,赵姗姗送给她的。班主任很高兴,似乎知道她们会来,特地预备了梅子,请赵姗姗和庞凤华的客。班主任说:“你们立了大功。”赵姗姗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直和庞凤华并排坐在班主任的床上,手拉着手。班主任点了根烟,他抽烟的动作并不熟练,有些生,看起来反而咋咋呼呼的,有些夸张了。然而,并不妨碍他的谈笑风生。这个晚上他的话非常多,几乎是一个人在说,没有朦胧诗的风格,质朴,家常,每一句都能听得懂。就这么说了五六分钟的话,赵姗姗似乎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情,突然站了起来了,想离开。庞凤华也只好跟着站起来,做好了一起走的样子。赵姗姗说:“你坐你的,——我怎么忘了,人家还等我呢。”口气相当地自责。庞凤华一定要跟着走,而赵姗姗则坚决不让。最终还是庞凤华让步了,再这么坚持下去,反倒显得故意了。庞凤华留了下来,宿舍里顿时安静了。庞凤华自言自语地说:“看不出来,赵姗姗其实蛮热心的。”班主任想了一会儿,接过庞凤华的话说:“是啊,赵姗姗同学最近的表现的确不错。”
两个人就那么坐着,都不开口,找不到合适的话。没有话那就要找话。这一来宿舍里的气氛似乎有了几分的紧张。当然,也不是真正的紧张,说异乎寻常也许更合适,带上了蠢蠢欲动的意味,又带上了不敢越雷池半步的局限性。综合起来体会一下,还是温暖人心的那一面占了上风。班主任不再看庞凤华的眼睛,却盯住了庞凤华头上的红发卡。这么打量了几秒钟,兀自笑了,说:“看来你还是喜欢红颜色。”庞凤华只是低着头,十分用心地搓手。班主任说:“红颜色其实不好。”庞凤华却不接班主任的目光,眨巴着眼睛说:“怎么不好?你说这话要负责任的。”班主任的胸口笑了一下,说:“这还要负责任?负什么责任?”庞凤华说:“班里的同学要是说我不好看,我就要找你。”班主任没有想到庞凤华能说出这样的话,都笑出声来了,说:“我是说红颜色不合适你。”“怎么不合适我?”“确实不合适你。”庞凤华的口气突然凶了,正眼盯着班主任,下巴一点一点地斜了过去,目光却不动,脱口说:“放屁!”话一出口庞凤华立即把自己的嘴巴捂上了,十分地惊慌。却意外地发现班主任并没有生气,反而希望庞凤华这样和他说话,反而更高兴了,满脸真心的笑。庞凤华看得出来,“放屁”这个词使班主任获得了出乎意料的幸福。幸福让人犯贱,班主任一脸的贱,小声说:“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庞凤华知道班主任的心思,胆子一下子大了,伸过脖子,对着班主任更小声地说:“就是放屁。你放屁。”几乎没有声音,只有唇形,成了独特的耳语。班主任很迷人地笑了,十分甜蜜地说:“小心我撕你的嘴。”
失恋真的是一场病。玉秧病得不轻,整天歪歪的,浑身上下几乎都找不出一点力气。八二(3)班赢得了“一二九”大合唱的冠军,人人都欢天喜地。这种欢天喜地反过来只能让玉秧看清了自己的渺小与卑微。是玉秧别样的耻辱。玉秧只顾了自己的失恋和耻辱,却把一件最为要紧的工作给耽误了,她已经连着两个星期不给魏向东老师递送书面报告了。魏向东老师很生气,很不满意。这一点从魏老师的脸上完全可以看得出来。魏向东把玉秧喊进了总值班室,拉上了窗帘。魏老师并没有绕弯子,一上来就给玉秧作出正确的诊断。玉秧“萎靡不振”,“思想上”一定“染上”了“不健康”的东西。希望玉秧“谈谈”。玉秧坐在魏老师的对面,又惭愧又惊惧,知道自己已经给魏老师看穿了。低下头来,一言不发。事实上,从认识楚天的第一天起,玉秧对自己一直非常地警惕,提醒过自己,告诫过自己,就是收不住,没有有效地束缚住自己,差一点点就爱上了一个小流氓。如果不是楚天自我爆炸,如果不是楚天的流氓行径及时暴露,后果将不堪设想。玉秧在魏向东老师的面前沉默了足足有半支烟的工夫,流下了悔恨的泪,玉秧勇敢地抬起了她的泪眼,说:“我坦白。我揭发。”
魏向东雷厉风行。十一分钟之后,楚天,也就是高红海,站在了魏向东的总值班室。魏向东首先让高红海“三靠”,即,鼻尖靠墙,肚皮靠墙,脚尖靠墙。高红海在“三靠”的同时伴随着可耻的内心历程,依照魏向东的要求,他必须利用这一段时间好好地“揭发一下”自己的问题。想,给我好好想。“三靠”了四十五分钟,也就是说,高红海自我“揭发”了四十五分钟,依照魏向东的命令,他“转过”了“身”来。魏老师打开了所有的电灯开关,同时搬来了台灯,让台灯的光芒照射在高红海的脸上。高红海的鼻尖上有一团圆圆的石灰,仿佛京戏里的三花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