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作者:毕飞宇 字数:13230 阅读:45 更新时间:2016/06/28

第六章

    八月二十七日晚,北京时间十九点三十分,“二十二频道成立一周年允况之夜文艺晚会”准点举行。文艺晚会是在市体育馆举行的。体育馆爆满,碗形体育馆充满了嗑瓜子和摇手扇的声音。数千名观众围成了弧状的梯形,把舞台围在了中间。全国著名的电视播音艺术家刚好在上海主持完一台晚会,被市电视台请来了。晚报上发过消息,说“著名的电视播音艺术家将亲自主持”这台晚会的。晚会的现场纷繁极了,称得上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一个女人在高处高声叫喊:“阿强,阿强,七区五排,五排九号!”但体育馆的灯光突然熄灭了。

    接下来就是万籁俱寂。音乐响起来,著名的电视播音艺术家被一束蓝光送上了舞台的正中央,他身体微胖,面带职业性笑容,一上来就用诗朗诵一般饱满的激情向全市的“人民”表示了最亲切的问候。他说,这是他第三次到这个城市来,“这个城市一次比一次漂亮”(掌声)。看台上的镁光灯千闪万烁了,著名的电视播音艺术家和过去在电视上一样,习惯性地踮了踮脚后跟,又反过来“代表全市的人民”向市电视台,尤其是二十二频道表示了崇高的敬意。他祝愿市电视台尤其是二十二频道越办越好,为社会主义的精神文明建设做出更大的贡献!著名的电视播音艺术家向看台上凝望了半周,开始抒发他对允况集团的款款情谊,他说:“允况集团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它经历了风、风、雨、雨,与坎、坎、坷、坷——而今天,允况集团正在改革开放的春风中,迎来了又一个辉煌。请听歌舞:《走向新的辉煌》。”(掌声如潮)

    晚会举行得很好。领导同志的讲话与歌舞、小品、相声相间着出场。演员们尽情地歌颂着二十二频道与允况集团,省歌舞团的一名男中音亲自谱写、亲自演唱了一首主题歌:

    二十二频道

    你是我的良师

    二十二频道

    你是我的益友

    啊,二十二频道

    我们跟着你

    走向改革开放的明天

    他唱得很好,二十二个少女身穿红、黄、蓝三色长裙,伴随着2/4拍的节奏翩然起舞。她们簇拥着男中音,而男中音一直凝视着四十五度的左前方,手执了麦克风,一遍又一遍地抒发他的深情厚意。歌停了,舞住了,现场再一次安静下来,市电视台综艺栏目的女主持人身穿一袭黑衣走上了舞台,她眨巴眼睛,酝酿好心情,开始了低声诉说:“在这欢庆的时候,在这快乐的时分,朋友们,你可曾想到,在这个美好的世界上,还有许多不幸的人们。”女主持人走下舞台,牵起一位小女孩的手,女主持人说:“朋友们,六月十一日,我们二十二频道的社会大扫描栏目曾经制作了一栏特别节目。吴婷婷,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就是她——摄像,给一个特写,朋友们,吴婷婷,就是她,患上了白血病,也就是血癌。”女主持人细致地描述了小女孩的病痛、惨状、肉体所经受的磨难,以及家庭经济状况的拮据。四周响起了一片啜泣。“朋友们,节目播出之后,二十二频道收到了不计其数的电话、来信,还有大量的汇款,他们感谢二十二频道,感谢二十二频道与广大的观众息息相关,血肉相连,其实,我们应当感谢你们,你们这些善良的人们!”(经久不息的掌声)主持人的泪水开始在镜头的面前闪烁,然而不掉下来,她有这样一种能力:什么时候该泪光闪烁,什么时候该让泪水流淌,她都有数。她蹲下了身,拥住了吴婷婷。她把话筒递向了吴婷婷,吴婷婷说:谢谢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们。小女孩细声细语地,来到一位妇女的面前,女主持人说:“朋友们,这就是婷婷的妈妈,一位三十七岁的普通工人。”这位母亲的神情相当木讷,她被女主持人扶起来,一副被人牵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女主持人含着泪,说:“大姐,请你说几句话。”母亲接过了话筒,泪汪汪的只是无语。女主持人说:“说说你的心里话,此时此刻你的真实感受。”母亲只是无声地摇头,眼泪便掉下来了,说不出,只剩下极为困难的模样。她的嘴角不住地抽泣,牙齿紧咬着小拇指的指尖。女主持人说:“请说一句,哪怕一句。”出人意料的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母亲在摇头的过程中突然失声痛哭了,但只哭了一声,她就用双手捂住了。电视镜头捕捉到了这个画面,把她的痛苦送给了千家万户。女主持人总算处惊不乱,她转过脸,接过话筒,热泪终于流淌下来了,挂在她的面颊,在电视画面上闪闪发光,她无比深情地说:“这位母亲的心里一定在感谢我们的社会,感谢我们这个大家庭。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给她们母女送去了温暖,送去了爱。朋友们,这对母女是不幸的,然而,在我们这个社会里,她们又是幸运的,是幸福的!她们的不幸验证了这样一句话,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是一种血浓于水的爱的奉献。”女主持人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大声宣布:“朋友们,朋友们,我们的允况集团听说了小女孩的不幸遭遇,今天,允况集团的董事长罗绮女士代表全公司向吴婷婷母女捐献一万元人民币。让我们向这样的义举表示衷心的感谢!”晚会达到了高潮,罗绮女士迎着摄像机的镜头款款走来,她的手上提了一只巨大的红色信封,信封上排着一行醒目的阿拉伯数字¥10,000,罗绮女士十分郑重地把巨大的红色信封交给了吴婷婷的母亲,并和她的母亲握手。全场响起了长时间的热烈掌声。全场被感动了,激情被渲染得如火如荼。著名的电视播音艺术家正在与人耳语,旁边的人轻推了他一把,示意镜头对着他了,著名的电视播音艺术家立即微笑起来,做鼓掌状,参与到“人民”的欢乐之中去了。

    女主持人把话筒再一次递到了小女孩的面前,说:“婷婷,告诉姐姐,你想听什么歌?”小女孩眨巴着眼睛,想了半天,想起来了,说:“我想听《祖国,我慈祥的母亲》——是男声。”这里正说着话,场内的灯光已经黯淡下去了,伴奏带响起来,而耿东亮早已站在了麦克风的面前,追光灯打在了他的身上。耿东亮一站上舞台立即就换了一个人了,自信、镇定、英气勃勃,压得住台面。

    谁不爱自己的母亲

    用那滚烫的赤子心灵

    谁不爱自己的母亲

    用那滚烫的赤子心灵

    亲爱的祖国

    慈祥的母亲

    蓝天大海贮满着贮满着深情

    我们对您的深情……

    李建国总经理坐在罗绮女士的身后,他抱着胳膊,很仔细地倾听每一个声母与每一个韵母。果真是不错,耿东亮的吐字与归音完整而又科学,气息好、松弛、有力,有很好的穿透。高音部分也平稳,该交待的部分都交待得清楚,音质统一,放得开也收得拢,果真是不错。这首曲目是李总亲自选定的,不算太难,却也不算太容易。李建国用胳膊捅了一下罗绮女士,对舞台上努了努嘴,小声说:“你看怎么样?”

    罗绮说:“不错,小伙子,挺帅。”

    李建国说:“那是,小伙子的确挺帅。”

    第二天一大早耿东亮就被李建国呼到办公室里去了。连续熬夜,使耿东亮的脸上挂上了疲惫的颜色,像过完十五的月亮,出现了亏空。李总的心情不错。耿东亮进门的时候他正在兴致勃勃地看一张八开报纸,耿东亮走到他的面前,李建国说:“一颗新星正在冉冉升起。”这话听上去有点文不对题。李建国把报纸摊到耿东亮的面前,说:“你上报纸了。”耿东亮蒙头蒙脑接过来,他果真“上”报纸了,正在三版的文艺版面上放声高歌。旁边还有行楷体说明文字:“新生代歌唱家耿东亮的演唱引起了观众的极大热情。”耿东亮望着自己,望着这段文字,又兴奋又惭愧,一夜的工夫,他什么时候就成了“新生代歌唱家”了?观众什么时候对他表示“极大的热情”了?真是无中生有,真是有为无处无还有,让人羞愧,却又让人振奋。他不就是唱了一首歌吗?耿东亮红了脸,有些惶恐,说:“怎么能这样说,让同学们看到了怎么好意思?”

    李建国平静地说:“你不认为自己是歌唱家,可是人们已经承认了。”

    李建国拉开抽屉,取出一扎现钞,丢在了桌面上,李建国用指头摁住桌面上的一张表格,递过来:“一万,是你的,签个字。”

    耿东亮没有回过神来,极本能地反问说:“什么?”

    李建国说:“你的出场费,一万。你签个字。”

    耿东亮的脑袋到了这个时候才“轰”地一响,他望着那扎现钞,百元面值,码得整整齐齐,油油地发出青光,那么厚,还扎着银行的封条呢。他的祖祖辈辈也没有见过这样一大笔巨款,不就是为一个身患血癌的小姑娘唱了一首歌吗?耿东亮害怕起来,支吾说:“这怎么行?弄错了吧?”李总很郑重地拿起表格,重新看过一遍,说:“你不能和别人比,人家是职业歌星,有号召力,有知名度,你不可能拿得和别人一样多。”

    耿东亮的气都短了,说:“我不是嫌少,我是说……怎么能给这么多。”

    “你值这个价,”李总说,他的神态是轻描淡写的。李总说:“你远不止这个价。”

    耿东亮在下楼的电梯中一直回想着李总的话,“你值这个价。你远不止这个价。”他的脑子里就剩了这么两句话,别的都空了。耿东亮甚至都记不清是怎么拿“出场费”的,怎么签字的。真的像一场梦。耿东亮用那扎现钞抽了自己一个嘴巴。不是梦。而电梯恰好在这个时候就落入大厅了。落地玻璃外面是满把满把的大太阳。不是梦。耿东亮一上街就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太阳正热,司机看上去有些迷糊。司机说:“哪儿?”耿东亮坐在后排,一时回不过神来,反问说:“什么哪儿?”司机抬了抬红肿的眼皮,马马虎虎地说:“我问你上哪儿?”耿东亮想了想,用那种神经质的腔调说:“瑞金路,延安路与瑞金路的交界处。”

    耿东亮对司机说:“快,快快。”但是司机不急,他说:“延安路失火了?”

    发现母亲修车是一个刮风的日子。初冬的风已经很硬了,都长指甲了。耿东亮骑了自行车陪他的一位女同学串亲戚。这位女同学还没有熟悉这座城市,坐汽车认得路,骑自行车就不行了。女同学的亲戚在城北,请耿东亮带路也是顺理成章的事。耿东亮一直害怕和女同学接触,母亲一看到她的二儿子和女生太亲密了就会好几天不吃饭的。这样的事在高中二年级有过,其实耿东亮什么都没有做,连女孩子的手都还没有来得及碰一下。母亲在洗衣服的时候就把女同学的信给洗出来了。母亲什么也不说,到了晚上把那封信皱巴巴地摊在了耿东亮的面前。耿东亮脑袋里轰的就一下。母亲要是打骂和责问就好了,耿东亮就可以说清楚的。可是母亲不问,不开口,母亲只让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的样子给儿子看。你一抬眼皮就能看得见她的难受。母亲再也舍不得对自己的二儿子粗声大气的,更不用说碰一根指头了。在他们的四口之家里头有一个小家,只有母亲与耿东亮。只有耿东亮和他的母亲才能心照不宣的。母亲喊耿东亮的哥哥就叫“耿东光”,而耿东亮是“亮亮”,从小就这样的。小时候吃早饭的时候,耿东光的稀饭碗里只有稀饭,而亮亮的稀饭里头却有白糖,小时候亮亮睡在母亲的怀里,而耿东光只能睡在另一张床上。耿东光又矮,又粗,愣头愣脑,“全像他老子”。而亮亮眉清目秀,有红有白,一副女儿态,真是人见人爱。小时候母亲洗衣服的时候总要喊一声:“亮亮,送个嘴来。”送个嘴来就是“亲一下妈”。母亲的双手支在搓衣板上,亮亮就会抱住母亲的脖子,左边亲一下,右边又亲一下。亮亮还会把鼻子伸到母亲的头发里去,像一条小狗一样四处闻,说:“妈妈的头发真香呀。”而耿东光就闻不到母亲的头发。母亲给耿东光洗澡的时候能听得到“咯吱咯吱”的,而给亮亮洗澡的时候就一点声音也没有了,母与子会长时间地对视在一起,四只黑眼珠子总是望着的,母亲会疲惫而又满足地微笑,说:“还喊妈妈啦?”说:“还喜不喜欢妈妈啦?”说:“长大了还要不要妈妈啦?”亮亮答应一下母亲就亲一下,每次都是这样的。都是这几句话、这几个动作。但是没完没了,每一回都像第一次。

    所以童惠娴不能让二儿子受一点儿委屈,而耿东亮不能看到母亲有一点儿难受。所以耿东亮当了母亲的面烧掉皱巴巴的“初恋”,说:“我再也不了。”而童惠娴摸了摸亮亮的头,说:“妈没有怪你。”

    而母亲修车子就是让耿东亮看见了,而耿东亮和女同学“有说有笑”的样子就是让母亲撞上了。

    童惠娴的身子躬在冬天的风里,用扳手拧一只螺丝。车主正在往飞轮上加油,童惠娴取过了油枪。往链条上头打了几滴机油,关照车主说:“干飞轮,油链子。飞轮上不要上油,灰粘在油上,反而不润滑。”这么说着话童惠娴却看见自己的二儿子迎面骑过来了,离自行车只剩下七八米远,一个姑娘正在和他说笑。童惠娴想避过去,但她的儿子已经看见她了。儿子的目光正沿着车子的惯性匀速而又快捷地逼近过来。他的脸色在七八米之外说青就青掉了。女同学刹下车,说:“打个气吧。”女同学架好车,从梧桐树根旁取过气筒,童惠娴却接过去了。耿东亮目睹了母亲弯着腰的用力过程。冬天的风沿着打气筒的压力一阵又一阵刺进耿东亮的胸口,耿东亮走上去,想抢过气筒,却被女同学拦住了。女同学笑着说:“你看看你还是个干粗活的人。”女同学说话的时候摸了摸口袋,对耿东亮说:“你有零钱吗?”童惠娴抢过话说:“不收钱。”旁边卖报纸的女人却开口了:“一个胎一毛。”耿东亮掏出一块硬币放在三轮车的老虎钳上,掉过头就跨上自行车,一发力,车子和人却一起倒在了地上。女同学走上前去,说:“伤着没有?你伤着没有?”耿东亮的眼眶里早就含了泪了,大声说:“你有没完没完?”女同学不知道耿东亮为什么发脾气,内疚地说:“都是我不好。”

    当天晚上耿东亮就赶到了家里。父亲正在看电视。父亲摁掉香烟,说:“你妈病了,没吃饭就上床了。”耿东亮进了卧室就从被窝里头拉出母亲的手,她的手又红又肿,裂开了许多血口子,指甲里头全是油垢。耿东亮拉住母亲的手只喊了一声“妈”。母亲便把手收了回去,说:“妈就是干粗活的命。”童惠娴一出口就知道这句话说重了。她侧过身来,说:“等你读完大学,找一个稳当的事业单位,妈就收摊子。妈就盼着你把心思全花在学业上来。”妈的话里有话,耿东亮听得出。耿东亮说:“我不会做对不起妈的事情的。”童惠娴听完这句话脸上便松动了,支起了上身,耿东亮说:“我给妈盛饭去。”童惠娴摸着儿子的头,这个小东西说长就长这么高了,天天盼他长,长大了心里头反而难受了。童惠娴说:“妈知道亮亮会赶回来给妈盛饭。”

    出租车一开到延安路的路口耿东亮就下车了。他跑到母亲的身边,没头没脑地说:“妈,你不用再修车了!”耿东亮把母亲拖出去三四米,拉开了口袋,露出了钱扎的乌青脊背,像浅水滩上的鲫鱼背,一伸手就能抓住了。耿东亮满脸是泪,大声说:“你再也不用修车了!”童惠娴望着钱,脸上立即放光芒了,但刚一放亮却又突然暗淡了下去,紧张地说:“哪来的?”耿东亮急不可待地说:“我挣的,是我自己挣的。”童惠娴仰着脸,用手给儿子擦泪,越擦越脏,越脏越擦。童惠娴的眼眶就热了,说:“亮亮。”

    司机跟过来了,很不开心地说:“给车钱。”

    耿东亮弄不明白李建国总经理为什么要把他带进小会议室。会议室很小,而那张椭圆形的会议桌就显得很大了。会议桌的中间留出了一块椭圆形凹穴,放置了一排兰草和金橘之类的盆花。李建国总经理走进会议室之后就把门关紧了,示意耿东亮坐。李建国沿着会议桌的弧沿绕了一圈,坐到耿东亮的对面去。李建国放下文件夹,往外掏扁盒的三五牌香烟,然后掏打火机。会议室很静,李建国的一举一动都伴随了很清晰的声响效果。桌面上响起了烟盒的声音,随后是打火机的声音。

    气氛一下子就变得特别庄重了。耿东亮咽了一口唾沫,望着李总。而李总也正望着他。

    李建国说:“我们谈谈。”

    耿东亮一下子就紧张起来了。他在回忆。他记不清这些日子到底做错什么了。

    李建国打开文件夹。点上香烟。开始说话。他首先谈起了唱片市场、唱片市场的前景,以及把握机遇的重要意义。他的谈话一开头就抓住了宏观形势的要害,简明而又透彻。然后,李建国翻开了文件夹的另一面,开始谈及耿东亮。他第一次当了耿东亮的面没有用“你”而是直接用了“耿东亮”这个完整的姓名。耿东亮听着李总的话都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而是躯壳,而真正的耿东亮这一刻正生活在李总的谈话里。他分析了耿东亮的音色,尤其是中音区易于抒情和色调丰富的特征,他分析了耿东亮的身高、形象气质、易于被听众(即市场)接受的可能性,他谈及了新闻炒作、唱片、唱碟、磁带、肖像权、个人演唱会、声乐比赛、广告、投入经费、计划的步骤。他谈得很好。他的谈话是一份完整的技术分析与可行性报告。李总又翻过了两面,他报出了一连串的数据。师范大学音乐系声乐专业从一九八七年恢复招生开始,至今一共招收了269名学生。1名病退,2名因在食堂长凳上发生了不正当行为被开除,1名车祸身亡,实际毕业为265人。这265名毕业生中,4人下海,2人在深圳改唱流行歌曲,3人做了行政干部,7人从事专业演唱,6人出国,14人在大专以上院校从事高等教育,1人坐牢(现已释放),1人因喉癌切割而改行,余下的227人全部在普通中学从事基础音乐教育,占总数的85.67%。耿东亮无法审核这些数据,然而从李总的表情看,它不容置疑。完全可以精确到小数点之后的两位数。李总合上了文件夹,严肃而又负责地指出,正反两方面的情况是一目了然的。李总说:“我们希望你不要失去机遇。”

    李总的目光是诚恳的,口吻是友善的。

    耿东亮:“我当然不想失去,我越来越喜爱现在的生活了。”

    耿东亮:“我当然不想失去,我越来越喜爱现在的生活了。”

    李建国:“问题是你必须改变。”

    耿东亮听完了这句话便陷入了沉默,沉默到后来他变得忧虑了。耿东亮小心地说:“你是说,我必须退学……是不是?”

    李建国:“是。”

    耿东亮:“两年后……不行吗?”

    李建国:“成名要早,同样,发财也要早。生意不等人。我们不会等你——我们等不起。”

    耿东亮:“我可以一边读书,一边……”

    李建国:“谁都不可以踩着两条船。每只船都有自己的码头。”

    耿东亮:“没有机遇我们痛苦,有了机遇我们更痛苦,为什么?”

    李建国:“因为我们都贪婪。”

    耿东亮:“……我要是放弃呢?”

    李建国:“你会更痛苦。会有85.67%的可能性。”

    耿东亮:“……不放弃呢?”

    李建国:“人只能活一次。痛苦就是对另一种活法的假设。这是上帝对我们的惩罚。”

    耿东亮:“那我为什么要选择?”

    李建国:“每个人对逃避惩罚都怀有侥幸心理。”

    耿东亮:“你利用了这一点……”

    李建国:“我喜欢这一点。”

    耿东亮:“我现在心里很乱。我心里太矛盾了。”

    李建国:“这只不过是现代人的现代性。”

    耿东亮:“让我想想……再想想……”

    李建国:“你什么时候把退学证明拿来,我们什么时候签约。”

    耿东亮:“……这是条件?”

    李建国:“不是。是次序。”

    耿东亮:“我必须退学……是不是……”

    李建国:“我不勉强谁。我从不勉强谁。”他说,“后天就开学了,你必须决定。我只能提醒你一点,不论做出什么决定,都必须坚决咬着牙,眼一闭就过去了。但我不会勉强谁。我从不勉强谁。”

    沉寂了一个暑期的校园又一次灯火辉煌了。同学们都报到了。整个校园呈现出一片热情喧闹的景象。耿东亮没有回到寝室去,他一个人在校园里游走,像一个孤魂。而事实上,他就是一个孤魂,无枝可依。

    耿东亮没有勇气决定自己的命运,他只希望能有一种“第三种”力量来编排自己。然而,没有第三种力量。耿东亮仰起头,晴朗的夜空星光浩瀚,但它们不语。它们以一种事不关己的姿态闪闪发光。校园里有许多树,开学的前夜每一棵树下都有一对恋人,他们在吻。他们在吮吸。他们在抚摸。他们的呻吟声痛苦得要了命。耿东亮在游走。他举棋不定。一刻儿是报到占了上风,一刻儿是退学占了上风。它们是两只手,在掰手腕。它们全力以赴,各不相让而又不知疲倦。最终疼痛下来的是耿东亮。他走进了食堂,食堂里洋溢着一股燠热的气味,有一对男女正在黑暗的条凳上拼命。耿东亮刚一坐下来就听到一种相当诡异的声音了。耿东亮很自觉,只好离开。他来到图书馆的楼前,玉兰树下同样有那种诡异的声音。耿东亮连坐下来好好想一想心事的地方都没有了。整个夜间耿东亮都在校园里长征。他不停地走,形不成决定,拿不了主意。李建国说得不错,因为我们都贪婪。李建国说得不错,痛苦就是对另一种活法的假设。李建国说得不错,人只能活一次。

    活法比活着更关键,更累人。

    下半夜起了点风。风在枝头,枝头摇摆不定。耿东亮闻到了自己的口腔里头发出了一种苦味,有些腥,有些臭。耿东亮眨了几下眼睛,眼泡似乎肿起来了,多出了一些悬浮物质。而手背和脚面仿佛也肿起来了,整个身体像被一种无形的东西缚住了。耿东亮累得厉害。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头发贴在了额前,撩人,又烦人。这一刻李建国正在酣眠,炳璋正在酣眠,而他的母亲也在酣眠。耿东亮目光炯炯,他在寂静的校园里无声地燃烧,全身上下都有一种病态的汹涌。

    上帝,你为什么不说话?

    耿东亮躺在了足球场上,他望着天。天空在星星的那边。

    上帝,你让每个人都长了两只眼睛、两只鼻孔、两只耳朵、两只乳头、两只手、两只脚、你为什么让人只有一次生命、一种生存道路、一个活法?你为什么?

    非此即彼。是老天对人的残忍处。

    但重要的是此生、此时、此刻。未来是不算数的。未来只是一种幻影。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未来。“今天”是这个世界惟一的方式。人只能生活在今天,而不可能生活在“二十年”之后。诱惑是伟大的,诱惑的源头越来越成为生活的终极了。

    李建国说得对,必须坚决,咬着牙,眼一闭就过去了。

    眼一闭“今天”会变得如此现实。

    天色已微明,耿东亮选择了这个早晨。

    耿东亮在退学申请交上去一个星期之后被系主任叫到了办公室。系主任让人给耿东亮带去了口信,“让他来一下。”传口信的同学就这么说的,“让他来一下。”耿东亮进校两年了,还没有进过系主任的办公室呢。耿东亮进门的时候系主任正在整理桌子上的旧报纸。主任的块头很大,头顶谢得厉害,发际线像英文里大写的“M”。主任看见耿东亮进来了,大声说:“怎么样?”耿东亮不知道什么“怎么样”,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系主任侧过脸,说:“挺好吧?”耿东亮说:“挺好。”主任“哦”了一声,把手头的旧报纸码好。耿东亮站在桌前,有些担心。系主任一定会挽留他的,和他讲一些大道理,告诉他国家培养一个大学生多么的不容易,这是一定的。耿东亮不害怕系主任晓之以理,就担心系主任动之以情。如果那样的话,耿东亮说不准就会动摇的。这么些日子里头攒在一起的坚强决心就会被他化解掉了。耿东亮低下了头,尽量不看他。他猜得出系主任现在的样子,这一刻他的一双眼睛一定会是一幅动人的模样,一只眼晓之以理,另一只眼动之以情。过去系里头开会的时候系主任全是这样的。然而系主任没有。系主任一上来就引用了一句谚语,大声说:“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你能在外头有出息,我们当然为你高兴。”耿东亮抬起头,出乎他意料的是,系主任的脸上没有表情,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并没有苦口婆心的样子。系主任说:“你能有机会在外面发展,也不容易,我们为你高兴。”系主任站起身,走上来摸了摸耿东亮的脑袋,关照说:“学生处来电话了,让你去一趟,无非是学籍管理上的事,户口、团组织关系什么的,你去一趟。”耿东亮愣在那里,有几秒钟,知道系主任没有和他长谈的意思,没有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意思,就道了谢,慌忙退出来。仿佛一退迟了就会动摇了他的退学决心似的。

    系主任关好门、插上、拿起了电话。系主任摁下七个阿拉伯数字,耐着性子站在那里等候。电话后来通了,系主任寒暄了几句说:“那头还顺利吧?”系主任拿耳机仔细听了一会儿,说:“你运气好,名额我是给你定下来了,能否办成,老兄你八仙过海吧。”

    耿东亮的退学办理得极为顺利,称得上快刀斩乱麻。星期五的上午他就从学生处的办公室里取回了一大堆的证明了,所有的证明上都盖了公章,鲜红鲜红的,仿佛被狗咬了一口,

    圆圆的,留着的牙印,流着血。耿东亮拿着退学证明、户口关系证明、组织关系证明,一切都如此容易,如此平静,都有点不像生活了。耿东亮一时便不知道怎么才好了。事情办成了,落实了,一股无限茫然的心情反而笼罩住了耿东亮。出于本能,耿东亮走到学校的大门口,站在学校的大门口他的心中便不再是茫然了,而是反悔与后怕,眼泪说上来就上来了,一点准备都没有,一点预示都没有。他抬起头,看学院的大门门楼,辛苦了十几年才跨进来,跨出去居然是这样的容易,像羽毛在风中,无声无息地就飘出来了。耿东亮不敢久留,他走进了一条小巷口,用力整理自己的心情。他忍住了泪水,但伤心却忍不住。后悔这种东西居然是如此厉害,它长满了牙,咬住你就不再放松了。

    难怪古人说,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发明这句话的人一定被后悔的尖牙咬了一辈子。

    耿东亮走到公用电话亭,拨通了李建国的电话。那头“喂”了一声,耿东亮听得出,是李建国的声音。耿东亮喘着气,慌忙说:“是李总吗?”耿东亮自己都听出来了,自己口气怎么这么低三下四的,一副巴结的腔调,就好像反过来要求他了。耿东亮就是记不清哪一个关节弄错了,明明是别人求自己的事怎么反过来要求别人了?耿东亮稳住气息说:“李总,我办好了。”李总那边很平静,说:“什么办好了?”耿东亮说:“学校这边,退学的事。”李总说:“好。”李总说:“很好。”李总说:“我代表公司欢迎你过来。”耿东亮放下电话,再一次从口袋里掏出退学证明,而这一次他没有能挡得住自己的眼泪。

    再见了,我的大学。再见了,我的男高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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