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摇直上九万里 满月
扶摇直上九万里 满月
圣上至此一病不起,巨大的打击让他生念全无。病情沉疴,不见起色。御医人人忐忑不安,他们诊断圣上这病怕是要长久的拖下去,难以好转,却又无人有胆量将此事告诉太后。
太后吕氏在圣上病倒的第三天再度垂帘听政,也是继高祖驾崩六年后又一次指点河山。
她颁发的第一道懿旨就是赐小皇子名恭,并立为太子,另赏赐了无数珍贵宝物。刘恭,从呱呱坠地开始就尊贵异常。
接到懿旨时,阳光正好,我抬头眯起双眼,心头一酸,微微苦笑。谋划半载,用一个孩子的延续换来父母的无尽的痛苦,值得么?
“清漪姐姐,恭儿吃了么?”难得恭儿那孩子片刻安静,嫣儿探头探脑的看着偏殿。
刘恭由奶娘照顾住在偏殿,嫣儿身上的禁足令虽然因生产完毕而解除,却因为还在“满月”当中不能亲自去探看孩子,只能每日定时由奶娘带过来片刻逗弄玩耍。
“吃过了,皇后娘娘不必担心。”我刚刚从偏殿赶回,见她如此,笑着回答。
“那他睡的好么?”嫣儿听了我的话,似乎还有些不放心。
“好,一切都好。”我抿嘴笑笑,安慰着回答。
嫣儿还是有些心急,抓住我的衣袖说:“还是让奶娘带过来好了,我还是不放心呢。”
我摩挲着她的头发,猛然感觉到嫣儿好像长高了许多。
“嫣儿还真像个小母亲呢。”我心中骤然感慨,轻声说。
嫣儿绷起脸,一双眼睛眨动着:“什么像是阿,本宫本来就是恭儿的母亲!”
看着她那神情,我大笑:“对!对!对!皇后娘娘本来就是恭儿的母亲。”
嫣儿闻言得意的晃着脑袋。
虽早有精心挑选预备好的奶娘喂奶照料,但嫣儿仍然百般不放心,想前想后,比我们显得都心急许多,恭儿有她照料,想来王美人在天之灵也应该有些许欣慰了。
春日无声,后宫中难得一片淡然安静。惬意的忙碌,让人忽视了飞快流逝的光阴,若说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便是大家都忙着太子刘恭的满月,时间稍嫌紧了些。
因为是太后特别疼爱的缘故,刘恭的满月不亚于嫣儿的大婚,奢靡华贵更是让这个未足月的孩子变成了天下瞩目的焦点。
未央宫遵礼辅大夫安排宫墙粉饰一新,每道门口悬挂几丈长的红丝缎,宫内的梧桐树干全部用大红金丝绣缎缠裹起来,殿门口也用时令花卉妆点,随风而动,含芳吐蕊。
又名全国寻遍极好的工匠铸就金铜万年方尊,求太子长命百岁,祈祷大汉千秋万代,懿旨通令后,不过几日,长安城里涌满了从各国前来的手艺人,营缮司纳名处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太后再下懿旨普天同庆,特赦天下。凡上书恭祝太子万年者加爵一级,凡家门系红挂彩着,减免六月徭赋。
一时间乡村田间,城镇街巷无不张灯结彩同贺太子满月,比过年还多些喜气。
满月前三天花街游行,长安城喧声震天,黎民百姓纷纷涌上街头,山呼恭贺大汉后继有人。恭贺大汉千秋万代。巡察的亭长保长从上面令了银钱,再如水般洒在人们的头顶。
听到门上的小内侍眉飞色舞的描述时,我正在为恭儿编着绦子,手慢慢的垂下来,眉也蹙了。太后这样大的举动未必真的是为了恭儿,只是借用这样的机会与诸国震慑,汉室后继有人,蠢蠢欲动的人也必然会少了些。但这样却苦了恭儿,懵懂浑沌的他并不知道,也许祖母的疼爱并不是那样真切,一切都是另有计量。
到恭儿满月这天,福公公笑眯眯的亲自来未央宫传话。福公公久在圣上跟前服侍,所以连嫣儿都起身颌首是为重视。
“今日是太子殿下的满月之喜,圣上因病无法来观礼,甚是想念,想劳烦清漪姑娘和奶娘陪太子殿下一同过去,已解思念。还望皇后娘娘应允。”福公公说罢又对嫣儿深施一礼。
闻言我回头望着嫣儿,见她点点头,我才告罪起身,去和奶娘去为恭儿打点一切。
我和奶娘仔细将太子用一方福寿锦被包裹,因皇上的子嗣多夭折,所以太后命织绣司将太子所用的被褥衣服均绣上万福万寿,甚至连下身常换的便裤也是如此,便裤常常会被溺湿,更换的勤,那些绣工没日没夜地赶制却也总是来不及,据说为此还处决了两个织绣令。
听凌霄殿的宫娥说,圣上的病情不容乐观,我的心里也充满了担忧。我能理解善良羸弱的他无法接受王美人被赐死这样沉重的打击,面对残忍选择退缩。身体每况愈下的罪魁祸首是他的自责还是恐惧都已经不重要,只要他能平安渡过这关就好。想到这里心开始泛酸,手上的动作也慢慢停了下来,拭了拭眼角,伸出手指让奶娘来做,我则抚住心口,以手撑在桌边缓缓平息着蓦然涌上的伤感情绪。
一切准备妥当,我与奶娘前去告假,随在福公公身后登上了车辇。
嶙嶙车声下,我与奶娘都默然无语的看着怀里襁褓中的恭儿。奶娘常说太子殿下与一般孩子不同,很少哭闹,他总是用纯净的眼眸打量周遭发生的大事小事,每次与他四目相对都会为之一震,那双清澄的眼睛似乎在拷问着我的良知。
良知?良知!这后宫里还有几人能够真的拥有,抑或偶尔有一人侥幸拥有,也被林林总总打磨的消失殆尽。想到这里我苦笑,用手捡掉他脸上的一根头发,他长得极像王美人,尖鼻小嘴,将来定是个英俊男儿。
但愿也是个有作为的皇帝。
凌霄殿渐渐靠近,我却无力下车进入。心底里莫名浮起怕意,不知该怎样来面对他。他对我怕也是失望了罢,毕竟我间接的害死了他心爱的妃子,成为这次血淋淋的夺子阴谋的帮凶。他必是恨我的,心未离开,恨意又添该是怎样的不堪情境。
心有些酸,眼泪总是想落。
福公公引领我们进殿,奶娘第一次来,慌恐的很,总是会无意间踩到我的裙摆。
和从前几次进入凌霄殿不同,满目的饰品也都因我心境带着哀哀悲凉。
临近榻前,福公公轻声禀告:“启禀圣上,太子殿下觐见。”
声息全无,并不见人应答。
福公公使给我们眼色,我朝龙榻方向跪拜,因怀抱太子无法行大礼,所以只是下跪而已,奶娘则俯身大拜,齐声恭贺。
依然没有答声。
此时的凌霄殿里洋溢着浓郁的草药味道,清苦发涩,我和奶娘不敢乱动,依然跪着。皇上病卧榻上,看不清面容,隐隐的纱帘背后,一身白衣显得更加的清减。
福公公轻轻掀开纱帐,内里有一只手臂缓慢伸出,又无力的垂下。
透过缝隙,我抬头看他,白纱恍惚之间,他苍白的面孔因为看到太子而变得泛起异样的潮红,蕴着说不出的激动。
“近些,再近些。”他艰难的吐出这几个字。
我挺身,跪行几步,将太子抱到床榻边。他将垂下的手臂缓缓抬起,轻轻用修长手指滑过太子细嫩的脸庞,粉红色的小嘴,纤细的脖子。一丝欣喜的笑容挂在他的眉眼上,他仔细端量着太子,仿佛要从太子脸上找出王美人的印记。我看见他笑,心底里也不由自主地升起笑意。
我的笑容还尚存脸上,嘴角依旧弯着,他却猛然用双手扼住太子的脖子带入怀中,太子被突如其来的力道吓坏了,嚎啕大哭,我和奶娘瞬时惊呆竟忘了争抢,只见他越来越用力,太子的面庞已经开始变得青紫,由于呼吸困难让哭声也变得时断时续刺耳难听。
“掐死你,你就不用做傀儡了,将来就不用和朕一样,变成一个可怜虫!”皇上狰狞着说,泪痕却遍布满毫无血色的脸庞。
我爬上前,半探出身子,意图抢下太子,他回身将太子转到内侧,狠狠地望着我,一双眼睛似能喷出血来,手中的力道不但不减,反而愈加用力。
我登时大恸,不敢再上前刺激他的情绪伤了恭儿,只能快退几步跪下,拼命的磕头,那地上销金砖应声怦怦作响,很快额前就血色一片。
我颤着声音劝:“圣上饶了太子殿下罢,看在皇后娘娘的情分上,您就太子殿下一个子嗣,若是去了,谁来陪伴年幼的皇后娘娘,谁来给皇后娘娘做终身保靠?圣上饶命罢!”慌乱之中我已口不择言。
他仍不答我,手中的力气却没减一分。
端量太子似乎已经气厥,双眼圆睁瞳孔涣散,软绵绵的任由旁人晃动,没了挣扎的力气。
那奶娘见此吓得哭厥了过去,瘫倒在地上,人事不知。
我再次加重力气拼命哀求:“圣上,圣上,求您饶了太子,不为别的,只为辛辛苦苦诞下他的母亲罢。”说罢又狠狠地磕头,哭痛了心肺。
这话说的双重意思,外人听来,我以皇后之名哀求,只有我和他知道,我是在说为保太子地位选择自裁的王美人。
皇上听到我的哭喊,顿了顿,许久没有用力,凄然的目光打量着手中濒死的恭儿。他怔怔的将孩子放下,我上前将孩子夺回,察看之下发现那柔软的身体已经蜷成一团,气息皆无,我慌了神忙呼救:“来人阿!召御医,快召御医!”
四处奔忙的宫人,惊恐万分的忙乱了手脚。福公公喝令几声才将众人压住,另指派了宫娥快去请御医。
圣上似乎用尽全身力气,太子刚刚脱手,就像风筝断线般往后仰去,床榻轰的一声,我转身再回望,他的眼窝凹陷,呼吸虚弱,再也不见往日那温雅模样。
心如刀绞般作痛,眼泪霎时涌入双眼。
谁造就了这混乱,谁又该为这混乱负责,谁是对,谁又是错,谁是谁的钟爱一生,谁又是谁的前世夙孽,脑子里有如一片乱麻无法理清。
我痛苦的看着他,泣不成声。
不久,御医赶到,凌霄殿内又是一番忙碌,太子殿下被带到偏殿诊视,我则木然的站在凌霄殿中央左右无依,茫然看着跑进跑出的宫人,全然没了心神,手脚发凉。
“清漪姑娘,先回未央宫罢。”福公公嘶哑了声音叹口气,劝我。
福公公是皇上身边的老人,从高祖建国时就被派到东宫服侍,此时满头白发的他,满眼蓄泪,嗓音哽咽。
我忧心忡忡看了一眼偏殿,他立刻接道:“太子殿下诊治完毕,老奴会派宫人护送回未央宫。”
我又牵念地看向龙榻方向,福公公又叹了一口气,安慰道:“圣上的病情,老奴也会派人回禀皇后娘娘的,清漪姑娘还是先回罢!”
不能拒绝,我任由别人搀出凌霄殿,木然坐上车辇。
在车内我把腿蜷到身前,缩成一团,凝聚出的温暖让我蓄含已久的泪水终于还是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