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作者:川端康成 字数:6780 阅读:47 更新时间:2016/07/01

第四节

    阿辰下楼梯,与正门的门扉开启是同一时刻。

    “妈妈,我从药铺前一直找到电车道,都没找到太太的手提包。”门口传来了幸子的话声。

    “我也估计到了……你上二楼告诉太太吧。那你是不是去报告派出所了呢?”

    “哦?还要去报告派出所吗?”

    “真粗心,没法子,去报告吧。”

    “幸子,幸子。”宫子从二楼呼唤。“不用去报告了,里面又没放什么贵重的东西……”

    幸子没有回答。阿辰将洗脸盆放在木盘上,端到二楼来。宫子连西服裙也脱掉,只剩下一件衬衣裙了。

    “给您擦擦背好吗?”阿辰使用了非常恭敬的话。

    “不用了。”宫子接过阿辰给她拧好的手巾,伸出双腿,从腿脚擦起,连脚趾缝都擦到了。阿辰将宫子揉成一团的袜子,展平叠好。

    “行了,那是要洗的。”宫子将手巾扔到阿辰的手边。

    幸子一上二楼,在贴邻的四铺席半房间的门槛处,双手着地施礼说:她的举止带几分滑稽,可爱极了。

    阿辰对宫子有时分外殷勤,有时粗心大意,有时又粘粘糊糊、亲亲呢呢,一时一变,反复无常。但她对女儿却严格进行这种礼法的教育。有田老人回去时,她指教幸子给老人系鞋带。有一回,患神经痛病的有田老人将手搭在蹲在他跟前的幸子的肩膀上要站起来。宫子早就看透阿辰是有意让幸子从宫子手里将老人夺过来。但是,宫子不知道阿辰是不是已经把她的企图详细地告诉了十七岁的幸子。阿辰还让幸子抹上了香水。宫子提及这件事时,阿辰便回答说:“因为这孩子体臭太厉害了。”

    “让幸子去报告警察局怎么样?”阿辰追逼似地说。

    “你真罗嗦。”

    “多可惜呀。里面有多少钱呢?”

    “没装钱。”宫子说着闭上眼睛,把冰凉的毛巾敷在上面,一动不动地呆了一会儿。心脏跳动又加快了。

    宫子有两个银行存折。一个是用阿辰的名义,存折也放在阿辰手里。这笔钱是不让有田老人知道的,这是阿辰给出的主意。

    二十万圆,是从宫子名下的存折里提取的。不过,取钱这件事,即使对阿辰也是保密的。她担心,一旦有田老人发觉,会问起二十万圆的用途,她也就不能粗心大意,去报告警察局了。

    在某种意义上,对宫子来说,二十万圆是出卖青春的代价,是宫子的血汗钱。

    宫子为了它,只得将自己年轻的身躯任凭半死的白发老人摆布,浪费了自己短暂的黄金年华。这笔钱掉落的一瞬间就被人捡去,没给宫子留下什么。这是无法令人相信的。再有,如果说把这笔钱花了,花完之后,也是可以回忆起来的。如果说把这笔钱积蓄起来,又白白地丢失了,那么回想起来会令人心痛的。

    丢失二十万圆的时候,宫子并不是没有一瞬间的战栗。那是快乐的战栗。宫子觉得与其说她惧怕跟踪自己的男子而逃路,不如说她对突然涌现的快乐感到震惊才转过身来的。

    当然,宫子不认为是自己把手提包丢了。正如银平不明确她是用手提包打自己还是将手提包扔给自己一样,宫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打他还是扔给他。但是,手是有强烈感觉的。手心热乎乎,有点麻木了,传到胳膊,传到胸部,全身剧痛,恍恍惚惚,麻木不仁了。在男子跟踪过程中,她浑身热血沸腾,蕴蓄在体内的东西瞬间仿佛全部燃烧起来。埋藏在有田老人背后的青春,一时复活了,像是一种复仇了的战栗。如此看来,对宫子来说,花了漫长岁月积蓄二十万圆的自卑感,这一瞬间像是得到全部补偿了。因此,钱不是白白失去,而是付出多大代价就获得多大补偿。

    事实上却又好像与二十万圆毫无关系。在用手提包打男子还是将手提包扔给男子的时候,宫子简直把钱的事忘得一千二净。连手提包从自己手中脱落也没有发觉。

    不,在她转过身来就逃跑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说,宫子弄丢手提包是正确的。另外朝男子扔去之前,宫子实际上已忘却手提包,也忘却手提包里还有二十万圆现金。那时宫子心里只涌起被男子跟踪的波澜思绪。当这波澜猛然撞击的一刹那,手提包丢失了。

    宫子跨入了自家的大门,那种快乐的麻木依然残留着。她为了掩饰过去,就径直登上了二楼。

    “我想脱光,请你到楼下去吧。”宫子从颈项揩到胳膊,对阿辰说了这么一句。

    “到洗澡间去洗洗怎么样?”阿辰用怀疑的目光望了望宫子。

    “我不想动了。”

    “是吗。但是,在药铺前——从电车道来到这里才丢的,这是确实的吧。我还是到派出所去问问……”

    “我不知道是在哪儿丢的。”

    “为什么呢。”

    “因为我被人跟踪……

    宫子只想早点独自拭去战栗的痕迹,不留神地说走了嘴,阿辰闪动着滚圆的眼睛。

    “又给跟踪了?”

    “是啊。”

    宫子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然而,话既说出,快乐的依恋也就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是不寒而栗,浑身汗毛都直竖了。

    “今天是直接回家的吗?又领着男子到处走才把手提包失落的吧。”

    阿辰回头看了看坐在那里的幸子,说:“幸子,发什么愣呀。”

    幸子眨了眨眼睛,刚站立起来,突然打了个趔趄,满脸鲜红了。

    宫子经常被男人跟踪的事,幸子是知道的,有田老人也知道了。有一回,在银座的马路当中,宫子悄悄地对老人说:“有人跟踪我呐。”

    “什么?”老人刚要掉过头去,宫子制止说:“不能看!”

    “不能吗?你怎么知道有人跟踪呢?”

    “当然知道罗。刚才从前边来的那个大高个嘛,他头戴绿色帽子呢。”

    “我没注意,刚才错过去的时候,是不是给暗号了呢。”

    “真糊涂,难道您要我问他,你是过路人还是闯入我生活中的人?”

    “你高兴了吗?”

    “那么我试试……唔,打赌吧。看他跟到哪儿……我真想打个赌呐。跟一个拄着手杖的老人一起走是不行的,您就进去那家布店瞧着好罗。我走到那头再折回来,这段路有人跟踪,您就得输给我一套夏天的白色西服。不是麻布料的哟。”

    “如果宫子你输了呢?……”

    “什么?那您就通宵枕在我的胳膊上好罗。”

    “可不许耍赖,回头或者跟他搭话呀。”

    “当然罗。”

    有田老人预料这次打赌定会输的。老人心想即使输了,宫子还是让自己通宵枕着她的胳膊的。可是,自己入梦了,谁知道还是不是枕在她的胳膊上呢。老人苦笑着走进了卖男服布料的布店里。目送着宫子和跟踪她的男人,老人心中不可思议地激荡着青春的活力。这不是忌妒。忌妒是不容许的。

    老人家里有个美人,那是以女管家的名目雇来的。她比宫子大上十几岁,是个三十开外的人。一个年近七旬的老人,分别枕着这两个年轻人的胳膊。对老人来说,惟有母亲才能使他忘却这个世界的恐怖。老人告诉女管家和宫子,她们彼此的存在。

    老人吓唬宫子:假使她们两个相互嫉妒,老人在恐怖之余,也许会变得狂暴,从而加害于她们,或是引起心脏麻痹,猝然暴死。这么说是信口开河,老人还是有一种妄想被害的恐怖症,至于心脏衰弱的事,宫子早已知道,在老人必要时,用柔软的掌心安详地给他摩挲胸口,或把美丽的脸颊悄悄地贴在他的胸间。这个叫梅子的女管家不见得不忌妒。宫子凭经验不由地觉察到有田老人刚进宫子的家,讨好宫子的日子,就是被梅子嫉妒之时了。年轻的梅子对这样的老人还会有忌妒心吗?宫子觉得无聊,产生了一种厌世的情绪。

    有田老人常在宫子面前夸奖梅子是“家庭式”的,所以宫子有时也感到老人是想从自己身上寻求一种娼妇式的东西。不过,对宫子也好,对梅子也罢,很明显老人渴望的是母性的温存,有田两岁时,生母就和父亲离婚了,接着来了继母。这个情况,老人对宫子反复说了好几遍。

    “就说继母吧,如果也能像宫子或梅子那样,到我们家来,我该有多幸福啊。”

    老人对宫子娇声娇气地说。

    “这谁知道呢。我嘛,您要是继子我就虐待您。您一定是个可恨的孩子吧。”

    “是个可爱的孩子呐。”

    “为了弥补继子受虐待,您这把岁数,还招来两位好母亲,您不是很幸福吗?”

    宫子带着几分讥讽的口吻说。

    老人却答道:“的确是啊。我很感谢哩。”

    有什么可感谢的!宫子似乎动怒了。但对于这年近七旬的劳动者这般情形,她不禁又觉得可以从中悟到一点人生的哲理。

    有田老人是个劳动者,他对宫子慵懒的生活万分焦灼。宫子一个人呆着无所事事。每天过得似等非等老人的生活,青春的活力也逐渐消失了。女仆阿辰干嘛这般精神百倍呢?宫子有点不可思议。老人出外旅行,总是由宫子陪伴。阿辰给她出主意,让她虚报房费。就是说,在帐单上多开帐目,将多收部分退回宫子。即使有旅馆给办这种事,宫子也觉得自己委实太凄惨了。

    “要不就抽点茶钱和小费,请太太到隔壁房间去算帐吧。老爷是讲究体面的,让他多给点茶钱和小费,他一定会给的。去隔壁房间之前,从中抽头,比如给三千圆就抽一千,藏在腰带里或者罩衫胸间,人家是不会知道的。”

    “唉呀,真叫人吃惊,这太小气,太琐碎了……”

    然而,算算阿辰的工资,恐怕就不是琐碎了。

    “可不是琐碎呀。要攒钱嘛,得积少成多。像我们这种女人……要积蓄点钱,就得日积月累啊。”阿辰极力地说,“我是同情太太的,怎能忍心眼看老头子白白地吸吮太太的青春血液呢。”

    有田老人一来,阿辰连声调都变了,简直好像烟花女一样。对宫子来说,刚才阿辰那番话实在有点令人毛骨悚然。宫子不禁寒心。但是,比起阿辰的声调或话语更使宫子寒心的是,有如日积月累的贮钱或与其相反,时光的迅速流逝,宫子的青春年华也就消逝了。

    宫子和阿辰所受的教养不同。战败以前,宫子是在所谓蝶花丛中抚养成长的孩子,她的确没想到连付旅馆费都要从中捞取油水。她觉得似乎可以证实出谋划策的阿辰,在厨房里零零星星地小偷小摸过了。就拿一剂感冒药来说,阿辰去买同差使幸子去买,价钱就相差五圆十圆的。阿辰就是这样积少成多的。她究竟积攒了多少钱呢?宫子出于好奇,也曾起过一个念头:从阿辰的女儿幸子那儿探听探听吧。看样子阿辰没有给她女儿零花钱,大概连存折也没给她女儿看过。反正数目有限,不屑一顾。然而对阿辰积少成多,犹如蚂蚁般的秉性又不能等闲视之。总之,阿辰的生活是一种健康的,而宫子则无疑是一种病态的。宫子年轻美貌,似乎是一种消耗品;相形之下,阿辰活着却不需消耗自己的什么东西。宫子听说阿辰曾被阵亡的丈夫弄得吃尽了苦头,油然生起一种轻松的感觉。

    “逼得你哭了?”

    “当然是哭了……几乎没有一天不把眼睛哭得红肿的。他甩过来的火筷子,扎在幸子的脖颈上,如今还留着一块小伤疤呢。在脖颈后头呢。您瞧瞧就明白。那伤疤是再好不过的证据啦。”

    “什么证据……”

    “还问什么呢,小姐。不明白的,要说也说不出来啊。”

    “可是,像你阿辰也会受人欺侮,可见男人还是了不起的啊。”宫子佯装不知道的样子。

    “是啊。不过,唉,要瞧你怎样看罗。那时候,我迷上了我的丈夫,简直就像被狐狸精迷住了,对他是真心实意的啊……如今狐狸精已不附身,太好啦。”

    听阿辰这么说,宫子不禁又回忆起自己的少女形象来,那时由于战争,自己失去了初恋的情人。

    宫子是在富裕家境中成长的缘故吧,在某些地方,她对金钱是恬淡无欲的。二十万圆,对如今的宫子来说,虽是一笔巨款,但已经失去的东西,与最近失去的二十万圆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当然,宫子是无法赚到二十万圆的。由于需要才从银行提取这笔钱,因此宫子对此一时大惑不解。二十万圆巨款,如果捡钱人把钱送回来,也许是会见报的。银行存折也放在里面,失主的姓名和住址都写得清清楚楚。是会由捡钱人直接送到失主家里,或是由警察前来通知的。宫子三四天来都很留意看报纸。她觉得跟踪她的男人也是会知道她的姓名和住址的。还是那男人偷走的吧。要不然那男子捡到了手提包,或者即使没有捡到,他不是应该紧紧跟踪上来才是吗?

    还是挨了人家用手提包打,吓得逃跑了呢?“

    宫子弄丢了手提包,是在银座让有田老人买夏天白色衣料以后刚过一星期的事。

    在这一周内,老人没到过宫子家中。老人是在发生手提包事件之后翌日晚才露面的。

    “唉呀,您回家啦。”阿辰兴冲冲地相迎,把被打湿了的伞接过来,又说:“您是走路来的吗?”

    “啊,真是倒霉的天气。可能是梅雨天哩。”

    “您感觉痛吗?幸子、幸子……”阿辰呼喊幸子。“对,对,我让幸子洗澡去了。”

    阿辰说着就赤着脚,迈下去给老人脱鞋。

    “如果已经烧好洗澡水,我想洗个澡暖和暖和。阴森森的,像今天这样气候骤冷,就……”

    “有点不舒服了吧。”阿辰说着皱了皱那双小眼睛的短眉毛。

    “哎呀,我干了一件不合适的事了。不知道您回来,我让幸子先洗澡去了,可怎么办呢?”

    “不要紧的。”

    “幸子,幸子,赶紧出来吧。你把澡盆表面那层轻轻舀出来,弄干净点……那边也好好冲冲……”阿辰急匆匆地走了,她把水壶坐在煤气炉上,点燃了澡盆的煤气,又折了回来。

    有田老人依然穿着雨衣,他伸出双腿自己摩挲。

    “您洗澡时让幸子给您按摩一下吧?……”

    “宫子呢?”

    “噢,太太说她去看新闻片就来……她是到新闻影院去,很快就会回来的。”

    “请你给我叫个按摩师来。”

    “嗯。是往常那个……”阿辰说着站起来把老人的衣服拿过来。“洗澡之后更衣吧。幸子!”

    阿辰又唤了一声幸子。

    “我去把她叫来。”

    “她已经洗好了吗?”

    “嗯。已经……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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