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第01章
一九九二一年华盛顿州西雅因
葛黛丝紧张地在小小的办公室中来回踱步,双手绞扭成一团,冰冷而无血色。她早已习以为常的岑寂突然令人觉得嫌恶窒息。在五分钟内这已是她第五度看腕上的米老鼠手表了。
十二点正。她焦急地吁出口气。到现在结果早该出来才对。要是她最近的实验成功的话不,她拒绝有负面的想法。
她深知乐观积极的价值。这样担、心得要命一点用处也没有,实验室方面自会通知她,她只消放松、心情等待就好。
黛丝紧闭双眼。这是她自小即养成之镇定神经的伎俩,以前每当医生东查查西看看、问东问西,她又听不见时,她就干脆闭上眼睛,让外头的世界”片漆黑,集中注意力在她记忆中、永远存在的特别声音:笑声。这笑声一如平日般迅速提振她的、心情,解除她的焦虑。
她放开手指,把双手插进实验室大衣的口袋中,深深吸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仰起下巴,走出斗室。
在员工餐厅,午餐时间正是人声鼎沸。数十位身穿白衣的人正围在长长的方桌四周,桌面上散置数盘食物及多种饮料。空气中弥漫着微波炉菜肴、咖啡及医院消毒药品的味道。
他们彼此亲切地交谈,嘴巴和手指都在飞快地动,就像一部卓别林的电影:唯一缺的就是声音。
黛丝、心神不宁地走过一排贩卖机,来到餐厅唯二扇窗前,向外眺望。
这是一个平常的春日:湿答答、灰暗暗的。灰蒙蒙的湿云沉甸甸的,使得屋顶和街道都一片灰扑扑的景象。雨水打在水泥人行道上,沉重地坠落在积有落叶的水沟中。柏油路上”滩滩的水活像急急洒落的一盘银币。
真是盼望奇迹的好日子。
她忍不住这么想。她知道自己不该有此想法。有想就有希望,有希望就会失望。但不管她怎么命令自己别、心存希望,她就是无法克制自己。
或许今日是她生命的转捩点。她日日都满怀希望,站在街角等待公车载她到汉金逊癌症研究中心去。这个希望、水不熄灭,即使经历了无数失败。事实上,她每失败一次,希望就越强烈。
她的前额靠在窗玻璃上,窗玻璃的冰冷差点令她打哆嗦。答案就在她眼前,她可以感觉得到。要是这些试验没有给她答案,她要再试,愈挫愈勇这就是黛丝喜爱人生和科学的原因口口如果人真的相信,任何事都是可能的。而黛丝一向是深信不疑。
头顶上方墙面上的黄灯亮了又灭。这是医院的呼叫系统,是设计来通知大楼内的听障员工用的。
她兴奋地抬起头来,心跳加快。笑得合不拢嘴的黛丝匆匆回办公室去。
魏大夫拿着份实验结果的报告在等着。
她倏地停步,满怀希望地抬眼看他,屏息等待。
他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她因失望而双腿发软,颓然坐在椅子上。
魏大夫按按她的肩膀,把档案放在桌上。她斜眼看他,挤出一丝笑容。“或许下次吧。”她轻轻说道。她突然很庆幸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已厌倦一再重复这句话了。
黛丝把报告塞进公事包中,尾随魏大夫步出办公室。它需要出去走一走,独处一下,重新组合再出发。
她穿上雨衣,匆匆下楼到屋外。西雅图午后的湿冷向她迎面袭来。雨水敲打着她的雨帽,她感觉每一滴雨的颤动。
她抬脸看天。冷雨纷纷落在她的脸颊及鼻尖,冰凉的感觉令她精神抖擞起来,提醒地她还是活生生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紧抓住公事包,瞅着山坡底下的公车站牌,小、心翼翼地走在湿滑的人行道上。在她旁边,公车及各式车辆在灰蒙蒙的雨中穿梭。透过她的脚底她可以感觉到车辆的振动。在她脑海中浮现令她珍爱的喇叭声,那是多年前她还能听得见的声音。
她正想一脚踏进一个轮胎大的水滩中,却又倏地停步,在最后关头扭身跟随地向人行道边缘跨去。
此后的一切似乎都以慢动作发生。一辆脚踏车撞上她的背脊,她向马路斜栽下去,摔倒在湿滑的路面上,弹跳了几下。她的公事包脱手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路上,打了开来,纸张乱飞,又被雨水贴在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烧灼橡胶的恶臭。她愣在那儿,然后扭头看见公车直朝她冲来。呐喊锁在她喉头,她只发出低低而惊恐的呻吟声。
她甚至来不及祷告。
黛丝里在层层黑丝绒中,轻轻地漂浮在温水的浪涛里。她四周的世界暗得令她放心。她被冲得越来越靠近岸边。她知道她可以伸手抓住东西攀起来。可是她好累,扶累…“黛丝,醒来,亲爱的,我得赶时间。”一个严厉的女声穿透了黑暗。
“我想她醒了。”一个浑厚的男声说。
“真的?”那女的又说。“黛丝,你醒了吗?”
她听得见了,黛丝倏地坐起来,慌乱地左右张望。
她什么也看不早,什么人也没有,只有无垠的星空。灿烂的光芒如银河一般闪动。
她开始惊慌了。胸腔中的、心脏跳得很吃力,每道呼吸都像喷火一般。
冷静下来,黛丝,撑住。
她小心翼翼地向后倒,发现自己是坐在躺椅上。她吸口气,再缓缓呼出来,指节泛白的手指慢慢松开,不再紧抓住扶手。不过是一般的安乐椅罢了,有什么古怪的?
没什么,她这么告诉自己。
然后地注意到她的双脚在空中晃荡。
她一惊。她底下没有地板,四周也没有墙壁,她正坐在一片黑暗中的一张黑椅上,四周只有千万星辰闪耀,只有她一个人。
她在作梦,她突然明白这一点。梦见她正坐在一张椅子上,置身太空,梦见她听得见,梦见──
“黛丝?”
又是那个严厉的声音自四周的虚无传来。这会是作梦吗?
“什什么事?”她问。
“我是卡萝,你的向导,在我们开始前,你有话要问吗?”
黛丝原想问:“开始什么?”然后又改口问更明显的问题。“这是什么地方?”
那个声音停顿了很久,才谨慎地问道:“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
“那辆……公车。”
黛丝停止呼吸。记忆带她回到西雅图湿冷的街道上。她记得橡胶烧焦的恶臭,挡风玻璃后公车司机那张惊骇的脸。她一向听不见的声响以旋风之速向她袭来:紧急煞车声、喇叭声,以及她自己惊恐的呻吟。
她被公车撞到了。她四下张望,或许这不是梦,或许这是……冥府。“我死了吗?”
对方如释重负。“是的。”
黛丝打了个寒噤。“噢。”
“既然你已明白了,我们就直说吧。”卡萝实事求是地说。这里是转世的所在,你在人间的一生──我是指第一次──还算…”卡萝没说下去。
“还算可以。”
“是的,正是。可是一还算可以一还不够,智慧无边的上帝要人人前往永生之前都过一次幸福的人生,所以你还有一次机会。”
“我不懂。”
“很简单,你的前辈子过得乏善可陈,现在你可以选择第二生。我仔细研究过你的上辈子,我想我知道问题所在。你在育幼院度过的童年有所缺憾,你需要一个特别的人和你自己的家庭。我挑选了十几个适当的人选,每个需要你的程度都不亚于你需要他。你若看中意其中一个,只消按钮便成。”
黛丝俏皮一笑。“有点像阴间玩的一来电五,再来是什么──一我爱红娘一吗?”
“嗯,这点子不错!可是──噢,嘘,表演开始了,你中意就按钮,其余的我包办。”
椅子扶手上出现了一个红色按钮,透着隐隐的红光。“这是场梦吧?”黛丝问那个声音。“我现在是准备动手术,对不对?”
“嘘,注意看。”
黛丝眼前的星辰缓缓溶在一起,形成一个宽大的白色长方形,是个银幕。
她的身子向前倾。即使她知道这是一场梦,她还是忍不住感到剧情悬疑刺激。她紧抓住扶手。
白色银幕的正中央出现了一点颜色,不比镍币大多少,在瞬间开始发颤,然后呼的一下,就迸裂成一个挥手招计程车的男子之彩色影像。
他长得很迷人,又年轻,显然很能言善道。
黛丝向后坐,手指移向按钮,却没有按下去,只是以挑剔的眼光打量这名男子。
这男子紧抓着一个义大利皮革公事包,仿佛里头装的是核弹计划似的,或者,更可能的是汉普敦区的夏日别墅蓝图。他的头发梳得十分整齐,甚至可能抹过造型发胶,眼角没有笑纹,也没有耳饰破坏他保守的形象,领带是中规中矩的蓝条纹,衬衫则是白色的。
她的指尖自按钮滑开。
画面变成白雪皑皑的山坡。一名穿着褪色牛仔裤和及膝防尘外衣的男子正把干草铲进一个长形食槽中,他的嘴中呼出白色的雾气。他背后是幢有门廊的白色农舍,看来已有百年历史了。
黛丝让那牛仔过去。还是由别人来挑他吧。
再来是一个男子在海边打排球。他的身体很结实黝黑,淡金色的头发贴在汗涔涔的脸上,他奋力杀球,立刻获胜。在边线的几个女子大声欢呼,他调皮地向每个女子眨眨眼。
黛丝苦着脸。恶心。
画面又被一个身穿闪亮盔甲的武士取代。他的行动笨拙如木头,每走一步,盔甲便在石板地面上发出铿锵声,还喃喃说着黛丝听不懂的语言,就像她在波士顿观赏专为口人表演的莎翁名剧马克白一样。
她的手指根本没挪近按钮。自我中心的演员不适合她。
各种男子和生活轮番上场,呈现混乱的颜色和问题及可能性,但是她一迳坐在那儿,指尖盘旋在那个应允她另一生的红色按钮上方。她一点也不相信那些鬼话,但她就是无法按钮──即使是闹着玩也罢,特别是跟银幕上来来去去的那些男人一此刻就有个穿太空装的男子庞然出现她眼前一。
太空人消失了,银幕上的色调柔和下来。一个男子出现,独自立在暗处,旁边放着一张破旧的小床。他凝视着小床内里着羊毛毯子的孩子,耸着澜肩,双手紧抓住小床的栏杆。他凝重的呼吸声传进她耳中,充斥在她的感官中。
黛丝可以感觉他的绝望,就像绳圈套住她的脖子一般。
他走上前,阴影散去,露出一张曾经俊俏但如今已憔悴的脸庞,他的头发凌乱万分,有待修剪。他俯视孩子,小心翼翼地抬手想抚摸孩子的脸庞,手却停在空中,手指发颤,眼角闪现泪光,奋力抽回手。
天哪,他是多么爱那个孩子。
然后他就消失了。
黛丝用手掌啪的一声在按钮上。
“就这个?”卡萝的声音既柔又近。
黛丝缓缓点头,仍因强烈的情绪而颤抖着,身为孤独一生、只能旁观的人,她对激烈情感及痛苦所知甚少,但她一望进那人的眼眸深处,立刻就看到了痛苦,真正的痛苦,以及别的成分。某种阴暗、令人心痛的情绪割裂她乐观的天性,令她骇然。
他有种特质,颓败的眼神中有种特质有如利刃一般刺进她的心坎。她很早便学会解读别人的眼神,看出言语以外的东西,却从没见过这么痛苦的心灵。
“我不知道”她喃喃说道。“我感觉到强烈的……痛苦。”
“我明白,你一向是、心灵的疗伤者。祝你好运,跟那个人是需要好运的。”
瞬间霞光万道,一阵烟味,然后一切归于零。黛丝不必问也知道她又是孤零零的了。
“现在怎么办?”她也不是在问什么人。然后她向后仰躺。
可是背后没有椅子。没有椅子,没有地板,没有墙壁。只有一望无垠的夜空,星光亮得她眼睛都刺痛起来。
她咻的一声飞过月亮,一直往下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