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大教堂神父曾郑重建议阿马罗,在最初几个礼拜不要到里科萨去,因为他姐姐或者女仆也许会起疑心。这样一来,阿马罗的生活就变得比他离开胡安内拉太太的家、搬至索萨斯路去住时更加悲苦和空虚了。他所认识的人都离开了莱里亚: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去了维埃拉;甘索索姐妹到了阿尔科巴萨山脚下的一位姑母家中,就是近十年来她们一直在盼着她死,好给她们留下一大笔财产的那位有名的姑母。在大教堂做过礼拜之后,漫长的一天,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就像铅一般沉重地拖曳不前。即使身处利比亚沙漠中的圣安东尼,也没有像他这样与世人完全隔绝。只有苦恼的副主教来拜访他。他通常是每个礼拜来一两次,时间在刚刚吃过晚饭以后,手里拿着雨伞,看上去瘦削干瘪,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阿马罗讨厌他;有时为了摆脱他,他便假装正在忙于读书;或者一听到他走上楼梯的慢腾腾的脚步声,他便急忙冲到桌子旁边,等他一进来便说:“对不起,副主教大人,我手边正有些东西要赶着写出来。”
但那家伙却一屁股坐下来,把他那把令人作呕的雨伞夹在膝盖之间:“你不必为我操心,教区神父,不必为我操心。”
于是那令人讨厌的身影便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里,阿马罗实在忍受不下去了,便把鹅毛笔一丢,抓起帽子,喃喃说道:“今晚我干什么都没有心思,我打算出去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在第一个拐角处,他便唐突地离开了副主教。
有时候他对自己的孤单寂寞感到厌倦了,便去拜访西尔韦里奥。但那位胖神父把时间都消磨在收集治病的士方子或者莫名其妙地诉说自己为何消化不良上,另外他还一直不停地称赞戈丁尼奥博士,称赞他的子女和夫人,再就是把他四十年来一直重复来重复去的那些老掉了牙的笑话讲了又讲,讲完以后又是那样天真地大笑不已,这一切连同他那仁慈心肠、快活脾气都使阿马罗感到很不耐烦。他烦恼不安地离开那儿,想到厄运竟使自己与西尔韦里奥这样不同,心中不免有一番感慨。像西尔韦里奥那样才是真正的幸福。为什么他不也做一个善良的、老式的教士,没有狂妄的野心,心满意足地寄食在一户富裕的人家呢?做一名充满自信、如山下一湾溪水一般恬静淡泊的教士,得意地摆动着肥胖的身躯,既不会有逾越体面界限的危险,也不会招来什么麻烦呢?
在其他时候,他还去看望他的同事纳塔里奥。他当初骨折后没有得到正确医治,因此现在仍然腿裹夹板睡在床上。但是纳塔里奥的房间里充满了山金车花叶剂①和汗臭的味道,一大堆破布浸泡在一个个玻璃碗中,一排排的药瓶摆在五斗橱上,夹在一排排圣徒像中间,阿马罗看到这番景象禁不住要呕出来。还没等他进门,纳塔里奥就大声抱怨起来:这些医生多么笨啊!他一向多么倒霉啊!他的痛苦多么令人难熬啊!这个该死的国家在医学方面多么落后啊!等等。他一边说着,一边不时地向肮脏的地板上吐着痰,丢着烟屁股。因为他在生病,所以别人的健康,尤其是他的朋友的健康,便使他充满了愤恨之情,好像是对他本人的一种冒犯一样。
①山金车花酊剂:一种涂敷外伤的药剂。
“你一直很壮实吧?你当然会的,你没有像我那样从马上摔下来,”他常常带着怨恨喃喃地说道。“想想那个畜生样的布里托吧,他从来就不头痛!还有那个贪食的修道院院长,他自吹自擂,说他从来没有在早晨七点以后睡在床上过!畜生!”
然后阿马罗便向他报告新闻:他刚收到大教堂神父一封信,唐娜-若塞帕的病情有所好转……
但是纳塔里奥对那些跟他有交往和友情的人不感兴趣;他只对跟他结有仇恨的那些敌人感兴趣。他想知道那个书记员现在怎么样了,他是不是还在饿得嗷嗷直叫!
“如果在我睡到这个该死的床上之前,我就看到他饿得嗷嗷直叫,那至少也对我有点好处!”
这时候他的两个侄女进来了。这是两个脸上有雀斑的小姑娘,眼睛里显出胆怯的神情。她们最恨的是伯父没有请那位老巫婆来医治他的脚:就是这位老巫婆治好了巴罗萨庄园继承人和奥雷姆的皮门特尔……
纳塔里奥看到“自己花园里的两朵玫瑰花”,心情变得比较平静了。
“可怜的孩子,我现在不见好并不是因为她们关心不够,照料不周。但我真受了罪,天哪!”
两朵玫瑰花同时转过身去,用手帕揩着眼泪。
阿马罗离开的时候,心里更感到厌恶了。
为了使自己疲倦,他常常沿着里斯本公路一直走下去。但是刚一离开镇上的有节奏的生活,他忧郁的心情就跟凄凉的山峦和阴郁的树木产生了共鸣,心情更加忧郁了,而他的一生正像这条公路一样,单调而漫长,没有什么插曲使它活跃一下,孤零零地一直向前延伸,消失在夜暮的薄雾之中。有时候在回来的路上,他会走进公墓,漫步在几排柏树中间。在夜阑人静的时刻闻到灌木丛中散发出紫罗兰花的芳香,他心中感到一些快慰。他读了一些墓志铭,然后身子靠在戈韦阿家最新一个坟墓的镀金栏杆上,凝视着墓碑上的浮雕纹章图案,那是一顶饰有家族纹章的帽子和一把剑。他顺着刻在墓石上的那首著名颂诗的黑色字母看下去,读道:
过路人啊,请稍停片刻
看看这些死者,
如果你充满了悲伤
那就把你的叹息留在这儿
留给若昂-卡布拉尔-达-西尔瓦-马尔多纳多-
门东卡-德-戈韦阿吧!
他是贵族中的年轻一员,法学学士,
本镇议会前议长
杰出的塞阿的儿子
教会称颁他的美德,
说他是一面独一无二的镜子。
过路人啊,相信这一点吧!
接下去便是莫拉埃斯的富丽堂皇的坟墓了。莫拉埃斯的遗孀现年四十岁,很有钱,做了英俊的特里格罗斯上尉的情妇,但当年却叫人在她丈夫的墓碑上刻下了这样一首虔诚的诗:
啊,请在天使中间等着吧,我的夫君,
等着你的未亡人前来与你相逢,
她如今还活在世上,这样的孤独,
她将尽其余生为你的在天之灵祈祷。
有时候,在公墓的尽头,在贫民墓边靠墙的地方,他看到一个人跪在柳树树荫里的一个黑色十字架下面,伤心地哭泣着。那是埃斯格利亚斯大叔在托托的墓前祈祷,他的拐杖就放在他身边的地上。阿马罗走上前去对他说了几句话,然后两人便肩并肩很亲密地一边走着一边交谈,那种平等的样子在这个地方倒是挺合适的。阿马罗好心好意地安慰着老人:不幸的托托终日瘫在床上,她就是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但她至少是活着呀,教区神父先生。现在你看看我,白天黑夜就只孤零零的一个人!”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孤独,埃斯格利亚斯大叔,”阿马罗伤心地说。
教堂司事叹了口气,然后问起了唐娜-若塞帕和阿梅丽亚小姐。
“他们在那边农庄上。”
“可怜的人,她们一定很伤心,很寂寞。”
“这都是尘世上的各种磨难哪,埃斯格利亚斯大叔。”
他们在一排排黄杨树中间默默地继续走着,周围都是黑黝黝的十字架和白晃晃的新墓石。有时候阿马罗会认出某个坟墓是他亲自为之洒过圣水、为之献祭过的:当时他念着拉丁文把这些亡灵交托给天主时并不是专心致志的,为了赶去和阿梅丽亚相会,他总是把祈祷文急匆匆地念完了事,如今这些亡灵都在何方呢?
他回到家里,心中更加悲伤了;漫长的、没有尽头的夜晚开始了。他试着读书,但刚读了十行就厌倦地打起阿欠来。他有时给大教堂神父写信。他九点钟用茶点;然后就在房间里不停地踱来踱去,连抽几包香烟,有时在窗口停下来凝视外面漆黑的夜,不时拿起《平民日报》来读读新闻或广告,然后又继续走来走去,一边呵欠连天,声音响得连厨房里的女仆也听得到。
在这些忧郁的夜晚,他感到懒散之极。为了消遣,他想写几首诗,把自己的爱情和从前的幸福生活用他从学生时代就牢记的抒情诗的形式表达出来:
啊,迷人的天使,亲爱的阿梅丽亚,
可还记得那些欢乐的时光?
那时一切都充满了欢笑和奇遇,
生活是那样平静,那样芳香。
还记得那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夜晚,
皎洁的明月高挂中天,
你我心心相印,情意缠绵,
仰望夜空祈求天主保佑平安!
但尽管他绞尽脑汁,他再也写不出更多的诗来了。不过这两节诗他却写来毫不费力。仿佛他的脑子里就只有孤零零的这么几句,只消一压就出来了,然后脑子里就空空如也,只剩下那些毫无灵感、枯燥平庸的白话了。
这种空虚的生活一点点地消磨着他的意志,使他变得越来越懒散。不管是什么工作,凡是占用了他那些令人厌倦的、漫长无聊的空闲时光的,他都觉得像是一种沉重的负担那样令人讨厌。他宁愿无所事事,闲得无聊,也不愿意忙忙碌碌单调乏味地工作。他只做那些基本的份内工作,因为这些事情如果不做就会招来非难,引起公愤。他一点一点地放弃了他所有的那些热忱的习惯:内心的祈祷,按时去参加的圣事,精神反省,对圣母的念珠祈祷,夜读每日祈祷书,每日的反省;所有这些虔诚的善行,这些使人达到圣洁的神秘手段都逐渐被屋内无休止的从洗脸盆到窗口的踱步和吸烟所代替了,他一包接一包地吸烟,把手指都熏黑了。他的晨弥撒都是匆匆做完的,他在执行教区任务时带着无声的厌恶之情,他在这方面的疏忽使他成了一个拘泥仪式的人所谓的道道地地的“indignussacerdos”①。神学家认为坏教士所具有的三十五个大缺点和七个小缺点他无一缺少,全部具备。
①拉丁文:“不称职的教士”。
除了他的多愁善感,现在他还剩下的就是一个极好的胃口了。因为他的女仆极善烹调,又因为圣母升天会的唐娜-玛丽亚在去维埃拉以前给他留下了一百五十个金币的弥撒费,因此他便尽情地大吃大喝,吃鸡和肉冻,畅饮一种开胃的巴莱达葡萄酒,那是老师为他挑选的。他就这样一直待在餐桌旁,几小时几小时地坐在那里,无人前来打扰他,他两腿伸直,吸着香烟,喝着咖啡,为他的阿梅丽亚不在身边感到痛苦。可怜的阿梅丽亚正在那儿做什么呢?他想着,一边沉闷懒散地打着呵欠。
可怜的阿梅丽亚正在里科萨那边哀叹自己的命运。
在乘车去那边的途中,唐娜-若塞帕虽然没有明说,但却已让阿梅丽亚感到,她休想再得到她的友情,也不要指望她会宽恕她的过错。当她们在马车上坐定以后,情况就这样明摆在那儿了。老太太变得非常难以相处;她残酷地放弃了那个表示亲昵的“你”字而称她为小姐;每当阿梅丽亚试图为她摆好座垫或者为她裹好技巾时,她总是把身子猛地往后一缩;当她晚上在房间里做针线的时候,老太太虽然一句话不说,但沉默中却包含着严厉的斥责;而每时每刻老太太都在哀声叹息,那意思是说在她末日来临的时候,天主竟在她身上加上这么一个讨厌的负担……
阿梅丽亚在暗自责怪教区神父,因为他曾保证她的教母会宽恕她,庇护她;现在看来,他是用了奸诈的手段,把她交给了这个残忍而狂热的修女。
当她来到里科萨那座兵营似的大房子里,来到那间冰冷的、墙壁漆成鲜黄色、里面只摆着一张这有罩篷的床和两把皮椅子的房间以后,她把头埋在枕头里整夜地哭泣;她的窗子下面有一条狗,无疑是受了房子里的灯光和动静的惊扰,也一直嗷嗷叫到了天明,这狗吠声更是使她备受折磨。
一天,她走到农庄的另一端去看望农庄看管人。或许他们都是些好人,偶尔跟他们去交谈交谈可以使她散散心。她碰到了那个女人,她像柏树一样高大而悲伤,身上佩戴着黑绉纱,头上裹着染成黑色的大头巾,头巾拉下来遮住了她的前额,看上去活像宗教游行队伍中的忏悔者;她拖着哭腔的嗓音像丧钟一样悲伤。那男人看上去更糟糕,他活像一只猩猩,两只大耳朵从脑壳两边向外伸出来,下巴像野兽那样向前突出,牙床龌龊,由于经年操劳,身体的各个关节已经劳损扭曲,胸部也凹了进去。她急忙离开他们去看果园。果园已经长久无人照管:小路上覆盖着湿漉漉的杂草,高墙围绕的低洼的地面上长着茂密的树木,树荫给人一种发烧生病的感觉。
相比之下还是终日关在那座大房子里更好些:可那些日子也没完没了,每个小时都过得很慢,就像送丧行列那慢悠悠的步伐。
她的房间在前面;从两扇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周围乡间的凄凉景象,一片荒芜的土地单调地起伏着,偶尔在这里或那里有一棵矮树。空气是沉闷的,毗邻的沼泽地和低地里的蒸汽似乎在空气中飘荡,甚至九月和煦的阳光也无法把空气中的疟疾气氛驱散。
每天早晨,她都去搀着唐娜-若塞帕从床上下来,把她安置在沙发上;然后便坐在她身旁做针线,就像过去在济贫院路坐在她妈妈身旁一样;可现在老太太不再跟她亲切地聊天,而是执拗地保持着沉默,再不就是不停地咳嗽。她想到派人去镇上把她的钢琴运来;但她刚一提起这件事,她的教母便尖刻地大声说道:“你疯了,小姐。我现在身体还没全好,听不得弹钢琴。亏你想得出!”
热尔特鲁德也不来陪她;在侍候好老太太,干完了厨房里的活以后,她就不见了。她是当地人,空闲时间便去找她的老邻居闲谈聊天。
阿梅丽亚最痛苦的时候是夜幕降临的时候。做过念珠祈祷以后,她伫立在窗口,痴呆呆地注视着光线在西边慢慢暗淡下去,望着眼前的田野一点点地消失在灰暗的色调之中;似乎有一片寂静降落下来,罩住了大地,接着第一颗小星星颤抖着亮了起来,闪烁着光芒;在她的面前,这时暮色四合,一直延伸到天边,那里还有长长的一条渐渐淡下去的橘黄色的带子。所有这一切都不能使她集中思想,她的思想早已飞到了遥远的维埃拉:此刻她的母亲和朋友们正一起漫步在海滩上;渔民们收起了鱼网,房子里已经开始出现了灯光;现在到了用茶点的时候,到了开开心心玩牌戏的时候,镇上的小伙子们成群结队地来到朋友们家里,带着吉他、长笛和即兴创作的“法多”小调,准备晚上演唱。而她却子然一身呆在这儿!
接下来就该把老太太安顿上床,跟她和热尔特鲁德一起作念珠祈祷了。她们点着洋铁罐灯,在灯的前面放上一个旧灯罩,不让灯光刺着病人的眼睛;整个晚上大家都闷声不响,只听得见热尔特鲁德坐在角落里纺线时纺锤发出的声音。
在夜里就寝之前,她们去把所有的门都锁好,因为她们一直对夜盗怀着恐惧;接下来,阿梅丽亚因迷信而感到恐怖的时候便开始了。她没法入睡,她感到旁边那些无人居住的破旧房间里一片漆黑,她的周围是乡间阴郁的沉寂。她听到一些莫名其妙的声音:那是走廊里的地板在无数的脚下发出的吱嘎声;蜡烛光突然闪了一下,仿佛有个隐身人对着它吹了一口气;或者在远处,在厨房旁边,好像有人摔在松软的地上,砰地一下发出一声问响。她躲在床单里瑟缩发抖,一边不停地作着祈祷;但如果她睡着了,一个个的恶梦也使她像醒着时一样害怕。有一次,她突然惊醒,听到有个呜咽的声音越过床上的高栏杆对她说:“阿梅丽亚,做好准备,你的末日就要到了!”她吓得魂不附体,猛地一下从床上跳了起来,穿着内衣跑过走廊,躲到了热尔特鲁德的床上。
但是第二天夜里,当她正想睡着的时候,那个警告的声音又来对她说道:“阿梅丽亚,记住你的罪孽!做好准备吧,阿梅丽亚!”她尖叫一声,昏了过去。幸好,热尔特鲁德还没睡觉,听到她那声刺破大房子内沉寂的尖叫声,连忙跑来援救她。她发现她横躺在床上,头发从帐子里落了出来,一直垂到地板上,两手冰凉得像死人一样。她到楼下喊来看门人的老婆,两个人一直紧张地忙乎到天亮才使阿梅丽亚已经麻木的身体里又恢复了生气。从那天以后,热尔特鲁德便一直睡在她的旁边:床栏杆后面的那个声音从此再没有出现过。
但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死的念头和对地狱的恐惧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卖圣像的小贩来到了里科萨;唐娜-若塞帕买了两张,一张叫《一个正直人的死》,一张叫《一个有罪人的死》。
“每个人眼前都该有个活的榜样,这样才好,”她说。
从一开始,阿梅丽亚就毫不怀疑,那位指望能像“正直人”一样在荣耀中死去的老太太,希望向她这个“有罪人”指明那个等待着她的可怕场面。她痛恨她这种恶毒的手段。但是,她的受到惊吓的想象却毫不犹豫地对于那幅画像向自己作出了另一番解释:是我们的圣母马利亚把那个小贩派到这儿来的,目的是要让她从《一个有罪人的死》中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死时的痛苦情景。她现在确信,一切都将按照画上画的那样进行:她的守护天使将哭泣着跑开,圣父将厌恶地这起脸来不肯看她;死神的骷髅将龇牙咧嘴地对着她狞笑;那一群闪闪发光的魔鬼带着整套刑具,有的抓住她的腿,有的抓住她的头发,一边欢呼着,一边把她拖到熊熊燃烧着的大山洞旁,大山洞中震荡着被打人地狱者发出的恐怖号叫声。在天国深处,她只能看到那只大天平,天平一端的盘子高高翘起,上面是她的祈祷,还不及金丝雀的一根羽毛重,另一个盘子则下垂着,绷紧了链条,里面放着教堂司事家的铁床和她重达数吨的罪孽。
于是她陷入了一种歇斯底里的忧郁状态,使她一下于变老了;她又脏又邋遢,对自己有罪的身体毫不爱惜;所有的活动她都厌恶;祈祷已变成了一项枯燥乏味的任务,因为她觉得祈祷已经无济于事;她把为婴儿做的衣服都塞到一只旧衣柜的最下面,因为她恨那个正在她腹中蠕动的小生命,把它看作是自己毁灭的起因。是的,她恨它——但她更恨另外一个人,即教区神父,婴儿的父亲,那个引诱了她,毁灭了她的一生,使她受到地狱之火惩罚的该诅咒的教士!想到他,她感到多么绝望啊!他在莱里亚,平静而安宁,吃得好,听取别人的忏悔,或许还在跟别的姑娘调情;而她却只身一人在这儿,她的腹部日渐沉重,她的灵魂由于他造的罪孽而受到了判决,而这罪孽正把她拖到地狱的无底深渊之中。
正是在这个时候,修道院院长费朗开始按时来看望他的朋友大教堂神父的姐姐了。倘若不是由于他的到来,阿梅丽亚精神上的这种亢奋状态肯定会置她于死命的。
阿梅丽亚过去在济贫院路的家里常听到人们谈起费朗院长:据说他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但他道德高尚、能力出众却是谁都无法否认的。他做修道院院长已有多年;在这个主教管区里,主教已经换了一个又一个,但他却一直呆在那个款项总是收不齐的穷教区里,住在一座屋顶漏水的房子里,被人们遗忘了。已故的代理主教虽然从没帮过他忙,但称赞起他来却很慷慨:
“你是本王国最伟大的神学家之一。天主预定你将来可以做一名主教。你将戴上主教冠。你将作为一名伟大的主教在葡萄牙教会史上占有一席地位,费朗!”
“代理主教大人,你说我将做主教,这真是太好了。在天主面前接受这样重大的责任,我必需具有阿丰索-达尔布克尔克或者若昂-德-卡斯特罗的冒险精神才行!”
所以他便一直呆在穷人们中间,住在一个土地很少的村子里,每餐吃一块面包,喝一杯牛奶,穿一件打满补钉的干净长袍。倘使他的哪个教区居民得了牙痛病,他便不管刮风下雨也要跑几英里路去看望,哪个老太太丢了一只山羊,他也要花上几个钟头去安慰她……他脾气一直很好,裤子口袋里总是放着一枚金币,准备送给穷苦的邻居;他是孩子们的好朋友,为他们做了很多软木玩具船;每当碰到一个美丽的少女(在那个教区,这种机会很少),他总是停下来大声说:“愿天主祝福你,可爱的姑娘!”
甚至在他年轻的时候,他在生活上的纯洁清白就远近闻名,因此在教区内人们都称他为“童男”。
就其宗教热忱而言,他也是一名极好的教士,他虔诚地匍伏在圣餐前面,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宗教职责,他也是热诚而高兴地加以完成;为了做好白天的工作,他经常在心灵深处祈祷,对自己的信仰进行反省以净化自己的灵魂。这些祈祷和反省像洗涤一样,使他增强了体力,头脑也变得更加灵敏了;就寝之前他总是长时间地、虔诚地检查自己的道德操守,这种自我检查非常有效,所以圣奥古斯丁和圣伯尔纳都曾像普鲁塔克①和塞涅克②那样乐此不倦;自我检查很费力,很细致,但它可以纠正最细小的缺点,使具有积极意义的美德日臻完美,这是诗人怀着创作一首可爱的诗的激情想象出来的。费朗的闲暇时间都是埋首于书堆中度过的。
①普鲁塔克(Plutarch,约46-约120):古希腊传记作家、散文家。
②塞涅克(Seneca,约公元前14-公元65):古希腊哲学家,新斯多噶主义的主要代表之一。
费朗院长只有一个缺点,这就是他喜欢打猎!但他通常总能克制住自己,因为打猎要占去太多的时间,更重要的是,他觉得捕杀那些为寻觅食物四处飞翔的无辜小鸟未免太残忍。但有时候,在冬季晴朗的早晨,当石南属植物上还挂着露水的时候,人们会看到一个肩扛猎枪的人迈着矫健的步子走过去,后面跟着他的塞特种猎狗: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当诱惑战胜了他的意志时,这位著名的神学家、虔诚的化身便偷偷摸摸地抓起他的猎枪,对他的猎狗雅诺塔吹声口哨,然后任凭外套的下端在风中摆动,只管大步穿过田野和山谷。过了一会儿便听到“砰”、“砰”的枪声,一只鹌鹑或者一只鹧鸪便应声落地。接着这位教士便腋下夹着枪,口袋里装着两只鸟,紧贴着墙壁走了回来,一边嘴里念着赞美圣母的《玫瑰经》,一边垂下两眼,带着犯了罪的神态回答着路上碰到的教区居民的问好。
尽管费朗院长作风古板,鼻子很大,但阿梅丽亚还是挺喜欢他。从他第一次来里科萨的时候起她就喜欢他了。唐娜-若塞帕虽然知道她的弟弟很尊重他的学问,但对他的接待还是很冷淡,阿梅丽亚见她这样,对他的好感更是有增无减。
其实,老太太在接受了他几个小时的宗教指导以后,只责备了他一句话:“他太没精打采了!”她是以一个老资格的虔诚教徒的身份说这话的。
他没有真正理解她。好心的费朗在那个只有五百人的教区里生活了多年,他的教民都是些母亲和孩子,属于那种只知信奉天主、圣母和地区守护圣徒圣文森特的简朴类型,所以他没有多少听取忏悔的经验,现在却突然要跟镇上来的一位头脑复杂的狂热信徒、一位固执己见、吹毛求疵。顾虑重重的教徒打交道;当他听到那长长的一串世俗的罪孽时,他惊讶地喃喃说道:“太离奇了,太离奇了……”
他从一开始便感到,他所面对的是一位智力衰退、病态的教徒,神学家们称这种病态为“自我谴责症”,这是当今多数天主教徒都患有的一种疾病;但是在听过老太太披露的几件事实以后,他很担心对方是个女疯子;出于教士对疯子所特有的恐惧,他本能地缩在自己的椅子里。
可怜的唐娜-若塞帕!在她到达里科萨的第一天晚上(她这样诉说),开始对圣母马利亚作念珠祈祷时,她突然想起自己忘了穿那件对防治腿痛特别灵验的法兰绒的红衬裙了。她连续三十八次开始作她的念珠祈祷,但总是要想到那件法兰绒的红衬裙。于是她便停下来,只觉得浑身乏力。紧接着她便感到两腿疼得厉害,这时她内心有个声音告诉她说,这是我们的圣母为了报复才让她手脚发麻的……
院长跳了起来:“啊,我亲爱的夫人!”
“还不止这些呢,院长先生!”
还有另外一桩折磨着她的罪孽:有时候,在她祈祷的时候,她觉得痰上来了;在她嘴里还念着天主或圣母的名字时,她不得不把痰吐出来;最近,她一直把痰咽下去,但她一直在想,天主和圣母的名字裹在唾沫里进入她的胃,然后又进入了粪便之中!她可怎么办才好呢?
听得发呆的院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还有更糟糕的呢:她最严重的错误是在前一天晚上,当时她正对着圣方济各-沙勿略①作祈祷,心里感到非常平静,非常有德行——突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竟开始想象圣方济各-沙勿略赤身裸体会是怎么一番模样!
①方济各书勿略(FrancisXavier,1506-1552):葡萄牙教士,一五四○年奉葡萄牙国王若奥三世派遣,以罗马教皇保罗三世使者的名义航海东来,到印度和远东等地传教。
好心的费朗惊呆了,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最后,见她焦急地望着自己,等待着他的安慰和忠告,他便说道:“你是不是很久以来都感到这些恐惧和疑虑呢……?”
“一向都是这样,院长先生,一向都是这样!”
“那些跟你在一起的人是不是也都像你一样,心灵上经常有这些干扰呢?”
“所有我认识的人,几十个朋友,都是这样。世界上的人也都是这样。魔鬼并没有单单挑中我一个人——所有的人他都袭击!”
“为了医治灵魂的这些忧虑不安,教士们通常都给你们一些什么样的药方呢?”
“啊,院长先生,镇上的那些教士,像教区神父先生,西尔韦里奥神父先生等人,他们都能解除我们心灵上的这些烦恼。他们品德高尚,才能出众……”
费朗院长沉默了片刻:他感到很悲伤,他想到在整个王国之内,数以百计的教士蓄意把他们的教徒引导到黑暗之中,使那些虔诚的人们一直处于对天国的凄惨的恐惧之中,把天主和圣徒们描绘得像卡里古拉①和他身边的那些荒淫无耻之徒。
①卡里古拉:见第一七五页注。
他很想给那个优闷、狂热、头脑中充满了种种幻觉的人一些高尚的启示。他对她说,她所有的纷扰都来自一种因为深恐触怒天主而感到苦恼的幻觉;但是我们的天主并不是一个残酷无情,动不动就发怒的暴君,而是一个宽容的父亲和朋友;我们必需用爱而不是恐惧来侍奉天主;所有那些顾虑,什么圣母让她手脚发麻,什么天主的名字落进了她的肚子等等,都是一种病态心理在作祟。他劝她相信天主,静心休养,以恢复健康,不必过多地祈祷,把自己累得精疲力竭。
“等我下次来的时候,”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准备告辞,“我们可以继续就这个问题进行交谈,我们一定想办法使你的灵魂得到安静。”
“谢谢你,院长先生,”老太太冷淡地回答说。
过了一会,热尔特鲁德拿着个盛热水的瓶子走了进来,唐娜-若塞帕怒气冲冲地大声喊道:“哼,他一点也不中用,一点也不中用!他根本不理解我,他愚蠢透顶。他是个共济会会员,热尔特鲁德。真丢脸,亏他还是个教士呢!”
从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把她继续犯的可怕的罪孽向他暴露过;而当他想到这是自己的责任,试图再对她的灵魂进行教育时,她便宣称,自己一向向古斯芒神父忏悔,因此,坦率地说,她认为听取另外一个人的道德指导是不妥当的。
修道院院长满脸涨得通红。
“你说得对,亲爱的夫人,你说得对。在这些事情上一个人应该非常慎重才是。”
说完他就走了。从这以后,他每次再来,都只是到她房间里问候她的健康,谈谈天气、季节、正在流行的疾病、即将来临的宗教节日;然后便匆匆忙忙地告辞,来到阳台上跟阿梅丽亚谈话。
他见阿梅丽亚一直愁眉苦脸的样子,便开始对她发生了兴趣;在那个冷清的地方,院长的来访对阿梅丽亚来说是一种排遣烦恼的乐事,所以不久他们便相处得十分友好,每到他要来的日子,她便把斗篷披在肩上,沿着波亚埃斯公路一直走到铁匠铺门口去迎接他。院长是个说起话来不知疲倦的人,而他的谈话跟济贫院路上那些飞短流长的闲聊不大相同,她听了非常高兴:就像一个人看惯了城市阁楼的秃墙,突然来到一个大山谷之中,只见树木葱葱郁郁,到处流水潺潺、果园飘香,耕作之声不绝于耳,便感到十分赏心悦目一样。他们通常的谈话实际上跟嫁庭万宝全书》、《傍晚杂谈》那些周刊很相似,内容包罗万象,样样东西都有一点——道德说教、航海报道、伟大人物的轶事、农事论述、幽默笑话,还有对于圣徒高尚情操的描述,不时还来首诗歌,甚至还有家务管理的必要知识,其中的一项就非常有用,因为它教会了阿梅丽亚怎样洗法兰绒衣服而不使料子皱缩。只有在谈到他的那些教徒,谈到他们的婚姻、洗礼、疾病和争执时,他才显得有点令人厌烦。
“有一次,我亲爱的姑娘,我从特里斯特斯河边走过,突然有一群鸟……”
每当他这样开始的时候,阿梅丽亚便知道,她至少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要听到他的猎狗雅诺塔的辉煌战绩以及他用猎枪射猎的难以置信的故事了。他一边讲述一边进行摹拟表演,还不时模仿着鸟叫的声音和砰砰开枪的声音。她喜欢听他讲述他怀着巨大的兴趣读来的那些捕猎野兽的故事:尼泊尔虎的捕猎、阿尔及尔狮的捕猎、大象的捕猎,这些惊心动魄的故事把姑娘的想象带到了遥远的异国他乡,那里草长得像松树一样高,太阳像烧红的铁一样炽热,每棵树后面都有野兽闪动着炯炯有神的眼睛。讲到老虎和马来亚,他又想起了关于圣方济各-沙勿略的一个稀奇古怪的故事;接下来这位健谈的院长又滔滔不绝地讲起了亚洲的习俗、印度的武器、印度第鸟岛马戏团著名的刺剑表演!
有一次他们在果园里交谈起来。开始时,院长先谈到大教堂神父如把果园改为耕地会得到哪些好处,最后又讲到传教士到日本和印度去需要具备的勇气以及在那边生活会碰到的各种危险。当时正是阿梅丽亚夜间最感恐怖的时候,所以等他讲完后,阿梅丽亚便讲起在那座房子里可以听到的声音以及它们在她心中引起的惊恐不安。
“啊,真丢脸!”院长大笑着说。“你这么大的姑娘家还怕妖怪!”
这时她已为院长先生的善良性格所吸引,于是便讲起夜间从床栏杆后面听到的那些声音。
院长变得神情严肃了:“我亲爱的姑娘,这都是些胡思乱想,你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些东西排除掉。世界上的事情虽然无奇不有,但天主从来不这样对人讲话,也绝不会允许魔鬼这样做。你听到的这些声音并不是来自床栏杆后面,而是来自你心里,如果你罪孽深重,那就是你自己的良心搅得你不安。所以即使有热尔特鲁德,哪怕是一百个热尔特鲁德外加一个营的步兵睡在你身边,你仍然会听到那些声音——即使你是个聋子,你也会听到那些声音。所以你需要用苦行和斋戒来使自己的良心平静下来……
他们一路谈着走上了阳台:阿梅丽亚感到有些疲倦,便坐在一张石凳上,目光越过农庄向远处望去,看到了那边牛棚的房顶,一排排的月桂树,打谷场和更远处的田野,田野舒展而坦缓,带着早晨的细雨留下的鲜艳色调:此刻是傍晚时分,一切都是那样清澈、静谧,没有一丝微风,大块的云朵一动不动地高悬在天空,落日的余辉为它们抹上了一层柔和的、玫瑰色的色彩。她想着院长那些明智的话,如果每一桩像重石般压在她心头的罪孽都因为她的苦行而消失,那么她还能享受得到这些大自然的美景。这时她渴望能得到平静,一种跟展现在眼前的田野和谐一致的恬静。
一只鸟在啁啾,接着又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它又鸣叫起来,叫得那样响亮,那样欢畅,阿梅丽亚听着听着不禁笑出声来。
“这是一只夜莺,”她说。
“夜莺这时候是不叫的,”修道院院长说。“这是一只画眉。它不怕幽灵,也不怕各种声音——它是多么陶醉啊,这调皮的小家伙!”
这真的是一种得意的鸣叫,是一只快乐的画眉发出的欣喜若狂的鸣叫,一刹那间它便使整个果园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在画眉得意洋洋的带着颤声的欢唱声中,阿梅丽亚突然像歇斯底里的女人似的一阵激动,毫无理由地放声哭了起来。
“啊呀,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啦?”院长大吃一惊地说。
因为他是个老人,又是个朋友,他便抓住她的手,想使她平静下来。
“啊,我是多么不幸啊!”她一边抽泣着,一边喃喃说道。
于是他便像父亲似地说道:“你不要这样。不管有什么样的痛苦或烦恼,一个基督徒总可以随时得到安慰。没有什么罪孽是天主不能宽恕的,没有什么痛苦是天主不能解除的。请记住这一点好了。你千万不可以把烦恼闷在自己心里:这只会使人沮丧,让人哭泣。如果我能对你有所帮助,如果我能以任何方式安慰你的心灵,那就请你来找我好了。”
“什么时候!”她怀着在院长身上寻求庇护的强烈愿望说。
“随你什么时候,”他微笑着说。“我任何时候都愿意给人以安慰。教堂随时敞开着大门,天主随时都在。”
第二天一早,还没等老太太起床,阿梅丽亚就到了他家里;她匍伏在小小的松木告解室前足足忏悔了两个小时。那小室由善良的院长亲手漆成深蓝色,上面画有小天使的头,这些小天使非同寻常,他们只有翅膀而没有耳朵,这是院长私下里很感自负的一件高级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