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第四章-1
韩薇莉小姐试图自杀,却搞得一团糟。
她不该感到惊讶,因为她已经把生活搞得一团糟,正如她父母所预言的。哦,如果他们现在看到她一定会大笑一场,然后满意地紧抿嘴唇。他们任性无用的女儿完全符合了他们的期望。她甚至无法停止哭泣够长的时间好让自己爬过船舷上的栏杆跳海自尽。
在外人看来,她是个拥有一切的女人。她有遗传自母系家族的美丽外表--贵族似的五官、深红色的头发、明亮的绿色眼睛。当她的外祖父母在世时,薇莉受到呵护溺爱。她的外祖父喜欢夸耀她从他身上继承了对戏剧的敏感度,和对莎士比亚的热爱,而她的外祖母喜欢宣传她从她身上继承了易怒和热情的本性。
但是,薇莉不是她父母眼中的宝贝。如果是,他们就不会把她撵出门了。她使他们感到羞耻,他们说一见到她就觉得恶心讨厌。他们用尽各种字眼骂她,不过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他们说她一直都是、而且永远都会是个笨蛋。
他们是对的。她是个笨蛋,薇莉用悲泣承认这个事实。她立刻阻止自己发出声音,很快地看看两侧确定甲板上没有其它的人。现在是凌晨三点,“翡翠号”上的旅客都熟睡着,而船员显然在别处忙碌。
如果现在不做就永远没有机会了。“翡翠号”已经在海上航行三天,海水不会更深了,如果她要做,现在是完美的机会。
可是她错了,甲板上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路克站在楼梯的另一侧看着她,他无法理解这个愚蠢的女人到底想干什么。
然后他听见别的声音--丝绸窸窣的声音。他回头瞥见黛茵走上楼梯。她看不见他,而他没有让她知道他在这里。他想知道她三更半夜到甲板上来干什么。
悲泣的女人再次吸引他的注意,她正努力地搬动沉重的板条箱。
薇莉哭得虚弱无力,费了好长的时间才把板条箱移到栏杆旁。她终于爬上箱子,她的双手紧紧地抓住栏杆。她的白色衬裙飘扬得像投降的旗子,恐惧和挫败感使她大声地哭起来。老天!她做不到。
她爬下箱子瘫坐在甲板上,尽情地哭着。她该怎么办?老天!她该怎么办?
“请原谅我侵犯你的隐私,可是我想帮忙。你不会有事吧?”
薇莉瞇起眼睛看向说话的人,一边激烈地摇头。
黛茵走上前踏进月光中。她握住双手,试着尽可能地表现出冷静的样子。她不想惊吓这个年轻女人,使她做出激烈的行为。
她看着女人用手背擦掉泪水。她不停地深呼吸,显然试着稳定自己的情绪,她从头到脚都在发抖。她眼里的哀伤令人心碎。黛茵从未见过任何人如此凄凉,除了她的姊姊美玲,她提醒自己。美玲警告黛茵,麦康叔叔可能会对她做什么的那天早上,看起来就是如此哀伤孤独。
黛茵强迫自己封锁住这个影像。“你想做什么?”
“存在或不存在。”
黛茵确定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存在或不存在,”薇莉愤怒地重复。“我在沉思这个问题。”
“你现在对我引用莎士比亚的文句?”这个女人疯了吗?
薇莉的怒气来得快消失得也快。这会儿,她只觉得筋疲力竭。“引用莎士比亚似乎很恰当,”她低声说,声音没有丝毫情绪。“我不想存在了,可是我没有勇气结束自己的生命。请你走开,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黛茵反对。“告诉我如何帮助你。”
“推我一把,帮我跳海。”
“停止说这种话。”她为自己严厉的声音摇头。这个女人需要的是帮助,不是教训。“我不是故意提高声音,请接受我的道歉。我不相信你真的想跳海,”她急忙又说,“你已经决定不结束自己的生命。你叫什么名字?”
“薇莉。”
“薇莉是个美丽的名字,”黛茵说,不知道说什么比较好。她想抓住这个女人的肩膀摇醒她的理智。“请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我想帮助你。”
当黛茵走近她,薇莉紧贴着栏杆,看起来像只被逼到角落待宰的羔羊,她张大的眼睛充满恐惧。
“没有人能够帮助我。”
“在你说明你的处境之前,我无法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上忙。”
“如果你知道……你会立刻转身离去。”
“我怀疑,”黛茵回答。“请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薇莉把脸埋在双手里,又开始哭起来。黛茵无法忍受继续看着她如此痛苦,她快步走上前站在悲泣的女人面前,然后伸出手。
“你只需要握住我的手,薇莉,其它的事交给我。”
薇莉注视黛茵好一会儿,试着下决定。就在黛茵相信自己的友谊将遭到拒绝时,薇莉缓慢而胆怯地伸出手握住她的手。
黛茵扶她站起来,然后用手臂环住她的肩膀,心里想着要带她远离栏杆。
迫切渴求安慰的薇莉激动地投入黛茵的怀抱,差点撞倒她,幸好黛茵很快地恢复平衡。薇莉靠着她的肩膀不可遏抑地哭泣,黛茵安慰这个比她高出一、两吋的女人显得有点笨拙。除了轻拍她,黛茵没有做其它的。薇莉显然需要痛哭一场。黛茵认为哭是治疗创伤的第一步。美玲从来不哭,黛茵认为那也许是她变成一个如此严厉的女人的原因之一。
薇莉的悲泣不久即感染了黛茵。她试着保持冷静,却无法不受如此令人心碎的痛苦影响,几分钟内,她自己的视线也被泪水模糊了。
薇莉絮絮叨叨地说着不连贯的话,还不时地引用莎士比亚悲剧里的文句。不过当她承认她曾经信任那个男人,全心全意爱他、相信他会娶她的时候,黛茵终于了解她寻死的原因。
她怀孕了。
黛茵不由得生气。“老天!就是这样?”她大叫。“你怀孕了?我以为你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这是滔天大罪。”薇莉哀嚎。
黛茵发出一点也不像淑女的哼声。“不!”她反驳。“杀了欺骗你、利用你的那个男人才叫滔天大罪,”她说,然后叹息。“也许那也不算滔天大罪。”
“我这辈子完了。”
黛茵强迫自己控制住脾气,这可怜的女人可能已经受够责难。她试着想些正面的话鼓励她。
“过去的你是完了,而现在你将开始新生活。”
黛茵扶她到长凳坐下,疲乏的薇莉丧气地低垂着头。
躲在暗处的路克乐见危险解除,决定继续待在阴影中旁观,不干扰她们。
“你仍然爱着这个男人吗?”
“不!”她的回答非常有力。
黛茵点点头。“很好,”她说。“他不值得爱,”她又问:“你在美国有亲戚吗?”
“没有。我没有计划到哪里去。我用掉所有的钱买船票。”
“那个男人知道你怀了他的孩子吗?”
“是的,”她回答。“可是他不想和这件事有任何关系。他要娶一个拥有大笔嫁?的女人。老天!我真不敢相信自己会爱上他。”
“那个男人是条毒蛇,他利用你的纯真。”
“我也应该为自己的错误负责。”
黛茵不禁佩服这个女人,因为她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她不怪其它任何人,甚至不怪诱惑她的那只猪。
“你叫什么名字?”
“黛茵。”
“黛茵?施黛茵小姐?”
“你听说过我吗?”
“哦,是的,每个人都听说过你,小姐。”
“为什么?”黛茵问。
“那件羞辱……哦,老天!我不该提这件事的。”
黛茵的肩膀垮下。全英格兰的人都知道她的羞辱吗?“对我来说,那不是羞辱,而是上帝的恩惠。”老天!这些话她在伦敦时说了至少有一百次吧?
“你仍然爱他吗?”薇莉问。
“我从未爱过他,”黛茵承认。“我嫁给他的弟弟。”黛茵点点头响应薇莉惊讶的表情。“我也不爱他,”她坦承。“不过我承认自己渐渐被他吸引。但他终究是个男人,所以很可能是个混蛋。大部分的男人都是。”
“也许你终究会爱上他。”薇莉说。
这是多么可怕的想法,因为他们一到波士顿就要分开了。“也许。”她大声地说,好让薇莉相信她提供了一个希望。
她们谈了将近两个小时,大部分的时间黛茵都在聆听。薇莉说出自己对未来的恐惧。
“你必须先习惯自己将成为母亲的想法,”黛茵说。“我打赌过不了多久你就会全心全意地爱你的孩子。”
“我还没有认真想过孩子的事,我一直忙着为自己难过。”
黛茵拍拍她的手。“你为自己难过是很自然的。”
薇莉大声地打呵欠,然后为自己一点也不淑女的行为道歉。“起风了。船长说有暴风雨正在形成。”
一阵风扫过甲板,薇莉开始发抖。在薇莉提起之前,黛茵没有发觉空气中的寒意。然后她也开始发抖。
“我们最好回舱房去。”她建议。
“是的,”薇莉同意。她站起来,转向黛茵。
“谢谢你聆听我说话。你非常好心,小姐。”
黛茵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一点也不习惯接受赞美。祖母期望一定的行为举止,黛茵只有在使祖母失望的时候才会听见反讽的赞美。
薇莉似乎在等待她的反应,于是黛茵对她点点头。然后她清清喉咙,用非常像她祖母的正经语气说:“我要你明天下午两点到图书室来和我见面。这几天我注意到那段时间图书室通常都没有人,我们应该会有足够的隐私来讨论我们的计划。”
“什么计划?”
黛茵为这个问题感到惊讶。“当然是关于你的未来的计划。你以为我会同情地拍拍你的背,然后走开吗?”
“你真的要帮助我?”
“我怎么能袖手旁观呢?”
老天!她又开始哭了。黛茵不想再经历一回合。“请停止哭泣,”她恳求。“你会把自己累坏了,我的祖母总是说我太自负了,自以为能够改变其它人的生活。她恐怕是对的。我保证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你不想做的事,薇莉。可是我坚持要帮助你。”
“谢谢你,黛茵。”薇莉停顿片刻。“你总是知道怎么做最好吗?”
黛茵的双肩下垂。“我似乎相信我知道怎么做对其他每个人是最好的,却从来不知道怎么做对我自己才是最好的。”
黛茵声音里的狼狈令薇莉微笑。“也许我会知道什么对你是最好的。”
黛茵也微笑起来。“也许你会知道。”
楼梯的宽度只能容纳一个人,黛茵示意薇莉先走。薇莉在楼梯底层停下脚步,转身仰起头注视黛茵。“我们会成为朋友吗?”
黛茵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相信我们已经是朋友。”
黛茵非常清楚自己许下的承诺代表的是责任,但她一点也不畏惧。她会照顾薇莉直到她能够照顾自己。还有薇莉的孩子,她沉默地加上。在黛茵的观念中,孩子,所有的孩子,都应该受到每个成年人的珍爱和保护。因此,她会尽一切力量以确保薇莉和她的孩子的安全。
※※※
她的高尚意图将随着她死亡。船要沉了,而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相信几分钟后船上所有的人都将沉睡海底。她想跪下来祈求上帝原谅,她相信如果她真的为自己的自负和专横忏悔,她也许能够溜进天堂。可是暴风吹得船乱转,跪在任何地方都是不可能的事。她缩在角落,双肩紧贴着舱壁。如果现在不是半夜,也许情况就不会如此可怕。黛茵讨厌黑暗,但是不敢重新点亮油灯,担心她会意外地让船舱烧起来。于是她坐在黑暗中紧紧地闭着双眼抱着枕头,听着行李箱东碰西撞的声音。她用祈祷对抗惊慌和恐惧,等待着一切结束。
她姊姊的孩子们怎么办?还有薇莉……哦,老天!还有那么多事情她想做,像这样死亡是不公平。她忍不住哭起来。她不想孤单地死去,她想要同伴。
她要她的祖母。
房门砰地一声开启,黛茵吓了一大跳。罗先生站在门口。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因为走道的光线照亮他。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见到任何人。他从头到脚都湿透了,贴着身体的衬衫长裤刻划出他的肌肉线条。他看起来像个古代的伟大战士,黛茵发觉自己因为他的存在而平静下来。他是如此威风凛凛,而他充满自信及优雅的一举一动,不仅俘掳了她也安抚了她。
“台起狂风。”他用轻松的语气说,踏进舱房内。“我全身都湿了。”他甩甩头,水珠飞散。
他对黛茵微笑。他看得出来她吓坏了,不过他不认为她的恐惧是因他半夜进入舱房而起。不,她的眼泪不是他惹出来的,是暴风雨引起她的惊恐。
他不能责怪她的反应。事实上,他的感觉和她表现出来的样子差不多。他经历过暴风雨,但是没有一次如此剧烈。他们有沉船的危险。
不过,他不打算和黛茵分享他的看法。他最不需要的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因此他强迫自己表现得从容不迫。他甚至还吹着口哨。
“你比较喜欢坐在黑暗中?”
她花了整整一分钟才能发出声音。“不,”她低语。“可是我担心点亮油灯会使舱房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