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枪美丽血色路途

作者:曾哲 字数:8071 阅读:85 更新时间:2016/07/02

手枪美丽血色路途

呱呱坠地,是为了逝去与死亡赴约。 ——《冰川颂歌》

  [手枪美丽血色路途]

  老叔的话还没说完,“啪啪”两声枪响,她倒在血泊里,扭动着颀长的身子。

  事情过去好久了,但老叔一直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从红其拉甫山口下来,过塔什库尔干几小时,路边有个16间房驿站。老叔停歇了孤独浪游的脚步,住宿。

  房间很大,土坯石头建材,设8张床位。已有仨人,在睡觉。堆积行李却不少,五六个大登山包及杂物。几根闪亮的专业不锈钢登山杖,歪歪斜斜搭在上边。

  老叔看天气还早,放下背包挎上照相机,准备出去转转。道听途说,这附近有个海子。

  床铺上传来傲慢的闷声闷语:“哪儿来的,哪儿去?”

  “慕士塔格。”老叔的回答简洁,但足够。

  问话的人腾地一下跳下床,还把另外两个也招呼起来。“这人要去慕士塔格,这人要去慕士塔格。您是去慕士塔格吧?!”

  仨人抢着问:

  “您是北方人吧?”

  “我们是河北沧州的,也要去慕士塔格。”

  “能跟您一道吗,给我们带个路?”

  “不行,我也不熟。”老叔一口拒绝,推开门出去了,把兴高采烈的仨人关在里面。老叔一直是一个人在西部转悠,不喜欢搭伴儿带路。搭帮儿,麻烦多。

  老叔没走公路,抄近道穿山沟翻了一座小山,几根烟的工夫,到了湖畔。

  这是一个隐蔽在大山中不知名的水塘子,边长四五公里。在内蒙古叫淖尔,在青海叫海子,在川西叫堰塞湖,在这里充其量叫水洼子。洼子水面平静,水色墨绿,想必很深。

  老叔围着水边走了一段,就没路了。路断的前方,全是三四十米高的悬崖峭壁。真安静,没风,夕阳无限好,就拍了几张照片。然后坐在水边的石头上,点上一根儿香烟。明天傍晚换个角度,再到对岸拍几张。腿脚也缓过来了,后天上路。老叔寻思着。

  听见有喊叫时,老叔掐了烟头刚好要走。喊叫来自悬崖,老叔虽没彻底反应过来,但还是跑过去,跑到悬崖下。

  峭壁中间有两个人,在向他招手。

  老叔:“怎么啦?”

  答:“救救我们,下不去了。”

  老叔:“为什么?”

  答:“绳子被石缝卡住了。”

  老叔:“爬上去。”

  答:“胳膊没劲儿啦。”

  老叔:“等着我。”

  登山尽量用脚力,这是基本常识。老叔一下看出这两个人是登山雏,但还是敬佩他们的胆量。就绕到后山,爬到了崖顶,把他们拽了上去。

  老叔把他们拽上来才看明白,是男女。他俩躺在地上喘息的当口,老叔拿着相机,看垭口落日。一举两得,老叔心里臭美,帮助别人,还能收入景致。

  老叔说回。

  3人就回。

  他俩也是住在16间房,和老叔同屋的几个,还是一伙的。这一伙人出了大学校门,开始创业。十来年下来,资本富足,啥都有了。现如今,到野外调整调整乏味的生活。

  晚饭就吃出热闹,把他们带来的香的辣的甜的苦的都拿出来,还有白酒。有人到外边买来30个烤包子和半扇烤羊排,老叔乐了。

  老叔乐是因为有酒有肉,至于这帮子人,老叔,没多大兴趣。四男人,身材高矮相仿,年龄笑谈相仿,没任何特点个性,模样像一个妈生的。

  老叔喝干杯子里的酒,啃着一根儿排骨,平静地看着那个女子。这女子不一般,金发披肩,黑瘦细高,身板笔直,满脸雀子,睫毛长,眼睛大。

  有人瞧出老叔趣味,问女子:“人家要是不救你呢?”

  女子也觉察到自己的现场优势,拿着劲儿成心躲着老叔的目光,忽闪着眼睛笑眯眯地回答:“那我就从悬崖上跳到湖里。”

  “你不会游泳。”

  “水葬,那也比风干在悬崖上好。”

  “这就是你俩单独行动私奔的后果。”

  “我俩为这次登山约了好几年了。”

  “和死亡约会吧!”

  有人抢着告诉老叔:“我们没经验,这是第一次。要不是您,他们保准成了两具高原干尸,几百年后能为高原考古事业作贡献。”

  “一具,不是两具。我们俩约好,抱在一起死。不过,我们有贵人相助。”女人突然转过面孔,大方地看着老叔。

  话里藏着感恩,又有女人的注视,老叔来了兴致,但还是告诫自己克制住,曾经沧海久经风霜,得显出老成。老叔其实在熟人面前,是个话篓子。

  “看您的样子不是等闲之辈,野外考察的吧?”

  “您这气质够酷,像登山家。”

  “真帅,还这么年轻。”

  老叔有点儿按捺不住了。

  “登山家,您一定是登山家。”

  “我们这是第一次出门,您给我们讲讲登山,我们啥也不懂。”

  好为人师的老叔给自己找到台阶:说说就说说,人与人之间总是绷着,没有道理。更何况,老叔面前还有酒有肉。

  “那就随便瞎聊聊。”老叔谨慎从事,有意识把话语的性质,降低到聊天,“登山的兴起,促成了攀岩运动;攀岩又把很多人,推向野外登山。谁起的头,多少年啦?”

  老叔喝了一口酒,看看各位摇着脑袋瞅着自己,断定他们不仅没有经验也没理论就接着说:“时间不算长,100多年。1865年那年,英国登山家攀岩运动的创始人埃德瓦特,只用了钢锥、铁锁仅仅两三件助力工具,就登上了险峰顶。”

  老叔觉得自己呆板得要命,努力口语化:“这种运动真正热闹起来,是在20世纪50年代末。规矩的标志是1974年,在苏联克里米亚举行的第一届国际攀岩锦标赛。那时的攀岩,都是天然岩壁。”

  老叔得意忘形,再加上酒的作用,也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一口气将当年老师留给他的课堂复习作业,开始现场白话:“攀登时要注意手法啊,用手的根本目的是使身体向上运动和贴近岩壁。岩壁上的支点形状很多,常见的也有几十种。熟能生巧,巧了才能知道如何对不同支点使力借力发力。简单扼要6个字:抠、捏、拉、攥、握、推。还要注意脚法,必须学会腿脚的运用。腿的负重能力和爆发力都很大,而且耐久性强,攀登中要充分利用腿脚力量。要保证平稳,尽量不增加手上的负担。当然还得保证重心,明确自己重心的位置,灵活地控制重心的移动。移动重心的主要目的,是在动作中减轻双负荷,保持身体平衡。刚开始时,动作大都十分盲目,但初学者急于爬高,最不可取。”

  老叔瞅瞅那个女子,刻薄地报复她刚才的矜持:“像他们二位,轻易地就把自己置身于危险境地,太无视生命了。这种胆大不珍惜生命的人,绝不可结伴攀登。胆大就是妄为,害人害己。攀登是音乐的诗,极讲究节奏,讲究动作的快慢和衔接的趣味协调。完成攀登过程,就是享受创作了一曲交响诗篇。诸位作为登山者,平时要锻炼自己的手臂、手指、指尖及腰腹力量。在攀登过程中,少用手尽量用腿脚。保存好手臂的实力,失败时去抓救命的稻草,胜利时为自己振臂欢呼。我再想说的是,控制好重心平衡首当其冲,重心控制得好就省力,减少不必要的消耗。还要调节好自己的呼吸,等拉了风箱快坚持不住了再去调整,晚啦。”

  老叔停顿下来,似乎还没过瘾,还在寻找可说的,可臭显摆的。

  “干杯,干杯!”

  “真牛,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登山课。”

  “我靠,您是不是北京怀柔登山基地的教练?拜您为师收我们当徒弟吧!”

  “向导兼师傅。”

  “您也是去登慕士塔格?”

  “不!”老叔从没计划去登山。但此刻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太多了,人家不是什么都不懂,最起码人家知道北京怀柔登山基地。这么说下去,一是显得太张扬,二是会把自己的退路给堵死,还是少说为佳。

  他们见老叔的情绪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不甘心地围着老叔瞎寒暄乱感谢,客气了一阵之后,又开始讲故事。讲血腥,讲枪杀案。讲凶手两个都姓王,向一个躺在床上姓白的东北人,连连发射20颗子弹,溅得满墙流血。

  说得恐怖,老叔只是笑,不言语。老叔笑,因为老叔知道,“二王”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的持枪杀人犯,而姓白的也是人命案。虽然都是东北人,但根本不搭界,姓白的东窗事发时,“二王”早已被击毙在江西的山林里了。

  这5个男女不知道老叔在想什么,只管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请老叔和他们同行,给他们做向导,去攀登慕士塔格山。

  “不行!”老叔语气坚决。

  静默。窘境。

  老叔最不喜欢这种气氛,离开,到外面去撒尿。

  夜空静谧,舒筋活血。老叔望着满天星斗,伸展开酸痛的肢体,呼吸着月色流光。骨节嘎吱吱,震落一颗流星西坠。看表已经12点了,老叔慌忙扔下烟头回屋。

  屋里其他人都睡下,刚刚关好门,后墙根儿下的发动机就熄火了。同时,熄灭了所有的灯光。老叔摸黑到自己床上躺倒,呼呼大睡到了梦乡。有一道皎洁月光钻进窗户,抚平老叔脑门上的皱纹。

  第二天太阳还没在东山尖露面,老叔揣上几个烤包子出了门。一个人在水畔流连到下午,才回到16间房。

  一进门,老叔就闻出屋里的气氛不对劲儿。4个男人端坐在床沿儿,各个虎着脸,目光却都躲闪着老叔。

  “她呢?”老叔似乎感觉到了什么,问。

  “在她自己屋里喝闷酒呢!”

  “为什么?”

  “您还是不同意带我们去慕士塔格吗?”

  “是!”

  “唉。昨晚饭前,她说您肯定会同意带我们去慕士塔格,而且是心甘情愿的,她用性命打赌保证。”

  “您不带我们玩,让她非常郁闷。”

  “玩,玩笑,玩命。慕士塔格的冰雪厚度平均两百来米,光西坡倾泻下来的冰川就有十几条。你们有一个掉在冰缝里,就全傻眼。来不来就用性命打赌,这验证了我昨天的话,她是无视生命的那种人。也更加确认,出门在外不能搭伴结伙的原则。当然,更不能搭这种伴儿。我得躲你们远点儿,否则会招惹麻烦是非。”老叔笑笑又摇摇脑袋。

  紧接着要发生的事态,是老叔万万没想到也没任何心理准备的。

  老叔刚把相机放在床角的被子上,房门被一脚踹开。一股浓烈呛人的白酒味儿冲了进来,同时冲进来的还有那个女子。此时的她披散着金发,一副全新的打扮,威风凛凛,气度不凡。高筒黑皮靴,红马夹,白围巾。举着的酒瓶子,还在一个劲儿地往嘴里灌。另一只手,拎着一把手枪。

  老叔,吃愣。果然麻烦来了,怎么这些人还有枪啊?但他马上调节好心态。老叔一人浪迹西北西南时间久了,练就了在紧张危险境地下的松弛。

  老叔站直身子往女人面前凑了两步,假装漫不经心嘻嘻哈哈地说:“你今天真漂亮。”说完顿了顿,见女子不理会又拿出谦和的话:“有什么事儿慢慢讲,好商量,你这玩笑开大了。”玩笑一词出口,老叔对这种道具性持枪威胁,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带我们去慕士塔格,你答应不答应?”女人又喝了一口酒,把手枪举在胸前,醉眼惺忪地问老叔。

  不答应就要挨枪子,这是什么事啊。平白无故,没咋的就受到胁迫。老叔觉得可怕,但看看在座的几个男人,又不能丢面子。“你这不是开玩笑嘛,可以商量,但不能威胁俺老汉。”老叔壮着胆儿凑着趣,显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样的玩笑情节,老叔想起来了,影视剧里有小说里也不少,是道具。可此时此刻在他自己身上出现,老叔还是有些慌张有些肝儿颤,以致谨慎了言语。即使女子表现的情节再俗不可耐,老叔也收紧心跳祈求,赶紧结果别受这种折磨。心下一百个企望,玩笑成真,玩笑成真,顺嘴就嘟囔了一句,声音还挺大:“玩笑!”

  “不是玩笑!她枪里是炸子儿。”几个男人一起喊。

  “你答不答应?”女人把酒瓶摔在地上,气势汹汹冲老叔大吼。凶相毕露的大眼睛,美丽无比,明眸闪闪,几乎快要蹦出眼窝儿。

  老叔来气了,但老叔还是想劝她不要这样:“不……”

  老叔的话还没说完,“啪啪”两声枪响,她倒在血泊里,扭动着颀长的身子。胸口流淌着鲜血,一扇儿前襟被炸得粉碎。雪白的围巾,粘连缠绕在更加红色的马甲上。

  “你没必要这样,这么点儿事,我答应不就行了吗?我操,怎么会是这样,我答应。”老叔后悔莫及,又怒又急地冲过去,气急败坏地抱起满身鲜血一动不动的女人,冲着那几个还坐在床上静默不语的男人大喊:“浑蛋,浑蛋。快点儿送医院,医院。”不知所措的老叔也瞎掰,这儿方圆百里绝没有救死扶伤的场所。屋里的时间似乎静止,只有蒙了的老叔自言自语:“我答应,我答应……”

  突然女人诈尸似的坐立起来,张开双臂,一把抱住老叔的脑袋,亲了两口。紧接着,诸位在座的男人一跃而起,欢呼着,笑跳着,把老叔和女人团团围住。

  “对不起,开个小小的玩笑,我爸是北方电影厂的爆破烟火师,从小我就喜欢玩这个把戏。”女人说完,把手背上的血液抹在老叔嘴唇上。

  “这法子太陈旧,一百人都用过。”老叔迅速反应,掩盖着自己刚才的失态。虽然这么说,却也觉得好玩。舔过假血液,老叔夸赞:“有些香甜的巧克力味道,还有点儿咸,有点儿血腥,逼真。”

  “血腥,不可能啊?”

  细检查,女人真的受伤了,一只袖子被炸烂,胳膊在流血,流到了黑瘦的手腕上。

  老叔给她包扎的时候,她用嘴蹭着老叔的头,娇嗔地说:“带着我们一起走吧,啊。要不,我献完鲜血,就献给你生命啦!”

  老叔的心里一阵热一阵痒,不假思索地说:“没问题,男子汉大丈夫,以女人血的鲜红名义保证,我答应,我做向导,说话算话。”

  大家高高兴兴,吃着喝着聊着,氛围热烈祥和。

  决定,明早一起出发,由老叔带领去攀登慕士塔格山。

  为了安全起见,老叔招呼各位围着慕士塔格山的地形图,简单扼要地讲解了一下。16间房这儿海拔4100多米,起点高。两天的路程,到达慕士塔格西坡。西坡比较缓和,从那里开始登山,但冰川裂缝多,得多加小心。海拔4500多米处有一片平整土地,可作为第一大本营。5500多米那儿,第二大本营。看看大家的体力,再考虑6800多米的地方。建议不要登顶,时逢欠佳,最好的登山季节在6月到8月。

  诸位异口同声:“行。都听老叔安排。”

  老叔突然想起了什么:“天啊,你们的设备硬件怎么样?我得看看。别软的软绵绵,硬的再硬不起来。”

  诸位心里有底,兴冲冲把背包一个个打开,摆满一地。老叔主要检查必备的。

  零下30摄氏度羽绒睡袋、防风衣裤、抓绒保暖帽、防风手套、双层塑料高山靴、安全带、主锁、散锁、下降和上升器、头盔、冰镐、冰爪、雪杖、墨镜。

  “行,不错,家伙很是专业。”

  大家听老叔夸奖,竞鼓起巴掌来。之后,又乐此不疲地点上蜡烛闲扯到深夜,才恋恋不舍地相互提醒,早睡早起,梦香晚安。

  女人毫不忌讳地问老叔:“你去我屋里睡吗?”

  老叔犹豫了犹豫,一副忍无可忍的语气:“不啦,明天还要早起。”

  女人嗔笑:“好吧,来日方长。”说完出门,回了自己房间。

  其他人,各就各位,东倒西歪,呼噜响亮。

  老叔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二三雪封山,四五六雨淋头,七八九正好走。初春的4月登山,一点儿谱没有。硬件还可以,但这帮人也太没经验了,令人担忧。

  这是老叔夸夸其谈牛×的后果,兴许人家一开始只是想请他带路到山下。现在可倒好,话赶话,成了一群登山新人的向导。

  老叔的酒劲高兴劲新鲜劲儿过去,再三思量思量再三,虽然心下矛盾,最后还是咬牙狠狠地决定,违约。要不违约,老叔的责任重大。

  心意已决,老叔却没半点儿瞌睡。瞪着蓝色天花板又几个小时,眼前一直是那个女人忽闪忽闪的长睫毛大眼睛。

  月光,在不锈钢的登山杖上,跳跃了几跳,就跳到了顶棚。似是刚刚从粼粼的湖水中沐浴而出,又像诡谲的极光,迷离、零乱、妖娆。

  黎明前,趁朦胧曙色,老叔悄悄离开了16间房。违约怎么了,违约又没伤害他们任何人,违约又不掉自己身上一块肉,又不瞎咱两只眼,又不遭雷劈轰顶,更无所谓断子绝孙。管他呢,不怕。要说亏,老叔觉得这次违约还是亏了自己,没捞上和那个女人亲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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