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仍然安翔路
第四章 仍然安翔路
现在是夜里十二点钟不到。
从这条街往东,在能见度最差的夜晚里,正前方也能看见一个高耸入云的建筑物,嵌着两个超大的电视屏幕,没日没夜地播放着安利广告,把周围的天空映染得幽蓝一片。这是一家名为盘古七星的非七星酒店--如果你有一点常识,知道世界上唯一一个七星级宾馆阿拉伯塔在迪拜,就会发现这个看上去很高级的北四环一带最高建筑,名字起得真是富有中国特色的山寨,并充分体现了大跃进思想的流风余韵。
盘古往南一千米,就是奥林匹克公园南区,里面有一个建筑物叫鸟巢,毗邻的蓝色方形建筑就叫水立方。再往西走一千米,就又回到了这条街上:著名的中国音乐学院的正门就开在这条街。
就在巨大的液晶电视屏幕和渺小的中国音乐学院之间,这条与北辰西路平行、京藏高速以南、健翔桥以北的街,就叫安翔路。
安翔路和鸟巢一样名副其实,安静地蛰伏在巨大的LCD屏幕污染源下,如同一个孩子缩在角落里玩捉迷藏,结果果真被人遗忘了。
从这条街往东走,路北边是属于音乐学院的教师小区丝竹园,南边斜对门也是个小区,是长空院,里面川菜、麻辣香锅、裁缝店、菜摊应有尽有。长空院外安翔路南边,是一排矮房子:临街有五个饭店,四个水果摊,三家小超市,两家花店,一家药店,一家礼服租赁店,一家鸡蛋灌饼店。其中生意最好的是鸡蛋灌饼店,叫老胡灌饼。而这排房子的尽头是一个简陋的小型市场:安翔路便利店。里面有一家五金店,一家麻辣烫店。这家麻辣烫也比附近所有的麻辣烫生意都好,但明天就要拆了。
此时小玉就站在安翔路的中段。她就像第一次认识一样打量着这条街。路灯很亮,道边树影斑驳地落在街道两端,把这条并不长的街道显得无限深远。安翔路一如平日,食街十一点多钟差不多就关门了,里面的大小食肆都纷纷打烊,下板子,锁门。空荡荡的街道像电影里搭建的鬼街。便利店旁边的超市也关门了。
她现在早已经不哭了。找了半夜,一无所获,她边走边抽噎,整个人像死过一次:所有人都在这个世上好端端地呆着,她却把她的爱人搞丢了。此时却不哭了。她基本上相信他是跳了湖。
刚才她把他气走的时候,没过多久就听到远处的湖水咚的一声响。也许就是他跳进去了也不一定。她想:他是为了她死的。那末她明天也走不成了,得陪他一起死。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她最稀罕的人都被她的贪财爱慕虚荣气走了。自己不是人,是王八蛋。这样想原本已经干涸的眼泪好象又要下来了,却没有,只心脏一阵徒劳的绞痛。她回头好奇地张望自己在路灯下的倒影。橘黄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冷清清地,没有另外一个身影陪着。她想起那么多个和另一个人手拉手走过的夜晚来。这次心是钝痛,已经不那么尖锐了,可一生中也许仍然不会有几次:既因为辜负了人,也因为自己居然能够爱到这样强烈的地步,浑身发紧,心脏像通了电,死了一次又幽幽活转过来。
她几乎是在边享受着自己的疼痛--一边走在安翔路上。明知道他不会在店里,经过时仍然习惯性地往那边一看。这一眼让她立刻钉在了原地,简直不能够置信地,就像看见了一个鬼:
他在店里。
他在店里。
老胡灌饼店里,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如往常一样地摊着灌饼。脸庞在暗处,隔得又太远,看不清楚表情。最后一拨客人正在排队,而那个身影正在熟能生巧地摊饼,她闭上眼也熟知那一套:先往铁板上倒油,再把捏好的面饼放上去摊。摊好一面再摊另一面,待两面都摊得七八分熟了,就用筷子在中心轻轻一搅,打一个鸡蛋进去,翻过来再煎一会,就交给旁边站着的妹妹小娟。小娟会边接边问排队的人:您要辣酱吗?几片生菜?一个年纪看上去五六十的妇人管收钱。那是他娘。
十二点多了,不知道怎么还有那么多的人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吃灌饼。昏暗的,五平方米的小屋子里光线昏暗,热气氤氲,油烟滚滚。人来人往,活像个地狱。一家人都在这活地狱里忙得不亦乐乎,就象被下了诅咒。
她远远地藏在树下,自觉也像一个鬼,没人看得见。刚才还想过要去死的,现在看来是不必了:就好象一下子断了电源,泄了劲。这是最真实的场景,也是最残酷的一幕。原来他还在卖饼:她哭着四处找了他半夜,他居然还在卖饼。
她像看完全与自己无干的物事一样淡漠地看着街对面。阿凡达不是这么演的,琼瑶戏更不是。过去,还是不过去?走过去,就要永远地走到活地狱的生活里,一辈子也逃不掉。不过去,这事就很简单:这将是她最后一次看见他,以及这家灌饼店。她以后永永远远,再也不会吃鸡蛋灌饼了。
她像被钉在地上,整整十分钟,一动不动。
灌饼店依然生意兴隆,毫无要关门的意思。她看见一个女生模样的顾客边等边随口问了一句什么。小玉听不见,自己给他们设计了对白。那女生多半问:你们一家都是哪里来的?
然后小娟笑着说:安徽绩溪的。你也是安徽的?
那女生多半说不是。他听见也许会低头笑一下。他总是爱笑的。他总是会笑的呵!
她所熟悉的、深爱的、痛恨的、来不及要扔下却又永远忘不掉的微笑。一切的一切画了个圈,又好像回到了原点:最早她喜欢上他,他在黑暗里的牙齿那么白,笑得多好看。她每天为他吃一个灌饼。她举着麻辣烫去贿赂小娟。他们第一次一起在鸟巢边散步。她以为他不要她了,他却又回到安翔路上。还有今天,今天一大早他就发信息给她:我们去看荷花吧。
还有不到十个小时她就要离开这个城市了,也许是暂时,也许是永远。她站在马路对面的树影里,眼睛红肿地,微笑着看着那个也许同样在低头微笑的男人。
玉儿?
是姐姐的声音。
她茫然地转过头。正在对街焦急地四处张望的姐姐,终于发现了树荫下藏着的自己。姐姐的眼就有这么毒。
东西还没收拾好呢,这么晚还不着家?手机怎么关了,你想急死我呀!
关机了吗?那是打他手机总不通,打了千百遍后没电的。她呆呆地望着姐姐,姐姐正从马路对面急急走过来,还在边走边嚷。
她想:再这样嚷,他就要听见了。
慌忙要躲已经来不及了。她眼睛直直地看进灌饼店里,里面那个身影果然停下手来。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他先是一震,手里摊灌饼的铁铲停下,再缓缓抬起头来,一眼就看见路灯和树下的她。真的就像那个梦一样小玉想,小胡在梦里面远远地看着她,既不说话,也不过来,看不清楚表情。就像最初一样,就好像从来没有看见过对方一样:他们看见对方了。隔着街道,他们安静地,天长地久地,望着彼此。
【安翔路情事】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