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圆明园
第三章 圆明园
从健翔桥东有公交车直接到圆明园。除了上次一块去附近找摊位,这次是他们第二次光天化日之下拉着手上街,还是逛圆明园,看小玉一直想看的,荷花。
八月一号那天偏巧是个周日,游客很多。远远地还没进园子呢,售票处附近就已经人山人海了。小胡放开她的手:我去买票。
小玉却说:我来吧,你陪我来的。花小方的钱好象还更心安理得些,也许是因为小方有钱。
他却说:你别开玩笑了,我请得起。脸色有点红,看上去很认真。
她一愣,也不明白为什么她去买票就是开玩笑,却失了先机,眼睁睁看他去售票处买了两张票,五十元。
他从来没请她吃过饭,连雪糕也没有。他们俩一天到晚地在鸟巢附近闲逛,没什么可花钱的地方。说到底,这是他第一次为她花钱。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间非常难受。
他却一点感知也没有地,继续拉着她的手逛园子。和鸟巢前面的广场一样,园子里拥满了形形色色南腔北调的人。有照相的,有哄小孩的,有搀扶老人的,有睁大眼睛听导游讲解的:这就是八国联军当年放火焚烧的西洋园……
有个爸爸刚好拉着小孩从旅游团旁经过,听到了,顺便进行了次爱国主义教育:小明,以后要好好读书啊,国家才能够富强,不被洋鬼子欺负!
那个小明只有三四岁,问:洋鬼子是谁?是我们幼儿园老打我的小强么?
小玉无意中听到这对话,笑起来。她就像做梦一样在人海里跟着小胡,随波逐流,飘来飘去。她心里面有一个地方非常非常惨然,同时也非常非常喜悦,就好像知道这一天将是生命里最好的一天,但是也必然会点点滴滴地流逝掉,再也不会重来。他们以后肯定是不可能结婚的,一个家在南边,一个家在大东北。两个人家里都还那么穷。她没法跟他去绩溪,守着农村的二层楼和摩托车过一世--可是不这样,她注定又该有怎样更丰盛富饶的一生呢?二十三岁的小玉心里一片茫然。
小方已经搬走了,但她还有他的手机号。无缘无故地,她突然又想起这个人来:他前几天还发过信息给她,说新闻暂时是发不了了,但是他一直在给她物色地儿,让她们先安心回哈尔滨。如果和小方在一起呢?日子会不会当真好过些?她沉沉地想。虽然她丝毫不喜欢小方这个人,一点也不。
小胡不知她已生去意--真正的去意。只是一心一意想让她这天过得无忧无虑。
这是福海,其实是个人工湖。等会我们还能看到更多的荷花。这里是西洋楼,你看,大水法和电视里长得一模一样吧?
小玉其实并不知道电视里的大水法是什么样子的。可是她心不在焉地微笑着:是啊,一样的。
他们继续牵手往前走。避开了长廊,庭院等游人最多的地方,他就像来过一样轻车熟路地带她去福海最宽阔处。她看着他,心里不免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带家人来过,就上次。也许他带她们去了圆明园之后,才接到老家的电话。消失那么多天他却全体赖到一个电话上去。
换成以前,疑到这一层她肯定就生气了。这天她好像脾气特别好,怎样都气不起来似的,只是说不出地凄惶。
他们走到一个山坡上,是午后的后山,整条路被笼罩在茂密蓬勃的树荫下,只星星点点漏下几点斑驳的阳光,亮得像碎金子。天气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停下来,讨好地望着她:吃不吃老北京冰棒?下面就有卖的。
不吃。
这么热,我们又没带水。对她好的愿望是如此迫切,小胡一反常态地不顺从,第一次坚持自主要做一件事。
我不想吃那个,太凉。
你嘴巴都暴皮了还不吃。我去买。
也许是来过,知道这冰棒最多也超过不了一块钱,他才如此自告奋勇。她控制不住自己这样刻薄地想。这种卖老北京冰棒的人鸟巢边也很多,可是那时候在夜风里,他却从来没想到过问她吃不吃。他们就是傻乎乎地,光知道走路。
冰棒买来了,他献宝一样递到她手里:快吃吧,别化了。
她却别扭起来,一直摆手不要。他怎么塞到手里都不接。
他又委屈又急:你再不吃就真化了。他边抱怨着,边把属于他的那根慌忙塞进嘴里。他的牙齿和冰糕一比,仿佛也没有那么白了。以前见他大多都是在夜里,他脸又黑,所以一笑才会显得那么灿烂的吧?
她望着他手里举着的另一根冰棒开始融化,冰水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看上去又甜又凉,她并不是真不想吃,可就是伸不了手。
小玉想说,胡啊,要不我们就算了吧。这话和手一样,同样地出不去。
小胡把两根冰棒都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再生气也不能浪费啊。经过这一番周折,两人再往前走都有点意兴阑珊。她说:咱回去吧。这一路都是荷花,前面也是一样的。
的确。进了园门口不远就看到荷花了,刚开始他们还饶有兴致地照相,小胡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一个胶片机给她照了好些相片。越往后走却越热,水面上的荷叶也越密,阳光下盛开的荷花并不多,大多都是骨朵。纵有几朵开了的,也都是被太阳晒蔫了的歪姿斜态。他们沿着阳光灿烂的小径往前走,身边三三两两走过一些带着孩子的父母、打着伞的情侣,提醒小玉犯了一个大错:忘了带太阳伞。她出门时抹了点防晒油,到现在估计早失效了。一个带一副夸张墨镜的时尚女郎正好从他们身边经过,身边的男朋友追着她打一把紫色小阳伞,右手还提着一个坤包。她斜觑一眼,心中的委屈更盛:我真回去了。
小胡说:你是不是觉得晒?
不单只是晒,还有别的说不出口的缘故;阳光越来越慷慨地洒下来,小玉细瓷样的皮肤就要在这毒辣的日头下面灰飞烟灭了。这就是和小胡在一起的日子。她想。他方方面面都照顾不了她。
小玉选定了一棵大柳树的树荫,站住了,不再走。
你等等,我给你摘荷叶去。小胡突然说。
她在树荫下默默地看着小胡伸手去够那些荷叶。好几次他就要够着其中最大最舒展的一张了,最后又差一点。她看他费力,心里有一点解气。小时候看过的琼瑶剧里,男主角为了讨女主角欢心,总是扑通一声跳到池塘里去摘荷花。现在她长大了,终于也有人为她摘荷叶了--因为没有太阳伞。小时候那么羡慕过的剧情,到头来落实也不过如此。她看见他那么笨拙费力地伸手去够,心里一阵哀伤气恼,恨不得把他推下湖去,再自己跳下去,一起死。
小胡单纯的脑子里做梦也想不出来她正在转的念头。小玉突然觉得她并不认识面前这个人,也不认识自己。最初她是那样地喜欢他,每天都忍不住要往灌饼店去,只不过是两三个月以前的事情,怎么突然间就全变了呢?她简直害怕自己。
和小方的那次日本料理和《阿凡达》有关吗?也许有关,也许无关。整个城市还有好多她想知道的东西呢,可是面前这个男人,除了一天到晚地呆在灌饼店里,就只知道娶媳妇,生儿子,县城的房子,摩托车。她不是个贪财的人。她只是心气高,不想那么快对这个城市认输。当然她和电视上最近走红那个非诚勿扰的马诺不一样,那个马诺还没有她好看呢,居然在电视上说,她宁肯坐在宝马里哭,也不坐在自行车后面笑--非要坐在宝马里哭也有点夸张,要换成是她,有一辆捷达桑塔纳什么的也就够了。两个人呆在城市里--倒不一定是北京,哈尔滨也成--开个小车子,做点儿小生意,节假日里带着孩子逛逛商场,这要求似乎也不算太高。小玉想:我只是想随便坐一辆什么汽车里面,只笑不哭。
我摘到了!
几乎是只差一点就掉进水里去,小胡突然高高地扬起一片很大的荷叶站起来。阳光照在他身上,金光耀眼,像天神。小玉泪眼朦胧地看着:是的,这个男人是好看的。可是好看顶什么用呢?
她头顶着荷叶默默地继续在树荫和烈日不断交错的炎热小道上走着。小胡怕她累,老要伸手给她举着荷叶,她不要。他怎么能知道一转念的功夫她已经想到了多年后的情形。小胡的心仍然停留在现时,此在,这一刻的圆明园。再有不到二十四个钟头,他的玉儿就要回哈尔滨了。他一想到这个就说不出地不舍,可是除了不舍,别无他法。
还有一小段就到观景最好的湖中心了。他忘了刚才小玉赌气不吃冰棍的事,又重新兴高采烈起来。
你想不想坐船穿过荷花中央?他笑着说,露出一口白牙。
等到售船票的地方他却又犹豫了。一个人要十五块啊,到哪里?总共可以坐多久?他问售票员。
她不怎么想去,却突然赌气抢先去买了船票。总共才三十块钱,有什么好问的?他俩好不容易才来一次圆明园,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小胡接过她手里的船票时有一点讪讪的,但是她仿佛看见他眼睛里的如释重负。果然是穿过荷花中央,岸边的柳叶已经很成气候了,小舟如剪分水,两边便是亭亭如盖的荷叶,中间挺立着或红艳或洁白的花朵。她抱着膝盖坐在船头,呆呆地望着这景致。
他坐在她旁边,也喜孜孜地望着。
真好看。她轻声说。
是啊,我们老家的池塘里,也有荷花。还有睡莲,开白的花,黄的花。
不知怎么她一听他说老家就烦。能不能别提老家?
再迟钝他好像也明白了什么。他们买票买得晚,是最后上船的两个人,只能一起坐在船头,四点多钟的阳光继续肆无忌惮地洒下来,她手里举着的荷叶早蔫了,她也突然不介意日头晒了,把荷叶随手搁在船头的甲板上。两个人都不说话,望着船吱吱呀呀地穿过茂密的荷叶间,空气里都是荷花的香味,她抬起头,深呼吸一口湿润的空气,只见他的脸庞在阳光里愈发显黑,是名副其实乡下人的黑。她把手放在他脸上,黑白分明,黑得愈黑,白得更白。
小胡突然开口道:玉儿,你以后和我一起回去吗?
问这个做什么?她低着头,玩一根刚才在岸上扯的狗尾巴草。
北京房子贵,咱买不起。我也不能在这卖一辈子的灌饼,将来肯定得回绩溪。爹说了,回老家去,可以盖个大房子,一家人能住一块儿。要觉得不方便,就买个车。绩溪离合肥不算远。
他一口气说了一车话,却没头没脑。她从来没听他说过这么多话。
买个摩托车?
先买摩托车。以后弄好了,再买四个轮子的。
怎么弄得好?你回去以后还种地?
我想过了,就像电视里说的,可以开发几亩有机蔬菜,现在城里都时兴这个,不愁销路。
那我做什么?她问。管生孩子,洗衣服,做饭?
他没听出她话里的讥诮,却为这话美滋滋的:我本来就是农民,出来几年见了世面,值了。你肯跟我回去,我前世修来的福气。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船舱里的城里人都在叽叽喳喳地聊天,他们俩一静下来就好象被周围的话语湮没了。两个人肩并肩地坐着,靠得很近,却没拉手。船很快就到岸了。她上岸的时候遗憾地想:居然忘了在船上照相呢。他们连一张合影都没有。
北京夏天的太阳再毒,一过了五点,也就渐渐式微了。他们走在出园的路上,他要拉她的手,她总甩开,嫌热。
小胡说:累了,在长椅上坐坐吧。
难得他不着急回去摊饼。她再不耐烦,也只好顺从地坐下来。长椅在一棵杨树下面,眼前就是湖水,四周长满了狗尾巴草。小胡说:我给你编个兔子好不好?他说干就干。摘来五六根长长短短的狗尾巴草,长的粗大的做身子,短的细小的就做耳朵和四肢,一会儿功夫就编好了,毛茸茸地看上去很稚憨。他再次献宝一样递到她手上,这回小玉接过来了。
夜风渐起,暮色四合,西天渐渐地暗下来。两个人坐在水边,风有点凉。
要不,咱回去吧。小胡一口气做了五六个兔子,终于做不动了。
胡。
嗯?
你知不知道。
什么?
是我先稀罕的你。
嗯。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
我现在还是稀罕你。
嗯。小胡更不好意思了:怎么好端端地说这个?
她不理他,一径顺着话说下去:可是我累了。
你怎么了?
我不可能跟你回绩溪的……家里也不让。
这就算谈判的开头了。她低着头,不敢看他。他那边静静地无声无息,就好像死了一样。她费了半天劲才控制住自己不去摸他还有没有呼吸。过了很久很久,好像天都已经黑透了,蚊子不断地在身边飞来飞去,一只蚊子落在她手臂上,她抬手啪的一声。
小胡突然惊醒过来似的,说:我可以去你们哈尔滨。
不知道他下了多少决心才说出这么一句,她知道的,因为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想到这里她眼泪就忍不住。她不能够如此自私,把老胡家唯一的儿子抢到千里之外去。他妹妹还小,爹又有病,他真走了,整个家指望谁?
你别傻了,你哪也走不了,只能回你老家。
那我们以后怎么办?他这才明白过来似的问。
胡,我们太没钱了。什么法儿也没有。
我不信,这世界上有那么多比我们穷的人。我们又不是最穷的。
她眼泪疯了似的一串一串往下掉。就好像开了水闸,止都止不住。怎么话说到这份上他还不明白呢?他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南辕北辙,又都没钱--她又吃不了苦。说到底还是自己不够爱他,不肯为他吃苦头。
你别哭了。小胡看她一直哭,有点慌。
那句话怎么就那么难出口?她索性放声大哭起来。园子里的游客已经走空了,诺大的水边,望不到头的昏暗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孤零零地呆着,而他什么都不知道,她马上就要说出那句最残忍的话来了。
你别哭了,真的。有什么事好好说。
胡,你去不了我们哈尔滨,我又去不了你们安徽。我们……
他突然不问了,看她一眼,眼神竟有惊惧。
我们……还是算了吧。
想了一整天的一句话,说出口原来也如扯开的丝绸般顺溜,只是不知道边缘撕得好不好,口子会不会稀巴烂。她没料到自己刚说完就悔了,心被刀戳样剧痛。
什么算了?什么叫算了?
他握住她的肩膀,她哭得整个肩都在抖,可是这时候心肠再不硬下来,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算了就是算了。是我不好。我吃不了苦。
这回他听懂了。懂了就哑了。
你怎么了?
你又逗我玩呢。深蓝天际一轮极细极弯的月亮升起来,纤细得好象一折就断。他微笑着,在幽暗的月光里脸色却极苍白:玉儿你就爱开玩笑。
是真的。她哇一声哭出来。
他不理她,过了一会缓缓地说:我想过的,以后可以去你们哈尔滨。你走了以后要是不回来,我就去哈尔滨找你:你在哪,我在哪。在哈尔滨也能卖灌饼,我的生意不会差。也可以做点小买卖。你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等我们结婚以后,能生两个孩子。我是农村户口,又是独子,可以生两个。
突然之间,他的话戛然而止。
小胡从来没有跟她一口气说过那么多话,声音很平淡,里面不知道有没有藏着被伤害的痛楚。他终于知道自己被嫌弃了--说到底自己只不过是一个卖灌饼的乡下人。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脸,他就已经站起身来。她慌忙也站起来去拉他,他却像柱子一样杵在黑暗里不动,手臂又僵又硬,湿漉漉的全是冷汗。他咬着牙说:我是真的想过的,一辈子。
她又怕又慌,又痛又气,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满脸都是泪:我也想和你天长地久在一起,可我们会穷多久?胡,我们会一直这么穷下去吗?不管是你和我回去,还是我和你回去,我们都会一直这么穷下去吗?
穷字多难听,多刺耳,她自己都被刺伤了,何况他。他仍然站在那里,静静的。她哭着说:你坐下啊,再坐一会。没说出口的话是:再不一块儿呆着就没机会了。
他不坐。她也就只好僵在原地,不动。
五分钟之后,他突然回过神来,迈开步子,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黑暗里。
就如从来没有他这样一个人似的,黑暗瞬间就遗弃了他,排挤了他,亲亲热热地向剩下的她裹挟过来。她直挺挺地站在长椅跟前,浑身的液体都变作眼泪淌出来。她想:他怎么可以先走?话还没有说完,他怎么可以先走?
他刚才最后一句话是,我是真的想过的,一辈子。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她的心突然一阵刺痛,好像有什么正从根处生生断裂。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体验,二十三年来,头一次知道心真的能生生痛死。
对不起。她哭着对看不见的黑暗说,胸口有人正绞一条毛巾,滴滴答答的不是水,是血泪。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你回来吧。你回来吧。她叫出声来。
没人应。他是真的走了。
她一个人跌坐在长椅上不知道哭了多久才起身,眼泪永远不会枯竭似地滚滚而下。圆明园真是太大了。到处都是树的影,房子的影。夜里散步的人影像鬼影,影影绰绰。她梦游一样走出园子。北京真是太大了,她的喊声被马路边的车水马龙吸得干干净净。到处她都发不出声音来。
她和他,都一样。
而圆明园外的路灯是和世界上大部分路灯相差无几的,昏暗的黄。她一边走一边找着,突然之间好象就有办法了:他们其实可以去借钱,做点什么别的小买卖。卖麻辣烫再攒一点钱,她就能去读个函授,学点正经手艺。他也去学点别的什么技术,电工,厨师,会计。总归是有出路的,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有奔头。她好像终于想通了,想得连眼泪都暂时止住了,可是怎么才能告诉他她想明白了?
她一遍遍打他的手机。已关机。
有几个看上去像小流氓的混混远远地看见了她,笑嘻嘻地走过来。她加快几步,只听见后面还在痞里痞气地笑:姑娘长得怪俊的呀,走那么快干什么?
她撒腿就跑。